麦氏出言挑衅,杜老太太倒是一直脸色未变,又笑着着实好好地安慰了月荣一番,把个祖母的派头演得足足的,刺激得麦氏忍不住连翻白眼,打了好几个呵欠。
哪晓得呵欠未息,正跟月荣等几姐妹说笑得热闹的杜老太太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道:“你也是好福气,这时节说犯困就犯了困了,既如此,不如就先回去吧,你身体素来弱,大侄媳妇那你也先别过去看她了。”说着就指了一个媳妇子,“你是没长眼睛么?你们老太太累了,还不快些扶她先下去歇息着。”
五房散后,身边人尽数给这般那般地打发了,那媳妇子原就是三房指派了去服侍麦氏的,惯来只知有杜老太太不晓得有麦老太太,闻言忙忙地走上前,半搂半拖地将麦氏弄起来。麦氏知道这是恼她了,也不勉强,顺着她的手径直去了,什么话也没有。
麦氏一走,房里又是一派和谐,姑娘们倒似忘了她有重孝在身,团团围在她身边打听起京城风物来。月荣不得已凑凑趣,又说了些京里听来的笑话流言,哄得一屋子人俱开怀不已。
杜铭内书房里,此下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杜湖犟着脖子没应声,杜铭的宠妾贾氏正抹着眼泪哭得凄楚:“……老爷这不是要把湖哥儿赶出正院去吗?那外面地界上能修的都修完了,余下的是什么好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便是修得再好,也是晴天里晒脱皮,冬天里冷得死人,隔得老爷又远,挨苦挨冻也没个人看得到。要早晓得是这样,当初还不如一落地就丢井里头淹死算了,也好过这时候来挖我的心让我难受!”
这贾氏长得又娇娇滴滴文文弱弱,最擅以泪逼人,也不嚎哭,也不痛骂,只是抽抽噎噎细抹着眼泪让你既心痛又心烦。杜铭果然受不住,被她哭得着实没法子,吐实道:“眼皮子浅的东西,你们就只晓得眼下吃了一点点亏,怎的就不想着后面还有大好处在等着你们?”
杜湖抬头看着他,贾氏声息也小了些,抽嗒着问:“位置都让出来了,难不成还会让咱们再搬回去不成?”
“愚蠢!那里再好也就是个偏院,以后几兄弟分了家,难不成湖哥儿真要在那里住一辈子?”见两人仍是不懂,叹一口气,道,“你们也不想想,大哥已死,留下的林哥儿老实木讷性子懦弱,青哥儿又从娘胎里就带出了弱症,不晓得活到哪时候就闭眼去了,便是梅姐儿嫁入候门又怎么样?我听说她在夫家并不得宠,此番大嫂扶柩回乡,候府那边连一个两个护送的人也没打发来就晓得,他们这是要跟长房撇个一清二楚了。再说荣姐儿看着是聪明能干,可她年纪到底还小,又是个女娃儿,迟早就嫁人出去的,所以大哥那边,此生想要起复怕是难得很了。这房子借一年是借,借十年二十年难道还是借吗?看看五房现如今就知道了!再说大嫂妇道人家,管不得外院,林哥儿那般老实,以后有什么闪失要卖房卖地的,她还拦得住管得着?到时候,房子就在杜宅内,断不会有便宜都总成给外人占去的,还不是要落到我们这些自家兄弟的头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杜湖跟贾氏要再不明白那他们两个也就是棒槌了。一句话,杜铭的意思就是,长房那边是彻底废了,今后十几二十年都别想出什么像样的人物出来,而他们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把长房又变成另一个五房,在利益均分之前,先占得最大的好处。就目前来说,长房最大的好处是什么?无非就是长房那含香居。杜湖现下虽然是把偏院让出来了,可三房这边住不下是事实,外面的房子又因地基不好打一直没建妥也是事实,他们这时候姿态放低一些,予他们方便多一些,到时候顺理成章地就可以把含香居的正院借住下来,以后这正院还不还得回去,那不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情了么?
贾氏听得明白,当下也不再哭了,拿帕子擦净了眼泪,妩媚一笑道:“我就知道老爷是断不会忘记湖哥儿的了。”说着拿手暗地一指,这杜湖也乖觉,立时跪了下来,俯首道:“谢谢爹爹为孩儿费心周全,孩儿先前不懂事,还望爹爹不要见怪。”
自己的儿子,杜铭倒不会真计较他什么,更何况杜湖虽是庶子,却在嫡子磊哥儿出生之前承载了他最多的宠爱和偏疼。只是想到他先前巴巴地拉着自己不愿意挪地儿就有些来气,趁机教训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可你年纪也不小了,看着也是当了爹的人,行事就更要稳重些,不要那么沉不住气。”顿了顿又问,“我让你把东西挪到那正院,可有挪过去?”
“已经挪了,陈婆子也给开了门,只是那边传话说,大伯母想给大伯做些道场,怕是要用到正院的,孩儿就没有立时住进去。”
“要做道场是应当,大嫂病了,青哥儿身体也不济,想来也不会就住过去。你家敦哥儿还小,那边闹哄哄的也住不得。横竖就几天罢,能哥儿那里还有两间偏房,挤便挤些罢,你就先带着媳妇儿子回家来住着,东西也不必多带,几件换洗衣服就好了。等那边法事了了,也不消知会他们得,自住进去再说。”
杜湖闻言喜极,又叩了一个头,欢天喜地地这才去了。
那边刘妈陪着月荣走出荷香居,看着左右无人了,不解地问:“姐儿为何要把杜老太太请过来?”这不是绊事儿吗?原本她们就巴不得不求着三房点滴事,就怕他们打蛇随棍上,借机讨什么不要脸的人情来。
月荣微微一笑,道:“这摊子铺得大了,总要有个能镇得住的长辈首肯才可以,否则往后闹起来,他们定要告我们扰人清静又怎么行?”看着前面有丫鬟走了过来,把底下的话咽了回去,略略扬高了些声音问,“也不晓得这大夫来了没有,怎么这老半天也不见碧梧来叫我们?母亲和哥哥这病可是再拖不得的了。”
刘妈晓事得很,当即应道:“那要不奴婢快走几步前去看看?”
“不用了,反正也就几步路了,我们快走些就是。”月荣说完叹息,她第一次感觉到得用的人手是如此不够,也不知道等得正式开战的时候,凭她们这几个病的病老的老小的小,能不能应付得过来。
不过箭在弦上,已然不得不发,很多事情,从杜诜于朝堂之上暴起弹骇外戚一党结党营私弄权丧国,太后专权有误社稷开始,便全盘失控,万事皆由不得她了。
她有时候也会想,杜诜虽说一生正直无畏,但也绝不是莽撞行事的粗汉子,他谨慎小心足智多谋,否则也绝不可能由一个小小翰林最后跃居二品高位。他虽然自先帝逝后就一直看不惯朝堂上的种种,却也顶多只是私下发发牢骚而已。他不可能不知道那样公然反对太后的后果是什么,他爱惜妻儿怜惜自家羽毛,也断然不可能在半点没有为家人作出打算的情况下就做出那么冲动的选择。
可事实上,月荣已经永远都不晓得杜诜为什么会那么做了,外人只道杜诜是被廷杖后回家挨不得几日就死了的。其实当他被抬回家的时候,已经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虽然关氏花了泰半陪嫁用各种能找到的贵重药材为他续命,也只是让他多痛苦了几日才去罢了。他回光反照时,醒过来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速离京城,子孙今生不得再进学入仕。”
伴着他那句话的,就是紧随而至的各种皇命:犯官杜诜冒犯天颜,罢其官职,收缴其多年为官所得,剥夺其长子杜林之举人功名,而这结果,还是幼年天子念其“服侍先帝劳苦功高,便罪不责其族人,只将其一家逐出京城,永不准再行踏入。”
这个社会政治的荒谬之处就是,没有什么人权和私有财产的说法,所谓的皇天后土,便是五湖四海都是皇帝老儿一个人的,更何况是某一个人的命及他的私有财产?高高在上的皇太后觉得光杜诜死了犹不解气,抹杀他先前所有功绩也不解恨,于是想了个奇策,还要把他为官多年的奉禄全收回去,甚至他们认定,除去关氏和郦氏的陪嫁之外的所有额外家产,都是杜诜依靠奉禄赚来的,是非法的,因此皇家就要理所应当地收缴回去。
这类似于我给了你一个蛋,你拿来孵出了一只鸡,于是我现在要要回这只蛋了,理所当然就要拿回这只鸡,并且,这只鸡生下的蛋,也都得一并要走。
皇太后就这样把那只鸡跟是或不是那只鸡生下的所有蛋都收刮一空,等得月荣坐在房里看着大夫开出来的单子时,不得不皱紧了眉头。单是关氏一剂药就要费上十两银子,大夫说这药还得连着吃上一个月才可尽去病根,那就意味着要花去几百两啊,这还不算杜青的,杜青的药费更是贵,要什么百年老参加什么千年奇珍做药引,一个两个月还不顶事,至少要养半年方能见得到效果,药资不菲是一回事,那些药材好不好寻得到还得另说。
抢钱哪!她感叹,看来医生这个行业,不论是古代还是现代,都是十分抢钱的活!
陶妈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她替关氏管着小金库,自然晓得家底如何。见月荣送走大夫后摸着单子半日没说话,也就不敢说去取药的话,更不敢再提自家那口子去寺院跑了一场后回复下来的话。
偏偏月荣独自沉思了半晌,抬起头问她的第一桩就是:“报国寺里的师傅们可都说好了?”
陶妈嗫嚅着嘴唇讷讷地说不出话。
月荣皱眉:“可是师傅们不得空?”
“倒不是不得空,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师傅们说,先前只以为家里只是做一场两场小法事,既在庙里捐了香油钱点了长明灯便是白送也没什么。却没想到姑娘是要三十六个法僧做齐七七四十九个道场,这水陆道场若要做齐了,价钱就……”
月荣一听眉头皱得更紧:“价钱如何?”
“水陆道场若要做齐,三牲祭品不可免,斋茶斋品不能俗,黄纸冥屋等俱也要扎好焚化……”
“你就只说吧,”月荣叹道,“这一轮花下来,他们说需要多少银子?”
看月荣已经濒临暴走边缘,本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原则,陶妈这回说得倒是痛快多了,竖起两根指头道:“师傅少说也得花上这个数,这还是省着点的花法,若要照姑娘那般去做,怕是再翻个倍也是可以的。”想到这个数,不要说是月荣,便是陶妈也觉得心疼,这一大笔钱花下去,目的能不能达到尚是两说!因而劝道,“若不然,就按先前说的那般,只消在庙里拜几场大悲忏也就罢了吧?或者,要不跟太太先商量商量?”
“太太病着,你觉得这事儿她顾得过来吗?”月荣听得冷笑,“还是妈妈觉得,若是正院要不回来,这偏房我们就能住得长久吗?既如此,钱总是要没的,倒不如轰轰烈烈闹他一场。”说罢却也只觉头痛,话都已经放出去了,杜老太太也马上就要过来了,她还能有得退路退回去吗?索性就走一步看一步吧,再不济嫂子那里也有些嫁妆,挪过来用一用等她赚钱了再还也不是不可以吧?以郦氏那性格知道家里生计艰难了绝不会坐视不理的……想到这里月荣深深地忏悔了,她真不是一个合格的好妹妹,居然心心念念还惦记着嫂嫂的嫁妆。
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碧梧不懂她的苦,送了大夫回转来还在追着她问:“姑娘,可是要派人去给太太和九少爷抓药了?”
陶妈妈跟在月荣背后,硬是想拦也没拦住她这句话。
月荣微微滞了滞,侧头叫过陶妈道:“叫老梗叔去抓药,先抓着几副试一试,看看效果再待后续吧。”逝者的身后事要顾及,生者的病痛更要好好医治,否则就不是解决问题,而是本末倒置了,无声叹了一息,又吩咐,“让师傅们都安排安排准备进来吧,先把场面架起来,三牲祭品什么的,立时就着人去买。”
抚着额头,月荣只想找个地方好好躲一场去,不用哭,但也得让她能有所放松,于是走到关氏门边的时候又打了个转,掉头就往杜青的厢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