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德三年，月荣一家的农历新年过得悄无声息。杜家旧制，年夜饭由族长归拢全族人口，要办团年大宴，往年这团年宴都是办得格外隆而重之的，今年也是一样。虽然长房仍在斩丧期内，但其他各房早已先后除服，除荷香居外，红灯笼也悄悄挂在了各处的户檐上，麻衣丧服被丢到背后，取而代之是的各色新年吉服，红红绿绿的衬着雪地红梅，显得格外花团锦簇。
月荣在下午酉时由关氏领着与兄嫂一起，祭了天地祖宗后，杜林带着老梗叔去上坟了，郦氏陪着关氏在房里说话。她原本是很想去厨房帮刘妈的忙的，结果却被刘妈赶了出来，因为里面东西多，转身的时候还不小心打翻了一篮子鸡蛋——那是刘妈买回来特意给病中的关氏、杜青以及孕中的郦氏吃的，年关将近，雪又下得大，这一篮子蛋既所费不菲同时还很难买到。
月荣吓了一跳，赶紧补救似地把篮子提起来，可位置太高，鸡蛋仍是碎了不少，她提着篮子，望着刘妈正在忙活着舀豆腐花的当口，考虑要不要毁死灭迹。
只不过，她的反应慢了一点点。
转过背的刘妈余光可见，立即就冲过来了，抢过她手上的篮子，望望篮子再望望底下，心疼得直抽抽：“哎哟喂，哎哟喂，我的幺姑娘喂，你这是，你这是……。”
气愤太过，她硬是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月荣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错上加错的是，好死不死，从篮子上流下来的鸡蛋清，愉好落到下面一围新出锅的嫩豆腐上。
她尴尬地嘿嘿讪笑，伸出手指将豆腐上面的鸡蛋清抹平了：“不过就滴了点鸡蛋清在上面，应该不影响口感吧？”说着还装严肃，摸了摸下巴作思考状，“或者我们也可以用鸡蛋来炒豆腐？味道很好的哦。”
天天豆腐豆芽咸菜巴，就是沾点鸡蛋味也能解解馋呀。
刘妈只当她是狡辩，已经完全不想跟她说话了，虽然她是小姐，但是小姐也就是应该有小姐的样子，因此闻言竖着眉叉着腰，摆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面孔：“姑娘啊，你知道不知道这篮子鸡蛋是奴婢很辛苦才买回来的？我刚刚就说了，你是杜家的千金小姐，哪能有事没事就往厨房里头走？便是你想学着掌管饮食厨艺，太太自然会给你安排的……”
BALABALA后面说了一大通，月荣很肯定，今天若是别的下面人打翻了这鸡蛋，哪怕现下正是新年，不死也得给刘妈脱掉一层皮。
陶妈给关氏房里送热水，说到这一茬。
关氏笑着同郦氏道：“想不到那死老婆子终于也想通了，我还以为任凭咱们十丫头做什么，她都只会赞好，不会讲坏的了。”嘴上是这样说，心里却不由感叹，到底是才十岁的女孩子，顽皮一些也是有的。
郦氏道：“十妹妹素来很懂事，做事也有主见，不要说是刘妈妈，便是我，总觉得她说什么都很有道理的。”顿了一顿，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又说，“你看，这不她说用鸡蛋来炒豆腐，原也不是随口说说的，我记得小时候随父亲去任上，在一个姑子庵里吃了一种素菜饺子，就是用鸡蛋加豆腐拌匀了作的馅，据吃过的人都说，那可是一等一的好素食。”
关氏闻言眼睛一亮：“当真？”
郦氏点头。
陶妈放下手上的东西，不待吩咐即走上前来曲膝道：“奴婢去让那婆子试一试，横竖也都打烂了的，一时吃不得那许多，若是大奶奶这法子能行，倒是省得她心痛好一场。”
当下行礼退下，刘婆子还在一边打豆腐一边哀声叹气，陶妈没好气地道：“不就是一篮子鸡蛋么？看把小姐吓的，连太太那屋里都不敢进了。“指使着碧梧把火烧大些，将郦氏说的法子好生讲了一遍，“倒是从来没吃过，先做一些看看味道怎么样，横竖蛋都烂了，放着也会坏，倒不如试一试。”
刘妈也是无法，听得还有这办法，也就不念叨了，快手快脚把豆腐都舀好以后，帮着陶妈一起擀面皮做饺子，先包了几个拿水煮了，一吃，唔，劲道十足，本是素菜馅，吃起来倒有肉的味。
当下大喜，又煮了好几十个，烧开水煮了，每屋里都送了一大碗。月荣本来还心虚虚的，躲在自己房里带着素馨和兰香两个规规矩矩地绣花。一尝那饺子，吓得有点傻，做贼一样地放了碗筷拉着刘妈走到外间跌脚叫苦道：“妈妈这是要害我么？不就摔了几个鸡蛋么？赶明儿我就出去给访它几篮子回来，可要是让哥哥晓得我破了浑腥，可还得了？”
“什么得了不得了？”门帘掀开，灌进来一大股冷风，月荣回头，大惊，竟然是郦氏和关氏互相搀扶着走进来了。
刘妈也不管月荣怎样，回身迎住她们，帮着把关氏扶进里间炕上坐好，素馨和兰香也忙放下手上的活计，下炕扶住郦氏。
刘妈略带埋怨地道：“外面风雪大，太太和奶奶怎的不在房里好生坐着，要是再冻着了可怎么好？”
月荣也赶紧上前，拿了两个大迎枕过去给关氏和郦氏好生靠着，陪笑说：“就是就是，母亲要是想我陪你们说话，着人来唤一声就好了嘛。”一边说，一边不停地设法：怎么样才能不动声色地转移那碗饺子而不让母亲起疑？
哪晓得怕什么来什么，关氏甫一坐好，随意回了她一句：“不是你说的，要多走动走动对身体才好？”然后望着炕上那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咦，你们两个老婆子手倒是快，没想到这么快饺子都包好了？”
说着捻起一个，就要往嘴里尝，月荣一把扑上去，非常认真地说：“这一碗女儿已经吃脏了，母亲若是喜欢，再给您另外下一碗？”
关氏道：“无所谓，便是你的剩饭，我还吃得少么？”
说着又要往嘴里去，月荣再次拦了下来：“这碗已经冷了啊，母亲身体才好，要吃热乎乎的才可以！”
“我瞧着倒还挺好的。”伸出手指触了触碗底，“碗还烫着的嘛。”
……眼看着关氏从她手底下抽出了筷子，饺子就要进嘴了，月荣不得不用怨念的眼光瞟了一眼刘妈，这一眼不看还好，一看发现刘妈竟还喜滋滋地望着关氏，一脸等着讨赏的欢喜表情。
她这是，被那一篮子碎鸡蛋给刺激傻了么？要报复全世界？
不至于吧？
谁知接下来的对话更让她傻掉了。
刘妈问：“太太觉得味道如何？”
关氏点点头：“嗯，还挺不错。”说着赞许地望了望郦氏，“没想到豆腐和鸡蛋搅在一起，做出来就完全改了味道。”
月荣结结巴巴地望着众人，有些不相信：“鸡蛋和豆腐？”
关氏白了她一眼：“不然你以为这是什么？猪肉饺子呀？便是刘妈她再心疼你，家里的规矩会带头坏么？”又批评她，“你以为你摔碎了鸡蛋躲起来别人就不知道啦？整个一掩耳盗铃，与其窝屋里绣绣花装装乖，倒不如好好想个法子弥补弥补。像你嫂嫂，她跟着她母亲管理厨房好几年，外面有什么吃的都留心着如何做才好吃，但凡自己出了点错，还有法子补救，你若是想要进厨房，以后就好好地给我跟着陶妈学着，要是再毛手毛脚的，一弄坏了什么就躲起来，看我饶你不饶你。”
只要不是猪肉馅的就好了，月荣一颗心又落回肚子里，心安不少。眼见关氏训完了，忙忙地递上热茶水给她润喉，谄媚道：“母亲教训得是，孩儿谨记在心了。”言罢笑嘻嘻的，“嫂嫂聪敏贤惠，等小侄儿出来后，少不得要烦着教我一些的。只是没想到刘妈还真用鸡蛋来炒豆腐，算起来，这也是我傻人有傻福，恰好也是歪打正着。”
“羞羞脸吧。”关氏啐她，笑着同刘妈和郦氏道，“瞧瞧这猴孩儿，做别的一准儿没一桩完事的，狡辩之词倒是多得很——你道真是你出的好主意？还不是你嫂嫂顾着你，说是少时曾在外边吃过这味素馅饺子，这才让刘妈打量去做的？”
月荣这才知道究里，又向郦氏献殷勤，作揖打躬地道：“多谢嫂嫂替我圆了这场面，否则我怕不给刘妈妈念叨死，只怕自己半夜也得羞愧死。”
一连几个“死“，唬得众人忙一起呸她。关氏双手合什念了句佛，直道是”童言无忌“，郦氏尤其还拿帕子捂了她的嘴，也是连呸了好几声道：“呸，呸，呸！，大过年的不吉利，妹妹说什么死不死的？快呸呸三声去去晦气。”见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是那好气又是那好笑，拿眼睛乜斜了她一眼，“妹妹平素也是个通透人儿，怎么今日就这样看不透，母亲和陶妈妈这是逗你呢，你还真信母亲会怪你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