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侍婢围在我身边,加上三个人在旁收拾,前后折腾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将我里里外外的华服精饰褪下来。我的脖子因为头上顶了太瑰丽的发髻流苏和华冠而酸痛得僵硬,双脚更是疲软得几乎失去知觉,刚一从蔓地的流仙长裙中解脱出来,我就不顾仪表地颓然躺在了长椅上。
折馨说的应该不错,虽然我没有见过当年白莺娘娘的册封大典是多么风光,但今日这个大典的气派和排场之盛况空前,实在是我不曾想象过的。这也再一次印证了我一直以来的感想——白氏君族的财大气粗,是渗透到流霄宫上下左右、方方面面的。我心中冒出一个有些见不得人的好奇——当年因废后再立而经历了两次册封大典的白莺娘娘,是不是更加被这些晃眼的繁复看得累了?
夜影阑珊,未央宫中还是灯火通明,星点灯光藏在夜幕幽远中,颇有几分萧瑟落寞。我闭上眼,尽量让自己不去想今日面前那些走马灯一般的场景。
可我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令人如芒在背的眼神就越是直直地戳在我的脊梁骨上。那是白琰的长姊安阁公主,因着她的这层关系,那今日新进宫来的水洛良姬竟也僭越地得以上殿观摩大礼。
而安阁公主最有气魄的地方在于,在我的册封大典上,当着我和众多臣子的面,她竟大摇大摆地将自己的表妹领到了白琰面前。也许她相信,就凭她妹妹清眉的那双倾倒众生的眼睛,普天之下的男人都要为她拜倒。
事实上,水洛清眉的确有这个本事,只是就连安阁公主也尚未明白,白琰实在不是普通的人。这个傻孩子心中那股执着劲儿,当真是一百匹天马也拉不回来,莫说你一个水洛清眉,就算是成千上万双勾魂的眼睛,白琰也有本事视若无睹。
当然,这些话我没胆量说出来,我怕安阁公主像她当年那位厉害的娘亲一样,三言两语不合,便当着宫婢下人的面,赏了当时的贵妃娘娘一个干脆利落的耳光。
白琰要真能把一两个妃嫔美人放在心上,我这个做元后的,倒是也省了些心。
我转过眼去看端放在房间正中的元后玺印。从白莺娘娘手中到我手中,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我站起身来,径直穿过房间,爬到床上去摸索我一直藏在枕边那方没有绣完的锦帕。比翼鸟没有同伴,就连飞都飞不起来。
璇玑玉衡,青箫,家,亲人,我自己的身份,绝尘剑,这些一样一样都失去了;而弱水三千的宠爱,一人之下的地位,万千仰望的权势,这些一样一样都得到了,可我却全然高兴不起来,只感觉得到蚀心刻骨的疲惫。
今日如此走到这步田地,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我又得到了什么?
与其说当初是天帝一纸诏书逼我来,倒不如说是我自己选择要来。我一意孤行,说是为了神魔两界安宁、为了普天之下不再生灵涂炭,为了给白氏魔族一个理由、给青氏帝族一个主动权,抑或是给高阳氏一个骄傲的荣誉,无论怎样我都可以找出成千上万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可是有一个,是我就算身死成灰,也分毫不敢忘了的——璇玑玉衡。我来到魔界以后,无时无刻不再想着夺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而我在白琰面前这样的处心积虑,也只是为了它。如今大势已定,我似乎应该把这件事更放在心上一些了。
只要能将璇玑玉衡送回玉清宫,白琰就算把我千刀万剐,我也毫无怨言。
“娘娘,夜里风大,您别站在这里发呆。”折馨轻轻走上前来,替我把屏风后的门窗关上。夜幕中静谧的花海轻轻摇曳,起伏成一片微风中的黑绸缎。未央宫这片地方是方圆数百里之内最温暖的,即便是整座流霄宫都沉浸在清寒中,这怒放的花海也是生机勃勃。
不能不承认,当初白琰是煞费苦心的。他这一片心思,换做是任何人都要感动。我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偏偏我与他之间,离了太多不可告人的隔阂,虽然名为夫妻,其实却是天下间最彼此防备、最不可坦诚的人。
“娘娘,主君来了。”门外有个兴奋的小宫婢煞有介事地通报。折馨回过头去,冲她挥挥手。
这丫头跟着我日复一日,即便我从没吐露过只言片语,只怕也早就看出了些我的心思吧。她看了看我,低声道:“娘娘……”
“酒菜都备好了吗?”我的目光仍停留在被门窗阻隔了的夜幕中,头也不回地淡淡问道。
折馨点点头,垂下眼帘:“奴婢这就命人传上来。”她说着便转身去了,步履一如往日的轻快细碎,像个大家闺秀。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那样不顾一切地触怒白琰,会不会……连累我宫中这一干无辜的丫头?尤其是折馨,她跟了我这些日子,煎熬受了不少,福却似乎没有享到。不管我再怎样的身份,似乎总是会亏欠她。
我还在望着她走的方向呆呆出神,白琰不知何时悄然走进来,待我回过神来收回目光,他已经近得能看清我眸子里的神采。
“明明知道我会来,还要费工夫悄悄派人给我送信?”这个我行我素的主君很是霸道,上来便伸手牢牢搂住我,将一方丝帕在我眼前晃悠。“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可你已经是元后了,以后大可光明正大。”
这个固执死心眼的孩子,总是喜欢不由分说地误解我的意思。罢了,有些事情我也懒得与他争辩,尤其是现在这样的时候。
若说拿人家的手短,换做了抢人家的,只怕连手都要砍掉了。
我赔上一个倾国倾城的笑容:“既然主君有命,臣妾自然敬谢不敏。臣妾备下了好酒,今日便与主君月下对酌。”
白琰眉梢一扬,肆无忌惮地便俯身在我唇上一吻。我听见外面脚步声,忙不迭地推开他:“还有人在。”
白琰全不在意,连头也不抬,只微微哂笑了一声。
流霄宫的宫婢们甚是训练有素,当初白琰亲自指派来给我的这些自然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无论细心还是眼色,都绝对是宫中一流。她们将备好的酒菜一一送上来,目不斜视地向我和白琰行了一礼,转身关上门,径自去了。
白琰满脸小人得志的模样,笑得甚是明亮:“你一直推托着不肯受封元后,如今果真封了,竟连待我都同往日不一样了。早知如此,我一早就该册封你,根本不要信你们女人那些口是心非的鬼话……”
“我可从来不是在同你讲笑,”我拉下脸来,让自己更严肃些,“元后这个位置太高,背后有太多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妃嫔,不敢做这样的妄想。”
“谁说你是妄想?”白琰凑得更近,我连他眸子里反射出的摇曳烛光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你一早嫁给我,便是做太子妃的。”
“可你今日明明看到了,多少人把我当成狐媚惑主的妒妇。”我转过头去,避开他炽烈的目光。
白琰微微蹙了蹙眉,沉吟了片刻,似乎在脑海中思索:“你是说……安阁公主的表妹,那个水洛……水洛……”
“水洛清眉。”我适时地提醒他。
“她……”白琰的眸子闪了闪,“不过是水洛氏的人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为何不放在心上?安阁公主如此飞扬跋扈,全然不曾把我这个元后放在眼里,”我赌气地挣脱他,一转身,将金樽玉爵递到他面前,扬了扬眉:“你若是真叫我不放在心上,就先饮了这杯酒。”
白琰嘴角微微一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干脆利落地接过了去,果真一口气喝得一滴不剩。看他这表情,这眼神,显然又是误解了我的意思,不过这一次我承认,我就是故意的,我这样说这样做,要的就是他误解。
事实上,他的的确确上了钩。这个聪明绝顶的白琰,最终还是掉进我似有若无的陷阱中,就连目光里都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神采。
姑姑我老人家这把年纪不是白活的,想想这个我便忍不住生出几分颇为得意的成就感来。
“水洛氏的人我不放在心上,你宫中那些数都数不清的良姬美人,我也不放在心上?我无权无势,无后台无党羽,能有几条命够旁人暗算?你把我往火坑里推,叫我这个元后如何做?”
白琰眨了眨眼,哑然失笑:“这么说……一直以来你不愿受封元后,都是为了这个?”
我其实没听进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因为我全部的心思都在盘算,所有的注意力都只在他手中的酒樽上。
“我还是当初那句话,我不愿意做个卑微的元后,永远都在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战战兢兢。”我高傲地扬起眉来。
白琰笑了,这一次笑得难得地温柔。这酒果然后劲十足,他伸手握住我时,我都感觉到了他手心的滚烫。“沧瑶,我也还是当初那句话,如今我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不过我会向你证明,你的那些担忧都是杞人忧天,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许给你的不仅仅是一个元后的位置。”
是吗?我忍不住在心里哂笑。如果哪一天,甚至就是今夜,你发现我背叛了你,或是跟你一样另有目的,你还会这样说吗?
白琰,你这孩子终究是自私的,你自己心里可以有无数的盘算,却分毫容不下别人也有不可告人的心思。
那酒香实在馥郁,若不是我拼命提醒自己打起精神,只怕连我都要醉倒得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