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以为没有白琰时常在的日子,我宫中会清静很多。可每日我站在屏风后向窗外的花海眺望,总会觉得这方风景中似乎少了些什么。又或许,其实是心里少了什么,总是空荡荡的。
就连我的侍婢们都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才慢慢习惯了这件事。不用再时时为他备着爱喝的茶和清露,不用再习惯宫外来往大群侍卫的嘈杂,可以离那种时时刻刻都悬在心上的战战兢兢远一些,待过得少许时日,这些低眉顺首的侍婢们开始有了些久违的玩笑声。
或许未央宫本来就该是这样,由始至终,那种倾动天下的盛宠,根本就是不该出现的水月镜花。日子像现在这样,对我未必不是件好事。
这样想着,我也忍不住微笑了。
青箫,你看,这世间之事大大小小,分分合合,起起落落,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前一日那样的轰动三界,如今不也一样是门可罗雀。一朝宠辱,翻手覆云,来时是你陪着我,转眼又还剩下你和我。
唯一的遗憾,就是我恐怕再难拿到璇玑玉衡了。这个念头涌进心里,便是一阵刺痛。
爹,娘,姑姑,沧瑶终究是个没用的孩子,做不了最好的女史。我扬起头用力眨眨眼,把险些满溢的泪水拭去。
夜色渐浓,若隐若现的月光将露台外的花海投得忽明忽暗。微风轻曳,夜幕下的花海起伏如黑缎,幽然一缕灵动的素香。这带着几许凉意的风吹得人清透了不少,我微微吸了口气,缓缓从露台上走下去。
我站在玉阶的半腰,看见微风影动的花海,心中忽然一阵莫可名状的潮涌,我耐不住这几分瘙痒,索性纵身跃下去,放肆地从无垠的花海中飞掠而过。
我一直都知道,我在乱红中翩翩起舞的样子是最美的,青箫这样说过,就连白琰也说过。我突然想起,自己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用心地、认真地跳过舞了,自我离开未央神界以后,就再也没有过这样心无旁骛的时候了。
突然很是想念这种感觉,这种在炫目的流光中眩晕的感觉。
四境都是无际的广博,触目所及只有柔软的墨色,肌肤能抚摸到的只有微醺的轻风。我贪婪地痛饮空气中这股醉人的味道,徘徊在眼前琥珀琉璃一般的疏华中。
这种抛开一切的感觉真是惬意,难怪从前青箫总说,看我跳舞的时候,觉得我眼中心中什么都没有。
其实我又何尝不想真的忘记,就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若是能回到……就算是回到我离开之前,回到我在魔界这一场非人的噩梦之前,都是好的。
事到如今,我几乎连做梦都已经忘了。我似乎开始慢慢相信,青箫是真的离开我了。
只是不知为何,似乎在我心中某个角落,总是蠢蠢欲动一个疯狂而荒唐的念头——青箫好像一直都在我身边,我虽然看不见他,他却从来没有走远过,无论我做什么,他总会悄悄地帮我保护我,就和以前一模一样。
似乎他一直都在某个地方看着我,一直看着我,一直就悄悄地站在我身后,甚至我已经能感觉到他熟悉的目光,和那种让人心动的感觉。
“青箫!”我如梦初醒般猛地回过头。像是又掉进了一个梦境,一个让我触摸不及、却又欲罢不能的梦境。青箫真的就站在数丈开外,静静地看着我。
可是我那原本死寂的心还没有来得及被狂喜拨动,就已经抢着狠狠地沉了下去。月光正好从云缝中透出来,赶走了肆无忌惮的夜色,也一把攥住了我的幻象,用力远远扔出去。
月光下不是别人,正是白琰。虽然他和青箫一模一样,虽然我早已经有些分不清哪是梦哪是现实,可是月光照在他脸上,却是实实在在无需赘言。青箫是永远不会用这种冷漠、失望、甚至透着些微怒意的眼神看我的。
我的舞步僵硬地停住,我看着他,死灰一般的心开始狂跳起来。我知道不知所措的自己停在了一个甚是滑稽的动作,这个动作让我忍不住想起一个曾经与我格格不入的词来——搔首弄姿。
可是这个舞不是跳给他看的,所以当他出现,当这片天地之间除了我还有另一个人出现,整个世界都被搅乱得一塌糊涂。
我和白琰两人远远地对视了片刻,什么都没有说。没有任何通传,显然无人知道他来了这里。堂堂魔君,竟然如此偷偷摸摸来看自己的元后,这也果真算是件奇事,能享受这样的格外恩宠,我这个做臣妾的,似乎是应该露出些惊喜的表情来。
可我丝毫都没有,我的脸几乎僵硬,连挤都挤不出一个像样点的微笑。他在水洛美人的进封之日让我这个元后难堪之极,如果说今日来,算是他退让一步的妥协,从我看到他这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元后,又一次得罪了他。
因为我分明看得清清楚楚,他脸上半点欣赏都没有,有的只是颇有几分厌恶的愤怒。
这该死的月亮,不偏不倚要在这一刻露出脸来。否则我就算是自欺欺人,也能假装看不见他这嗤之以鼻的表情,那样至少我心里不用这样害怕。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白琰隔得远远的,冷冷地抛过来一句话:“看来我不在,你的日子过得比平常更好。”
我不敢接话,生怕他的愤怒再多加一分,会无端地灼伤了我。
后来想想我才明白,或许正是我的沉默惹恼了白琰,给他已经强压着的怒意又加了一把干柴。因为他大约把我的沉默当成了默认,而最冒犯他的地方就是,我竟然连一句解释或是开脱都不屑于给他。
我的眸子里只来得及闪过一丝惊恐,他已经几个箭步冲上来,一把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腕。
我心中无以复加的恐惧更胜过手上的疼痛百倍,连说话都快要颤抖起来:“你……你干什么……”白琰不说话,像拉扯一个布偶般拽起我来,转身便往外走。
愤怒的魔君拉扯着战战兢兢的元后,一路穿过宫苑,路上遇到些宫婢侍卫,没有人敢问,却都是回头悄悄注目。真是天下奇景,我心里生出这个叫苦不迭的念头。
我被他拉着踏上九重殿金碧辉煌的玉阶和殿堂,只见他砰地一声推开地下宫室的大门,随即将我重重一拉,一把推了进去。
他在我身后关上了沉重的石门,我蓦然陷身黑暗中,眼睛一时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苍茫空白。我还是那个怕黑的老毛病,瞬间就失了所有的思考能力,整个人都愣在当地不知所措。
我早就知道九重殿有一个大得惊人的地下宫室,却从没有置身其中过,全然不知这种黑暗渺远是如此震慑人心。我的双手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不管我平日是不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这一刻是真的害怕了,冰冷的恐惧飞快地侵蚀我的五脏六腑,用力挤压我胸口吸进的空气。
可是在这片不知所措的黑暗中,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握住了我。虽然还是很用力,没有分毫怜香惜玉的意思,拉扯着我脚步不停地往里走,但我却不得不承认,白琰这只手,的的确确是给了我几分没来由的安全。
一瞬间就连黑暗,对我都不是那么可怕了。虽然我能听到他因愤怒而有些急促的呼吸,能感觉得到他身上时而膨胀时而聚敛的气息,但无论如何,这种威胁似是始终在性命之外的。他没有说,可我心里似乎始终都感觉得到,他不会伤害我。
“白琰……”我的声音很微弱,还来不及传开,便陷在一声石门洞开的大响中。一道亮光从里面透出来,随着白琰的动作,这光线渐渐扑洒开来,一时倒让我的眼睛有些不适应了。
我下意识抬手去挡,眨了眨眼,才渐渐习惯一些。
白琰在我身后还是一言不发,却毫不客气地一把将我推了进去。
我一个趔趄,抬起眼帘来的时候,目光蓦地被面前的物事钉住了。那也是我求之不得的东西,是除了璇玑玉衡之外,我最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东西——绝尘剑。
青箫走了以后,绝尘剑在我手中摩挲了数百年,可是如今它静静立在那里,周身似氤氲着一圈淡淡的黑色光芒,这微光像是始终寄托萦绕着它,却又像托起了它,绝尘剑融入这片光晕中,竟是如此天衣无缝。
我当然知道这光晕是什么。青箫的剑,原是不该如此的。
我心中忍不住鄙夷,不知不觉便是微微蹙眉。也不知白琰有没有看见,我的余光只见他缓步走上前,轻轻将一物放在了绝尘剑的旁边。
待我看清那白玉温润的色泽,直惊得七魂飞了五六魂——那是我的璇玑玉衡。
若是白琰不在,我早就饿虎一般扑上去了。我日日夜夜想得神魂颠倒的东西,此刻都在我面前,真不知我是用什么样的定力才能强迫自己忍耐得住。
白琰回过头来,淡淡地看着我:“我知道,你一直想要这两样东西。”
他这样开门见山,我自然也没有理由同他绕圈子。我只觉得自己双目都要放出光来,勉强定了定神,平静一下自己的语气:“要怎么样你才肯还给我?”
“还给你?”白琰微微蹙眉,语气一沉,走上前两步,很近很近地看着我。“你想要的到底是玉衡,还是想做回你的天孙妃,疏雪娘娘?”
一道惊雷毫不留情地劈过我的头顶,今日这一切,自来这一切全都加起来,也比不上这句话给我的震撼。我那被玉衡和绝尘剑蛊惑了的神思,立时被这一个凶狠的刺激激得清清楚楚,背上忍不住便是冷汗涔涔。
我方才觉得,他毕竟不会伤害我,可那应该是在我是他的元后的前提下吧。我心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万念俱灰。他都知道了,都知道了。
自我来到魔界以来遭遇的所有凶险,都比不上今日这一场在劫难逃。不待白琰说话,我在心里已经足够给自己宣布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