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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文集十六(2)

吾母朱淑人精心事佛,尝于邓尉山中创构杰阁,虔奉一大藏教,而于太夫人实有同心,信施重叠,像设庄严,俾愿力克有所成就。夫人子事亲,身则思其所安,性则思其所嗜,牲牢酒醴之奉,珠玉纂组之华,虽吾力所不能致而亲好焉,计犹且图之也,若二母之清净澹漠,摆落秽浊,其所需者固已少矣,而余之贫,至使吾母伊蒲之供,出于损衣节食之所存,乃太夫人独可以充然而无憾。迄今两山之间,钟鱼浩浩,皆诵太夫人之福德,而又能以其余力甓桥梁、赈茕独,留仙父子竭其力以悦亲心者至矣,而余则不能,其能无愧色矣乎!

余友周子俶为留仙所知,实请余言以寿太夫人。夫子俶知吾两家之深者也。乃就两家祖孙父子之际质言之,称其礼,言乎长幼有序也;称其俭,言乎盛满不溢也;称其善而好施,言乎仁慈有恩也。古之孝子,事友人之母犹吾母。余之寿太夫人也,无谀辞,无剿说,庶几有合于朋友之道焉。子俶善其言,遂书之,以为升堂之献。

【王母徐太夫人寿序】

吾友王太常烟客、王郡伯玄照,为余道其宗盟之长、额驸王公长安之贤,而盛推其能孝也。曰:公为人敦尚儒雅,好古博物,深自折节以交天下之英俊,其为贤也藉甚,君子以为此不足以尽公也。夫百行莫先乎孝,孝莫大乎事之以礼。今年春,公之母徐太夫人来自汾阳,先期公饰其翟车,设容盖,驾骐骝,躬执辔而迎于郊。既入,帣鞲鞠跽,旦晡自上食。于是公之客习闻其内行甚谨,将以是秋太夫人设帨之辰,相率前为寿。某等则宗人也,宜一言以赞,众宾辄用属诸伟业曰:吾子通达往代之典训,而号能言,敢唯子也请。余逊谢固陋弗获,则从而为之辞曰:昔者先王选建亲贤以藩屏王室,既继体其子弟,又推而及诸昏媾甥舅,恩礼有加焉,所以联肺腑、树腹心也。惟我国家剖符定功,封亲王以镇抚南夏,其尊宠人臣莫比,独太原王氏于亲为睦。揆厥所自,盖王氏之先公同官为寮,在军中用气谊相推重,比王贵,而公先以封疆著忠节,王是以惠顾前人之好,而施及其子孙,申以婚姻,厚其汤沐。嗟乎!先王亲亲仁厚之道,余盖未之见也。上下数百年,其有结平生之分,定骨肉之亲,分之以宠禄,被之以文章,和之以声音,镇之以彝器,如王氏之所遭者乎?虽然,家门当荼苦之日,藐诸在襁褓之中,微太夫人辛勤黾勉,鞠育教诲,则不足以及此。是举也,王为遣万里之使,奉咫尺之书,家丞发嘉币,厩人出良马,既具而后命之于庭。及郊,张幕告至,执庭实以将命,鱼轩重锦,玉斝瑶瓮,载以筐篚,列诸两阶。主人曲躬磬折入以告,太夫人立于房中,使人及阶再拜,史读书,家老展币,太夫人受之,侠拜遂入,主人肃使者而退。飨之日,外宾席于堂,内宾席于室,荐以房焌折俎,佐以靦羹加豆。其用玉,则璧羡肉好,温润清越,有夏后氏之璜、鲁侯之双琥焉;其陪鼎,则云螭雷纹,丹青斑驳,有商癸父之尊、周孟姜之敦焉;其陈图则缥缃玉轴,摹写装褫,有唐昭陵之遗迹、宋御府之秘本焉。爵行乐作,歌钟二肄,箫管备举,鱼龙曼衍之戏,迭奏而递进。君子观之,叹曰:美哉,何其备物而多仪也!世衰俗敝,束脩之问不行于境中,滫氵髓之珍或阙于堂上,卿士大夫嘉好燕饮之不讲,盖已久矣。《诗》有之曰:“我有旨酒,亦有嘉殽。洽比其邻,婚姻孔云。”又曰:“鲁侯燕喜,令妻寿母。”“既多受祉,黄发齿。”王氏之宴,取其彰王之赐,扬母之德,而贻子孙无疆之休也。先王制礼,因时世而为之节文,其在斯乎,其在斯乎!

抑吾闻之,礼者,所以崇退让、弘止足也。自古世禄之家,鲜不怙其势位。以公才地,托属王家,上可以管枢机,次可以奉帷幄,乃优游不进者,二十年于兹矣。风流娴雅,举止如儒生,世之赫然要近者,视之漠如,非其好也。家居盛治风亭月榭,尝具数百人之饩,扁舟过江,载其图书万卷,清商两部,修承平王孙之乐,天下闻而慕之。母夫人追念先公生长艰难,与兵终始,不及见其家富贵,喟然于车马威仪之盛,以为吾提三尺之孤以入关,窃不自料赖朝廷厚德,克有今日。吾母子擅自抑损,庶不负国家推恩,藩邸施宠,绥以垂诸永久。宾客闻之,咸谓我公之贤,皆其母有以成之也。

昔晋京陵公王浑之子济,以中书郎备戚属,逸才俊爽,负盛名,史称其母钟夫人琰,贤明有法度,不恃其贵陵人。夫公侯巨室,妇仪母德,子孙当奉为永式。历观载籍,绳绳弗替,孰有逾于王氏者乎?即吾州两王,出宰相名公卿之后,旧德博闻,多识其先世故实,若长安公之事其母者,此诚一门之光辉而传记所不得而略也。余老史官也,既闻公之贤,又知两先生为可信,故备而书之,以著王氏一代之家法。是为序。

【吴孺人五十寿序】

余门人王周臣既官中书舍人,用覃恩封其母吴太君为孺人,而谓余曰:先生知挺之为此官乎?凡以为吾母也。吾父自神宗皇帝以来,拜玺书之命有五,而吾母以例不及封。吾父谓吾母曰:此以待尔子。今国家新造,皇上于旧京嗣位,推恩群臣,甚盛典也。挺不以此时邀一命之赏,其谓吾母何?于是周臣奉命归里,拜其尊人奉常公于堂下,而太君受珩璜祎翟之锡,里人以为荣。又五年,孺人五十,周臣乞预言为寿。盖予交于太原者两世矣。

奉常治家四十年,婚宦祠葬,大小毕举,中外宗亲无间言。僮指千人,蹀缩奉成法,主人左顾而咳,则不时之需,糈醪槃勺,应手立办,其整且密如此。又自以其间治园圃,好书画,请谢宾客,跌宕文史,见者惊焉。既而问之,此固奉常之才,抑亦吴孺人之助也。自奉常服官奉使,孺人未尝不从,鸡鸣盥飄,呼役夫,戒行李,奉常不知有办严也。奉常有十子七女,孺人抚异出之子,衣服供用,必使与吾子同;诸女辄厚其装送以为之嫁,不以累奉常。奉常燕处甚严,子弟或小过,面加谯让,孺人视颜色婉转之辄解,即婢仆亦多所宽贷,一家之人咸归心焉。其以覃恩封也,犹抑然自下曰:吾佐簉于王氏二十年矣,今以子贵,得见文肃相公之庙。虽然,讵敢当尊乎?退而与诸娣齿,未尝稍以自异。则岂非恭勤慈惠、贤明识大体者哉!

太原自相国朱夫人后,奉常生母周宜人及孺人,其妇德最为可纪。宜人当缑山既没,家祚中微,扶其子于危疑舮卼之中,其拮据也似难;孺人值门绪再昌,诸子鼎立,相其夫于精明综核之时,其调剂也似易,然奉常仕宦通显,宜人优游晚福;而周臣自中书一命,旋逼乱离,搘捂繇役,其为母夫人忧者多矣,卒能从容擘画,维持门户,以此知孺人虽易而尤难也。予因周臣之请,不敢貌言以夸,乃质举平日所闻,俾周臣还寿其亲也如此。

【钱母谭太君六十序】

吾郡与浙之禾中为比境,其世家旧族,燕飨庆劳之礼相接也。庚戌之春正月,禾有又鹤、亦骏两钱君,为其母夫人谭太君六十寿。太君者,登莱道监军赠太仆凡同先生之女孙,而明经瀼仲之长女。瀼仲,太仆之仲子也。其归于钱,为松溪令孚于公之冢妇,而孝廉雍仲之元配。钱与谭既邑之望姓,而夫人以贞慎专一之操,婉嫕庄静之德,辛勤黾勉者三十年,用能持其家,教其子,而又鹤、亦骏方以文行有声于时,自其邑之人无大小莫不贤之。于是两钱君谋于父榜之执友曰平湖倪公伯屏、母党之懿戚曰同里黄公观只,以祝嘏之辞为请。伯屏之言曰:予之举于乡也,同年生雍仲为少。予滥叨一第,雍仲赍志以殁,天下闻而惜之。予之坎壈末路,深以弗从雍仲为不幸;而钱氏获保其家,以趾美于后人,则嫂夫人力也。雍仲为不亡矣。夫女子而节也难,女子之节,经沧桑兵火为尤难,此有事于史者所当纪也,其节可书也。

观只之言曰:我宗与钱氏、谭氏世通婚姻,先给谏之女乃某之姑,归于松溪公而生雍仲,雍仲又与余同娶于谭,为中表,为僚婿,其悉夫人之内行加详。先姑性严,顾尝语余:雍仲虽亡,赖孤嫠以扶持将顺。吾以此知夫人之为妇也。瀼仲公于余为外父行,今夫妇八十无恙,而洗腆甘旨,两甥实分其劳。吾以此知夫人之为女也。此其孝可书也。

余曰:是则然矣。抑太君之为孝若节者,有本焉。盖尝反复于怀宗端皇帝之初纪,方大憝始拔,群邪党据,莫肯正言其辜,有从草莽中伏阙上书,历数珰十大罪,且显诋在位媕阿为失职,则浙西太学钱生,即松溪公也。踵松溪而起者,逡巡数百奏,独松溪言于主上孤立、宫府危疑之日,自宰执台谏,左右近侍诸司,皆奄私人所布置,思剸刃一二言者,以拄天下之口,松溪一疏,实首中其阴伏,其不为陈东续者廑耳。至今言之心悸。然则钱氏之保门户,长子孙,帣鞲鞠跽,上寿于此堂者,微君父神圣不及此,又鹤兄弟可不思其故乎!

或曰:艰难时,布衣上封事,往往授中朝官。松溪沿常调得一令以去,有子而贵,又中道夺之,谓天道何哉?余曰:是不然。夫松溪之正直,其得官不得官非所计也。以彼父子天性忠孝,使雍仲而在,目击沦胥板荡,有不扼腕流涕、弃妻孥而弗顾者乎?天之夺雍仲者,正所以全之,俾太君得以提携孤稚于家门零落之中,两钱君终能光启宗祧于身名发闻之后。《传》曰“天道远”,未可以目睫测也。且夫消息盈虚,古今常理,吾不暇远论,请即谭氏观之。太仆之在登、莱,焦心极力,拄岛帅,定哗兵,卒以勤其官而身殒。有子六人,虞衡早贵;礼部用五经得举,则已遭逢末造,崎岖奔走,没于兵间;瀼仲在兄弟之中,可谓不遇矣,而优游晚福,顾乃过之。然则雍仲留其不尽以俟诸子孙,正未有艾也,太君之所得不既多乎!

夫太仆起家贤书第一,而伯屏、观只先后首冠浙闱,以科名相亚者也。宿老耆德,其见闻言词皆可信,浙西之文献征焉。今以故旧姻娅为太君寿,而固以属余。余忝声气于雍仲,而早岁曾一识松溪;于谭氏,则太仆诸子,仕路所定交也,故不辞。而寿太君屏弃寻常祝釐之词,而标举其大节,庶几太君闻之曰:是人也,熟于近代之史,必能纪吾家之事而图其传。则钱氏、谭氏之子姓足以告成兹宴,而余亦可无负于两公之请也已。

【赵母张太夫人六十序】

御史大夫赵公膺天子再命,将大用,而其子孝廉君奉母张夫人居于维扬之邸舍。今年夏,孝廉为书而乞言于当世,曰:吾母寿且六十矣。古有言:备物致养,非孝也;显亲扬名,乃孝也,顾某幸厕贤书,龃龉未遇,安所得寿吾母乎?惟是名公巨儒,鸠兹内德,而赐之一言以垂金石,则其寿也无穷,不庸愈于显且扬耶!余嘉孝廉之意,窃以为孝而有礼也。且余与赵公后先出李太虚夫子门下,往来向慕,故知夫人事尤详。

夫人出自名门,为父母所奇爱,常拍额曰:是儿殊慧,必得一读书出头地者。已而果归于公。公方食贫,卒业罗、湘间,而家有践更,胥吏临门而瞋,夫人上劳姑嫜,下完繇役,翁曰:新妇良苦矣。而夫人顾自若也。则公之无内顾恐,而覃精以成其学者,夫人也。湘南地卤湿而俗朴愿,亡它修息。公自为博士弟子、为名孝廉,前后十有六年,廪廪饬廉隅,家益落,常糊其口于四方。夫人为挫针治纓,烹鱼炙肉,奉高堂,办游橐。则公之不贻亲忧,而藉甚以成其名者,夫人也;公起家武定,旋遘外艰,夫人饭含袒免,以身代公,人无间然。及起补赵州,流氛孔肆,公单骑之官,仰天吁嘻曰:吾安忍离吾母乎!夫人进曰:妾任也,母何患?遂戒舟楫,溯江、汉,涉淮、济,及抵廨舍,母子如初。已申、酉变起,虺牙虎吻,惊涛狂燹,濒危无恙。则公之能全其孝以保其身者,夫人也;公既宦燕都,批鳞抗疏,事最奇伟,几蹈不测,而骤跻副相,祸福倚伏,夫人则无几微见于颜面。孝廉客漳闽,有留滞周南之感,夫人千里移书,备极劝诫,不刺刺作儿女子态。则公之能立其节以教其后人者,夫人也。凡此约略孝廉君所述而合余传闻者如此。

余观近世有外矫名节,内执狐疑,言不尽其怀,貌不副其欲,媕阿软密,希图宠利,高官大俸,如衣里弓弭之不能暂舍,因是嬉于家、骄于室者,比比然也。以视强直自遂,举不避亲,利害进退,置若度外,而内无怍色,相视泊如者,不且霄壤哉!今赵公危言直节,烜赫人耳目,顾以謇伉故,休沐暂免,而天子思之,随赐环召,孝廉以英才博学,有称于时,不久役大其业,亦岂必与世庸庸多福、保无蹉跌者同类而称耶?在夫人笄珈偕老,黄发儿齿,虽风波震荡之后,转徙流寓之中,而孝廉方致九曲之木兰,种蕃釐之琼树,和江都金带之羹,采甓湖白雪之藕,芜城灯火,平山诗酒,皆以娱母夫人而进一觞焉;则何必星沙云母、浮丘丹砂为足以寿,而故乡之是乐也耶?《礼》有之:“乐其心,不违其志。”孝廉又奚必嗛嗛为此,可书而贺以归之也。遂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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