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长长的廊道上,站满了各色服饰的伶人乐师,偶尔传来些许余音,袅袅如烟,转眼就消散无踪。
紫宸殿前,皇后谢黎华服盛装地坐着,左侧为皇子,右侧为公主。轻纱遮挡了大半的视线,只隐隐约约看到绰约的影子。
郁宁岚正坐在右侧第三个位子上,以手撑额,听得昏昏欲睡。
忽然耳边清音相绕,如听仙乐,高低如诉,隐有天然龙凤之姿。
她醒了神,眼睛一转,悄然弯下身,蹑手蹑脚地走出帘外,立在不远的桃树下。谢黎左侧的第一个少年,回眸轻笑了一声,宁岚向着他作了个鬼脸,才回首看着殿中央。
春日里的桃花盛开,被她一惊,花瓣簌簌而下,犹如下了一场明媚的花雨。
宁岚抬手接住,展颜一笑, 笑声泠泠。
乐曲瞬间停了,宁岚抬首,几分诧异,几分赧然。
然而仅仅是一瞬间,曲子接了下去。奏琴的是一个白衣的少年,神色清冷,一曲清歌响动九重宫阙。
宁岚怔怔,扶着桃树而立,凝神望着,听得入了神,桃花落了满身亦不觉,满身的嫣红点点,缀在浅碧色的宫装上。
曲罢,那少年抬首向她看来,一双平静无波的丹凤眼轻轻扫过,仿佛望穿了红尘岁月,有着经年的清寒,冷如白霜,微薄的嘴唇浅抿着,含了几分稀疏的笑意,却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孤高和清绝。
宁岚清亮的眼眸微闪,忽然有盈盈的笑意溢出眼角。她注目在少年的那双手上,修长而指节分明,光洁而有力,两指并按在琴弦上,有着不自觉的张力和天生的高贵。
白衣少年静静站在原地,清风撩襟,衣袂如飞,怀抱古琴,眉敛锋芒。自古伶人乐师总遭人轻视,然而他却能独立在世间,不带任何的卑微或臣服,如清渠白莲一般,曼立不佞。
宁岚的眼睛亮了亮,起身走到他面前,嫣然微笑 :“这是《郁轮袍》?”
“是。”那少年低眉俯身,举止之上自有气度,“苏倦拜见三公主。”
“你知道我是谁?”宁岚笑得眉眼弯弯。
苏倦微微一笑,恍若清莲盛开:“在宫中,除了三公主,还有谁能识曲辨音,自由出入紫宸殿而谈笑不拘?”
宁岚抿唇一笑:“我这样有名么?”她回首,向着帘后正座道,“母后……”
谢黎极温柔地笑了,眼神却从苏倦身上一掠而过:“本宫的三丫头,自是无人能及。”她起身走下玉座,一旁的宫人替她挽起香云纱帘,“也是重华太惯着你了。”
谢黎身侧的深青色衣衫的少年躬身一礼,抬首笑道:“母后这可枉了儿臣。”他眉目含笑,静如松柏,却足见风流之姿。
郁重华笑看宁岚一眼:“母后也知道,宁岚磨起人来,几个人受得了?”
宁岚眼眸一转,微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太子哥哥再应我一事好了,也省得以后再怨怪我又缠着你。”她伸手一指,“让他做我的琴师可好?”
谢黎素手接过宫女递来的名册,笑道:“怎么,宁儿想学琴了?只是若让重华应了你,我这做母后怎么能不答应?”
她低眉一扫:“端敬王爷荐来的?”她神色微冷,“怎的这般不知礼数,见了皇后太子亦不行礼。叫本宫如何放心将三公主交托于你?”眉目之间竟威如男子,不减英气。
皇后谢黎本就是将门谢氏之女,入宫前曾伴皇帝郁浅纵马疆场,英姿明丽,颇有男儿的风气。
郁重华侧目见宁岚神色一时颇为不豫,即刻温言道:“不过是个伶人罢了,得见天颜难免有些怔忡也是自然。三丫头喜欢,母后不妨应了便是,讨个开心也就是了。”他笑得静默,又隐然有些意味深沉“人,总是调教得好的。”只是偏偏宁岚觉得,那笑容里有一种隐约的揶揄。
听得太子言毕,苏倦敛容一笑,展袖低首道:“臣于坊间曾闻帝后仁和,太子卓才,今日见之,果如世言,臣心惶恐惊悦,未料失礼于前,还请娘娘、殿下恕罪。”
宁岚同时静一福身,笑言:“母后不是一直责宁儿不守礼数么?宁儿的人,自然也当有几分怪脾性。”她抿唇道,“母后这是答应了,是么?”
郁重华一笑抬手,“母后,宁儿素来喜音律,早些学也未尝不可。”他笼在宁岚身上的目光清浅而宠溺。
谢黎这才笑着颔首道:“那便如此了。你的观澜阁尚有空房,就住那里吧。”
宁岚笑容灿灿,福身一礼道:“谢母后恩典。”她回身牵住苏倦的衣袖,笑道,“你叫苏倦是么?我叫你阿倦可好?”
苏倦在清风之中淡淡微笑,乍然如清莲盛开:“三公主既然开口,臣下自无异议。”
观澜阁极大,宁岚将苏倦安置在夕梧院之中,与她的听潮水榭仅相隔几十米远。常常是宁岚在清晨醒来,就能听见净明空远的琴声,她时时静默地听着,总觉心中瞬间清明,渐渐彻晓。
郁氏教养子女极严,故而宁岚常在傍晚看书,苏倦进门时,总能看见她就案枕书沉睡,静谧而秀丽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有着少女特有的柔光,虽然不是特别艳丽,却有一种青涩的温婉。
苏倦常常将她的晚膳温了又热,因为宁岚醒来时总会迷蒙着一双眼,乖巧地轻拉苏倦的袖管说:“阿倦,我饿了。”她温暖的表情犹如一只蜷缩着的小猫,腼腆而甜美。
几次郁重华来时,见到这样的场景亦是一笑置之,每当这个时候,宁岚就会亮着眼睛,巧笑嫣然地叫着“太子哥哥”,她的快乐单纯明亮,令人从心底里渗出舒服来。
宁岚擅箫,她的箫是郁重华教的,一般的曲子听过便能记个七八分,故而那日她听苏倦奏《郁轮袍》,就立刻知晓这是过去重华暗地里带她出宫时听得的调子,这才有了当时一幕。
重华自己却更擅琴,教给宁岚吹箫,本就是为了给她找些事做,也免得这个静不下来的丫头闹得宫里一团乱。
自苏倦入了观澜阁后,重华便似寻得了知己,一旦公务处理结束,就仅带一个侍从,翩翩而来,与苏倦相较琴艺。宁岚多数时候只是站在一边,静静听着,只觉心情畅快,安乐美满。这样的生活对一个十二岁心性未成的孩子而言,的确已是惬意悠闲了,尤是与宫外常常刻苦读书的寒门学童相比。
她时常会感到重华与苏倦之间有一种难言的默契,仿佛早已相识。而每每她追着重华询问之时,他只是微笑,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去端敬王府那里见着的。”宁岚又会笑着追问:“那传说中冷傲俊美的端敬王世子可是真的完美如市井传言?”
重华的眼神轻轻滑过她的明朗笑颜,落在含笑不语的苏倦身上,抬手一指道:“不如问你的阿倦,他认识的苏湛,一定不同于常人。”
苏倦把手指往琴弦上微用力一按,才回答道:“世子虽有凌云之志,然胸襟未开。”
重华的目光隐隐有肃然起敬之色,赞道:“果如尔言。”又回首正色对宁岚道,“你若欢喜,此人配你,也算绰绰有余了。”
宁岚恼他拿自己玩笑,就跺脚道:“太子哥哥休要胡说八道,我哪里是那个意思!”她看向苏倦,“咦”了一声,才笑起来,“阿倦你脸红了?真是难得少见呢。”
苏倦别过脸,清俊的面容上果然稍有嫣红,目光却低垂着,径直看着自己一双抚琴的手,默然不语。
宁岚嘻嘻一笑,才挽了重华的手臂,央他弹那一曲《广陵散》。
重华拿她没有办法,目光转过之余,蓦然停驻在墙头。
那是一幅年岁已久的画,纸面早已泛黄,然那细笔勾勒,湖水浓重的泼墨,假山嶙峋、树木葱郁的描边,深浅墨色,跃然纸上。
“长记芸湖上,欹枕半生烟雨,杳杳没孤鸿。”
宁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抬首辨识着上面的题词,认认真真地念了出来。
重华却蓦然起身,仔细看过之后,细长的手指停顿在下面的落款之上。
西辞。
秀丽清奇的一手小楷。
“西辞。”宁岚复又重声念了一次,感觉那遥远的词句在唇间流转,好似至今依旧能晕染出宁静而寂寞的气息。
重华接过那画,神色略有些微妙,只道:“顾西辞,据说是前宰相之子,是个难得的书画天才,只可惜,卒于十九岁。”
忽然,胸口就有窒息一样的疼痛,仿佛是什么绵远的记忆通过血脉流传而下。
宁岚一时沉默,良久才道:“可惜了。”又偏首,“这画怎么会在观澜阁里?”
“我亦不知,父皇即位后,这宫中的宫室与楼阁皆重新更换了名字,也有一大半重新修建过,许是那时候遗留下的。”长身玉立,年轻的太子眼里神光静默,几经换转。
宁岚清澈干净的瞳孔里纯黑如墨,一直怔怔看着那幅泛黄的画,心里却像是突然空了一块般失落。
“怎么了?”重华低首关切相询。
宁岚恍然抬首,微微笑道:“没事,只是觉得那顾西辞定然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这一年,距西辞亡故,已十七年。
持盈嫁往和番三年后,生有双生女灵娆与灵玺,终因血崩而早逝。持盈一去,郁浅便挥军直下和番,朝华心灰意冷之下,抵御不及,和番就此被湮没在战火之间。
持盈的一对女儿,灵玺失踪,灵娆被郁浅从和番接回,改姓为郁,名为宁岚。自婴儿时便生长在郁家皇宫的少女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端敬王世子苏湛以苏倦之名护于郁宁岚左右,履行了苏杭当初对持盈的承诺。
当年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仿佛透过时光的另一端,还能依稀看见了那些人的影子,穿行在朱红的宫墙下。
低垂着头,握住匕首滴出鲜血在纸上绘画的少年西辞。
抱着清瘦少年哭得声嘶力竭的少女持盈。
那一枝画笔折断在他的手心,刺出大片大片的血渍来,墨水洒了满地,四处狼藉。
她脸颊上静默的泪水,打湿了手里半幅灿烂的桃花,洇成满眼的苍白。
故人西辞帝都去,一片伤心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