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了,阿孝。
说话的男人站在黑夜里,沈奕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看到一点猩红火星明灭着,隐约勾勒出一个魁梧的身影。
“好久不见。”倪永孝这样说着,却没有起身。
“阿孝,怎么,不欢迎我啊?”黑暗中的男人继续笑着,大步开始走来。
“怎么会……”倪永孝终于站了起来,脸上也终于又开始有笑意,他笑着说,“大哥。”
大哥……
倪永忠?
倪永忠。
倪永忠终于从黑暗里走了出来,长风衣,白色围巾,火光明灭的大雪茄,如果再加一顶礼帽,那么他就有九成的上海滩里发哥的威风霸气。
倪永忠从黑暗里走出来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因为他的身后,站满了一群沉默着的看不清脸孔的男人。
“不给我让个位子?”倪永忠停在光暗交错之间,昏黄的灯光只能照到他一半的侧脸。
他的脸有种人到中年的沧桑,胡渣,眼角纹,微微发白的鬓角,拥有着很多的故事的眼睛。
一个中年人该有的东西,他都有,他不掩饰,却又恰到好处。
他的胡渣整齐,他的眼角纹均匀而富有美感,他的鬓角的头发白的像是一撮雪,他的眼睛更是深邃的你看一眼就忍不住低下你的头颅。
而当光和暗同时加诸到这一张脸孔上的时候,那种恰到好处就愈发的深刻。
如果你单从外表来看,那么他叼着雪茄站在光暗里看你的样子,就实在是一个最完美的教父的模板。
“阿鬼。”倪永孝叫了一声离倪永忠最近的鬼哥。
鬼哥拉开了一张椅子示意倪永忠坐,就在倪永孝的正对面。
“坐啊,哥哥。”倪永孝笑了笑,坐下。
倪永忠同时落座。
其他人却不坐,大家站着,看着倪永忠后面的一大群人,手不自觉地向腰间靠近。
“都坐啊,大家不要这么拘谨嘛。”倪永忠看着站着的人,笑着举了举手里的雪茄,一副豪迈的样子,示意大家坐下,“不要因为我来了,就搅乱了大家的兴致嘛。”
“不用了,我们也吃得差不多了,大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倪永孝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笑得温和,话语里却全都是冷意。
“没事啊,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我们兄弟这么久不见了,大哥很想念你啊。”倪永忠同样笑,却是寸步不让,说到最后他吸了一口雪茄,看了一眼一旁的鬼哥说,“可以给我一杯酒吗?”
“当然可以。”鬼哥当然不可能拒绝,这种场面上的事,倪永孝都要做足,他自然不敢怠慢。
所以说江湖有时候也有江湖的无奈,明明大家下一刻就有可能拔枪对射,但因为一些讳莫如深的东西,你必须在这一刻表现的毕恭毕敬,像是大家之间从来没什么仇深似海。
鬼哥手法娴熟地倒下一杯酒,推到倪永忠的面前。
中间谁也没有说话,每一个人都将自己的呼吸压得很低,灯光穿过酒瓶,射透酒杯,最后又折射成无数的昏黄的线,将每一个人的面孔拉扯的模糊不清。
整个场面静谧的像是一帧肃杀的胶片。
“阿孝,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们半夜起来偷酒喝,结果被爸爸逮了个正着?”倪永忠拿起那杯酒,不喝,只是放在手里,盯着那些黄色的酒液看。
“当然记得了,那次你直接醉了,我就惨了,被爸爸罚跪啊。”倪永孝像是真的回忆起了儿时的画面,笑得有些真。
“后来还不是妈心疼你,偷偷把你抱回了床上。”倪永忠也笑,没了那种初时的威风凛冽,他看向倪永孝,放下酒杯,放下雪茄,像个哥哥那样轻声问,“阿孝,这么多年怎么不回家看看啊?”
如果说沈奕不知道他们之间的那些前尘往事,那么光是看到这样的场面,听到这样的对白,他真的会以为,这是一对久别重逢的兄弟之间的温情。
“我忙嘛。”倪永孝又推了推眼镜,像是他真的是忙得连回家看看的时间都没有。
荃湾和尖沙咀相距不过十三站地铁。
“那倒是,尖沙咀啊,这些年是不太平,你也是够心烦的,要不这样,我让人来帮你处理这边,你就回来帮我,怎么样?我们兄弟一起打天下。”倪永忠露出一副深思的表情,最后说出了一个听起来无比温情的提议。
“不了,尖沙咀我也来了十年了,有感情了,不想走了。”倪永孝笑着回答,不温不火,让人找不出破绽。
“也是,阿孝,我倒是忘记了,你是个很恋旧的人。”倪永忠一副可惜的表情,却又点头表示理解,“不过……妈妈很想你啊。”
“哦……”一听到这句话,原本一直笑容不变的倪永孝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破绽,他的眼神有那么一刻的失神,“是嘛?”
“是啊,你也知道妈妈年纪大了,爸爸又走得早,老人家嘛,总希望儿孙满堂的,那才不寂寞啊。”倪永忠弹了弹手里的雪茄,重新叼在了嘴上。
“这几年真是辛苦你照顾妈妈了,大哥。”倪永孝这一句大哥叫的很真诚,沈奕听得出。
“哪会……”倪永忠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摆了摆手,拿下雪茄,喷出一口烟气,才继续说,“只是妈妈最近老跟我说,说她做梦梦到你,说她好怕自己哪一天就死了,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啊。”
“妈她老喜欢乱说话,她才几岁啊……”倪永孝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声音有那么一刻的停滞,过了半响,他微微侧了侧头尽量让自己的脸藏在阴影里才继续说,“她会长命百岁的。”
“是啊,我也说她乱说,好日子还长着呢。只是……”倪永忠停顿了一下,继续语重心长地说,“她真的很想你啊,你今年回家过年好不好?”
好不好三个字一出口,除了沈奕和耀东,其他几个人立刻看向了倪永孝,拼命地朝他使眼色,意思只有一个——
不要去。
“好啊,哥哥,今年我一定回家。”倪永孝却像是没有看到一般,没有太多考虑,答应了下来。
“那就好了,妈妈一定会高兴的。”听到这个答案,倪永忠一下子笑了起来,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高兴什么,他笑了一会后,终于站了起来,“好了,那我走了,不打扰你们了。”
“慢走啊。”倪永孝没有起身,目送着他的大哥走入了黑暗。
汽车在一分钟后全部呼啸而去。
“孝哥……”鬼哥第一个开口,其他的人都是欲言又止。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累了。”倪永孝却是不想让他们说下去,“走吧,走吧,我……”
倪永孝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开始往外走,他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
轻的别的人估计都没听到。
只有沈奕听到了。
那是……
我想我妈了。
我也是。
沈奕看着倪永孝那渐渐隐没在黑暗里的背影。
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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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妈了。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