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闻国之治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均安者,克己复礼也,礼者,上下之道,尊卑之序也。故三皇建秩,五帝定伦,商君变法以秦兴,高祖约法而汉旺……郡非国也,然一郡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令之出决于上,令之行达于下,上寡出,是为无道,下毋行,是为悖逆……昔,以孟氏领牛郎,而脱之贱籍,孟氏者,阳刚之佼佼者也,故幸之于上。然今校尉张伦,及其下,借醉寻衅,肆意妄为,不从而伤,是枉法也。下之属请惩之,以证纲常,然下虑之,上令未达于三军,恐人心不服,故下请予一战,若幸胜之,则请罚,牛郎营众军士拜上。”
一张散发着墨香的素筏,静静地搁在郡守府的案头,上面的文字,身为一郡之首的刘武周已经看了不下五遍,几乎能够背得下来。但是,现在,她再一次拿起,重新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似乎要在上面找出什么,只是片刻后,只得叹息一声,将其放下,她做这郡守亦非一日,大风大浪见过不少,可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棘手的事情。
前几天,张伦和她手下的几个女兵,乘着酒醉,去男兵营里面“骚扰”这件事,她也是知道的,以往这种事情,大多不了了之,纵然伤了人,那也不过是赔一些银子而已。可是这一次,她万万没有想到,孟涵这个统领,会把她的命令拿来说事。
她的确是有过这样的命令,但论其原因,一是孟涵懂得用沙子制造琉璃的“奇术”,这对于贫穷的马邑,无疑是雪中送炭;二是,他对于李家姐妹有恩,交好他,就是交好李家姐妹,交好李家姐妹,就是交好太原李家,太原李家家主李渊,可是七阳王侯,自己都必须仰视的存在。
如果仅仅是要惩罚一下张伦,刘武周也不会这么为难,毕竟这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要怎么惩罚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可是他提出的要求,竟然是要以男兵营,向张伦的手下发起挑战,这样一来,无论张伦是赢还是输,今后在马邑军中,估计永远无法抬起头来了,而张伦,偏偏也是自己较为器重的手下之一——说起来,自己的郡守之位得来,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呢。
本来自己可以以郡守的身份施压,令双方罢斗,可是……刘武周收起思绪,对着站在下首一动不动的爱将宋金刚问道:“宋将军,以你之见,这场决斗有没有可能和平解决?”
“不可能!”宋金刚板着一张脸,冷冷地回答,“早在挑战书送到郡守府和张伦大营的时候,这件事情就已经在整个善阳城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孟统领和牛郎营的兵士已经铁了心,和张校尉一战势在必行。”
刘武周两根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沉默片刻,又问道:“那你认为,这场比试谁的赢面更大一些?”
“属下不知。”宋金刚的语气恢复了一丝恭敬,语气却仍是冷冰冰毫无感情,“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男人修炼的功法与武技,孟统领虽然会写点石成金的微末之技,但属下并不觉得这样会让他们的胜算增加一份。”
“哦,这样吗?”刘武周知道她对孟涵成见颇深,也不怪她,只在心里叹息,她这个属下,性子到底还是太直了一些,这个世上,哪有绝对的好与坏,对和错,“可是,以本官对孟统领的了解,他可不像是为了些许意气之争,而不顾一切的人,听说他和李家姐妹还有尉迟恭关系不错,你说他会不会请她们出手帮忙?”
“应该不会,”宋金刚回答,“他是带领牛郎营向张校尉发出的挑战,若是请来女人帮忙,这场比试也就算输了。”
刘武周心中苦笑,她这次说的不错,从孟涵第一次进入太守府,刘武周就发现了他的不同,除开他的本领,他本身也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此番决斗,他绝对不会要别人帮忙。只是……他会不会用连弩,想到这里,她心里又泛起一阵不安,虽然她没有亲眼见过,但是从军营里面传出的消息是,一连十发,百米之外,洞穿靶心,三星武士之下,通杀。
听天由命吧,刘武周摆摆手要宋金刚退下,目光中充满了忧色,突厥入侵在即,此时,三军不和,对于马邑来说,实非幸事啊。
最终,经商榷,这场比试定在三天之后举行,这一天,军营的校场之上,那是相当的热闹,那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好吧,其实是战鼓喧天,刀枪齐鸣,军旗招展,至于观众,也只有刘武周,李家姐妹,尉迟恭,还有部分刘武周的亲兵。
此时已经日上三竿,张伦和她的属下,早早的就来到了比赛场地,不过,她们显然丝毫没有把接下来的比试当回事情,怡然地享受着冬末季节里,并不算温暖的阳光,她们靠在营柱上打盹,或是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难得的可以不用训练的时间。
刘武周远远地坐在高台之上,明媚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仰角四十五度的目光一阵恍惚,陡然间,她手中的鼓槌下意思的落下,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了,已经三鼓通罢,可是,孟涵和他的士兵还没有出现,但他们没有迟到,距离约定的比试时间还有至少三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还没有出战,便士气不振,这样的骄兵……刘武周心中暗自做了一个决定,即使她们胜了这场比试,也不让她们参加对抗突厥的守卫战。
哒,一阵军靴叩击地面的声音,刘武周惊愕地抬起头,看向男兵营的方向,缓缓走出的队伍,他们的步伐并不大,却很坚定,似乎有千军万马在行进,却只发出了一个响动,他们的每一次整齐划一的摆臂,都彰显着力量,渲染着朝气,烘托着精神……
刘武周的目光遽然紧缩,这是一只什么样的队伍呵。古语有云: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只要能够做到其中的一点到两点,就能算的上是一股强兵。而如今,以这支队伍的军容,绝对可以算得上是一支精锐之师了。
刘武周的目光飞快了扫过了一遍整支军队,黑衣黑甲,其色如墨,给人一种厚重凝实的感觉,就像一把还未出鞘的宝剑,队伍最后,统领孟涵策马缓缓而出,他却是穿了一件白色的亮银甲,和其属下形成鲜明的对比。刘武周不又重新审视起他,这个已经给他带来过不止一次意外的男人,能在短短一月不到的时间内,把牛郎营训练得如此,如果要他训练自己麾下的女兵。
只是不知他们的战斗力如何……刘武周又回头瞥了一眼孟涵的属下,见他们今天身上并未带得连弩,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攥紧的拳头里面,满是汗水。
作为当事人的张伦,自是不知自家主公对自己的担忧,她只是随随便便地瞟了牛郎营两眼,不屑地想道:“架势倒还不错,只不过多半是银样蜡枪头,卑微的男人,怎么可能是我们女人的对手?”
孟涵手臂一扬,男兵营前进的势头戛然而止。这一幕,落在刘武周眼中更是诧异,明明在队伍的最后面,可是整支军队却对他的号令如指臂使,其实,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正午艳阳高照的时分,地上是有倒影的,士兵便是通过这个辨认出上司的命令,只不过刘武周虽身为一郡之首,但对于军事方面却并不在行,而手下真正懂行的宋金刚,却因为要主持马邑郡的防务,而不在此地。
张伦冷笑两声,慢吞吞地爬起来,翻身上马,马鞭遥遥一指对面的军队,大声道:“姐妹们,多的话咱不说了,看到没有,对面的男人,今天谁打倒了几个,晚上这些男人就是她的了。”接着她发出一声狂笑,继续道,“姐妹们,等下可轻着点,别把这帮爷们打坏了,晚上咱们的幸福生活还指着他们呢。”
张伦的属下们,也是大笑着回应叫好,那笑声,在孟涵看来,很yindang,没错,就是那两个字yindang,孟涵从没想过,这两个字的表情会在女人脸上看到,那目光,就像是窥视者绵羊的恶狼。
可是,孟涵的属下们会是温顺的绵羊吗?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孟涵分明感到一丝带着怨怒的杀气,向四周不断地逸散,如果说,在此之前,牛郎营还对于女兵有一种本能的畏惧,张伦的话,无疑让熊熊燃起的愤怒之火,烧尽了所有的胆怯懦弱。
鲤鱼打挺,鹞子翻身,饿虎扑食,苍鹰搏兔……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武技,被张伦的那一帮属下们,演绎得淋漓尽致,她们随手抄起地上的兵器,便乱糟糟地朝牛郎营的军阵冲去,嘴里呜哩哇啦的狂叫,脸上因为兴奋而变得通红。
“举枪。”孟涵面沉如水,冷静地发布了自己的第二个命令。
“喝!”几乎同时,牛郎营全体都有,将扛在肩上的木枪,双手握住,改为平举,枪尖齐齐指向前方,口中吐气开声,声震四方,仿佛要把心中所有的不甘和怨怼发泄出去。
几个跑在前面的女兵,分明感觉到四周的空气为之一滞,可是已经发起冲锋的她们,又如何能够停得下来,不多时,便和牛郎营的前排撞在了一起。
而此时,高台观望的刘武周分明地看到,就在两军交接的一瞬间,男兵营阵中的第一排士兵,突然一起向前迈出了一小步。
完了,她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今天,她的手下张伦,败局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