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乾隆年间。
对于书兰而言,这一年,北京的秋天似乎来得尤其得早。八月一过,树叶就开始迅速地枯黄,风一吹,就无边落木萧萧下了。书兰站在卧室的窗前,目光向外注视着虚空,被那一习凉风吹起一阵哀愁。自古逢秋悲寂寥,但她傅书兰一直是个“我言秋日胜春朝”的人。然而,今年这个秋,却也让她感到了无可排遣的寂寥。不只寂寥,而且沉重。已经半年了吧。大清对廓尔喀人的那场仗,已经打了半年了。她的丈夫苏允也已经离开半年了。这是她和苏允成亲八年来第一次面对离别,让她深深地体会到作为一个征人之妻要承受怎样的煎熬。出征前,苏允曾充满信心对她说,“等我回来,一定让你成为将军夫人”。从来没有觉得半年的时间竟会这么漫长,陌头的杨柳色绿了又黄,她虽不曾教夫婿觅封侯,心中却也有悔。她后悔在他临走前,没有告诉他一句话,“不管你是将是卒,是官是民,都是我此生最爱的男人”。为什么有些情在心里坚定不移,嘴上却总是吝惜表达呢?为什么非要在他走之后,才深切地意识到战场是多么凶险的地方,生死都在一线之间,每一时每一刻她都有可能成为寡妇,而那些话再也没有机会说?
每隔一阵子,书兰都会去淳郡王府打听前线战事的消息。此次出征,淳郡王昊承是大军的左副将,而苏允是他帐下的军士。撇开身份地位的差距,他们三个可是相识相知多年的老友了。每次从郡王府知道一点消息,如果是前线失利,她就会胆颤心惊好久,直到听到捷报,才会稍稍安心。这样一来,就算有不好的消息,王府的人也不敢告诉她,尽量报喜不报忧了。最近的一次消息,清军连战告捷,就快回京了。书兰松了一口气,但心里仍是有一份沉重。除非等再次见到苏允好好地站在她面前,不然她是不能完全安心的。这些日子,所有的心情,正如那句唐诗所写: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这日,宁静的午后,书兰搂着八岁的女儿若源躺在卧榻上午睡,屋子里静悄悄的。但这种安静突然被书兰从睡梦中惊醒的叫声打破。
“苏允……苏允……”书兰整个人顿时坐了起来。
若源也被母亲的喊声惊醒了,睁着一双恍惚的大眼睛,望着书兰:“娘,怎么了?梦到爹了吗?”
书兰一手按着胸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都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吓醒了,好像并没有做梦,只是胸口突然间猛跳了一下。
“没什么,”书兰很快镇定了下来:“娘没事,你再睡一会儿吧。”说着,又扶她躺下。
若源嘴角一弯,清亮的眸子盯着她,对她露出了一个安慰的笑容:“娘,不担心嘛。爹功夫这么好,哪会保护不了自己。而且,他就快回来了啊。”
书兰摸了摸她的头,也对她微微一笑。然而,心中却是无法平静。为什么明明战争已经结束,大军正在回来的路上,而她的恐惧却越陷越深了呢?都说女人的预感往往很灵,而她究竟预感到了什么,她不敢去想,只在心里拼命地对自己强调,不是预感,没有预感,只是心理作用罢了。
这时,若源的奶娘匆匆地走进屋来,对书兰说:“夫人,家里来了一个官差,说有东西要给夫人。”
书兰的心,“咚”的一跳,慌慌张张地就冲出门去了。若源也赶紧下床跟了出去。
官差是来送信的。他送的不是一封普通的书信,而是一份讣文,一个死讯,一个天大的噩耗。书兰颤抖地打开信件,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除了文字开头的“苏允”和尾处的“卒”字,还有一个鲜红的印章外,其他的什么都无法看清了,一张信纸抖索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所有的担心、所有的预感都在这一刻成了事实,书兰神情呆滞,面如死灰。奶娘生怕她要倒下,紧紧扶住了她。
而若源没有像她母亲一样安静地接受了事实,她死命地拉住那个官差不放:“你说谁死了?你给我说清楚,我爹那么好的武功,他会当大将军的,怎么会给敌人杀死?你是什么人,从哪里跑来的,你根本不是什么官差对不对?你一定是冒充的!你有病,为什么要来骗我们……”她激动地又哭又喊,完全不能自已。
“苏小姐,苏小姐,请冷静一点。参领大人已经殉职,在下只是报讯而已,请节哀……”官差负责报丧的,见多了亲属这种悲痛欲绝的反应,却还没遇到过被一个孩子纠缠不休的情况,让他不知怎样应对,只能连连挣着若源的手:“小姐,在下还有其他任务,请让在下走吧。”
但若源就是不放他,仿佛这个人就是杀死她父亲、夺走他们一家人幸福和希望的凶手。官差没有办法,只能硬掰开她的手落荒而逃。
若源一下子跌坐在地,望着大门,痛哭不止。
奶娘又要搀着书兰,又要去扶若源,两边兼顾不暇,望着这对悲戚的母女,眼泪也簌簌地掉了下来。
七天后。
那是远征的王师凯旋回京的日子,也是让书兰等待了无数朝朝暮暮却在七天前停止期盼的日子。
这七天里,书兰每天都陷在绝望和悲痛的深渊里,不知道日子是怎么过去的。听到女儿在一边哭泣,也没有反应,没有力气去安慰。几个家仆也都没有声音,感伤着一个好主人的离世。
好寂静的秋天,好枯索的秋天。是的,枯索。对书兰而言,没有了苏允,她的生命就开始枯索了。漫漫余生,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即使还有心爱的女儿,也无法填补她残缺了一半的生命。
就在苏家一片愁云惨雾之际,隔了一条小巷的大街上,大清的胜利之师正浩浩荡荡、旌旗飘飘地行入了京城。骑在队伍前面的几员将领中,左副将昊承左手拉着马缰,右手紧紧抱着一个用白布包裹的盒子在腰间。他并不像一个凯旋而归的将领那样神情高亢,年轻的脸上写满风霜,眼里的沉痛任是路边的行人都能看得出来。
“福将军,”他驱马上前一步,对大军的主帅福康安将军开口:“我想先行离开,去一个地方。”
将军理解地点了点头。
昊承便策马离开了队伍,跑进一条巷子。身后紧随他而去的是他一直不离左右的侍卫亲信图敏。
当守门的仆人匆匆地进来报“淳郡王到访”时,书兰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顿时有了震动的神情,跌跌撞撞地就跑出了门去。远远地她就看到一身戎装的昊承站在院子里,双手捧着一只木盒,仰天而叹。他们目光一接,彼此眼中都盛满了悲恸。他踏着落叶向她走去。
虽然风尘仆仆地从遥远的战场刚回京城,他没有立即进宫面圣,没有回自己的府邸去,而是先来了苏家,但面对她的时候,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咙,只化作声音暗哑的四个字,“我好抱歉”。
书兰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昊承手中的盒子上,问:“这是什么?”
“是苏允。我必须把他带回家来交给你,让他与你们母女团聚。”
书兰接过盒子,解开白布,颤抖地触摸着盒子的表面,仿佛想要触到已故丈夫的魂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盒子上。这是她七天以来第一次哭了出来,眼泪便如决堤一般不能停止。
昊承轻轻地抱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无声地流泪。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相依着,用一个秋风中的拥抱奠基着对他们共同重要之人的死亡。
这一幕被倚在门后的若源看到,对当时年幼的她而言,这一幅哀伤而细腻、安静而温柔的画面带给她一种莫名的震撼,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了永远深刻的印象。
昊承让图敏解下肩上背的包袱。包袱里是一件苏允的军服和他的贴身佩剑。尤其是这把佩剑,大概是苏允留下的最重要的遗物了。而他能带回来的,也就只是这些了。他握着那把佩剑,眼眶已经通红,半晌,才颤声地开口:“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恨我,但我无法隐瞒你一个事实,那就是苏允其实是因我而死的。在我们的最后一战中,负隅顽抗的敌军首领发了一支暗箭……当时我……我被那种即将大胜的喜悦冲昏了头,居然失去防备……苏允就在我身边,他……”
昊承将头一偏,强忍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他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继续说着:“从前线到这里,这一路上我都在想,回来要怎么面对你和若源。每次想都会觉得好痛苦,我甚至不能原谅他这么做!为什么要替我去死?他以为我会感激他的以命换命吗?我的命算什么,我是郡王是贵胄,那又怎么样?他的命远比我重要,比我珍贵,因为他有这世上最爱他、最需要他的妻子和女儿,而我……我有什么呢?馨宁也早就不在了。名利地位、荣华富贵,要有人一起分享才算锦上添花……书兰,我比谁都不想看到你们母女痛苦,所以我恨我这条命毁了你们三个人的幸福……”
“我明白你的心情。有时候,我们可以洒脱地看淡自己的生死,却不能接受身边的人死亡。苏允一定也是这样的。所以,你不要怨他。不那么做,他会痛苦。你原谅他的自私吧,宁愿让活着的人去痛苦。你更不能恨你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就像秋叶的宿命注定是要坠入西风。就像而我和若源的命,就是接受他已离开我们的现实。”
书兰凄然一笑,抬头望着树上那些稀疏的枯叶,那种平静而深远的目光仿佛已望穿了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