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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棋中拼杀,世间格局

方向西原本是打算休息到春节法定假完了才回机关的。但正月初五一大早,他就接到了老板夫人的电话。夫人问:方向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老板夫人是轻易不给他打电话的,一年中难得有一次。有电话也必是与老板有关。他忙答:夫人有事吗?我随时可以回来。

夫人:没事没事。只是,我昨天就看见老板开始围着那盘象棋转,口里说这年过得真冇味。这不,现在又在那里转了,我想八成是想下棋了。

方向西说:我现在就回来。下午去给您和老板拜年。

也不容夫人再说什么,方向西便挂了电话。

正月初五下午方向西出现在成访家里时,他发现老板的眼睛里放着光。向西看得出来,他那是高兴。

成访说:这么早就回来了?

方向西答:该吃的饭也吃了,该走的亲戚也走了,岳父家也在一个屋场,叔祖父的坟也去敬了,该回来了。

说着棋子就迫不及待摆好了。

酣战三盘,成访突然问起一件事:那天晚上的帽子,是你准备的?

方向西没有想到老板会问这样的细小问题,一时反应不过来。老板聪明过人,谁要是在他面前耍小聪明就很蠢了。他便只好如实回答:是一个叫一蓝的朋友准备的。

成访就警觉了:一蓝是谁啊。

一听老板担忧的话音,方向西的心咯噔一沉,忙说:一个很可靠的朋友。

成访:一个女的?

向西:是的。

成访:她也知道这事啊?

向西:这事就是我、印行和尚和她在操办的。她外婆和我是一栋屋里的邻居。

成访的话语便轻松了:是啰,我说那个帽子怎么有一点香水味,我还以为是你老婆准备的。

向西:该死!您闻不惯吧?

成访:还行,我在法国上学时,满教室都是这种味道。她是干什么的?

向西:教过书,后来出来做点小生意,她国外有亲戚帮忙。这是个奇怪的女子,书读得好,棋也下得好。

成访:比你的呢?

向西:没试过。

成访:没试过,怎么就晓得比你强?

向西:她说她比我的棋好。

成访就笑了:这个逻辑说不通。

向西只好笑纳。

方向西一连陪老板下了三个上午的棋。中午就陪老板在他家吃腊肉,他带了好腊肉来。看来老板很开心。

但方向西感觉到老板夫人的状态不佳,说话做事都有些气力不足。

正月间方向西和一蓝见面的时候,给她说了老板打听帽子的事:你是不是有意在他的帽子上喷香水了?

一蓝:我确实不是故意为之,只能说他的鼻子太敏感了。我给你拿帽子时,可能是正好拿过香水瓶了。

向西:我对老板说你夸过海口,说比我的棋好,他问我试过没有,我说没有,他就笑我说话逻辑混乱,哈哈。

一蓝:你给我创造一个机会吧,我倒真是想和你崇拜的老板见一见,试杀一盘。

向西:好吧,只要他有这个意思。

一蓝:我与他素不相识,他是办大事的,怎么会记起你随便说的一个人。你要经常提,而且是不经意地提。

向西:他爱下棋,但不会随便找人下棋。

一蓝:我就只下一盘,要是他对我没有兴趣,我就从此不再麻烦他。要么什么时候,你正和他下得酣畅时,说要拉肚子了,我就躲在门外,你就一个电话叫我来帮你“挑土”……

向西:亏你想得出。

一蓝:老板的棋艺如何?

向西:比我略强。

一蓝:那就好。

向西:什么意思。

一蓝:猫玩老鼠才好玩,才能够让人留下好印象。

向西:你就这么有把握称自己是猫啊。那么你先和我试试,看看是不是可以称猫。

一蓝:还是那句话,你肯定下不过我的。

向西:要不要试一试?

一蓝摇头:不用。

方向西只和老板下象棋。他下棋的兴致不高,从不去外面下棋的,他还真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水平。他参加过一次机关里的象棋比赛,那是他头一次和那么多人下棋,这个情节竟与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作品《象棋故事》中的故事有着惊人的相似。在那次比赛中,他轻而易举便拿到了冠军。当然这不能说明什么,因为这毕竟是业余比赛。方向西看到的最高水平便是老板,但老板的水平也只是比他略胜一筹,每下十盘,也顶多能多胜他一两盘而已。和老板下棋,有一个重要原则是必须认真下,再就是不能手软。如果你下出了没有道理的明显的臭棋,他会不高兴,会认为你是故意在讨领导的好,会认为你是在低估他的智商。

正月十五日元宵节,三省经贸洽谈会在“圣德”开。成访是具体负责这项工作的省领导。出席这次会议的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客商。成访是个很敬业的人,怕有什么突发事情,便住在“圣德”坐镇指挥。

方向西是工作人员,他知道没事时,老板会叫他下棋的,早就把棋放好在老板的套房里了。这个会开得时间不算短,方向西就每天晚上去陪老板下几盘棋替他催眠。

最后一天,成访突然说:你不是说你那个邻居叫什么的会下棋吗?叫她来杀一盘。让我见识见识口出狂言、没试过也比你厉害的人。

方向西忙说:好的,我马上通知她。只要在家,她很快会来的。

不是老板主动提出来,事情一多,方向西还真是忘记了一蓝的请求,这时正好就汤下面。

方向西赶紧给一蓝发信息:如在省会赶快到圣德来老板要和你下棋。

一蓝这时正在体育馆打乒乓球,看到信息后不禁一喜,终于可以见到成访了,这是她盼望已久的时刻。她忙扔了球拍,回信道:在打球,洗涮后即到。

方向西发信:都什么时候了还等到你洗涮梳妆人家快休息了。

一蓝急了:可我一身臭汗,穿的也是球衣。

向西也急了:又没有人要和你上床不必洗了喷点香水就行借件衣服换了十五分钟内到。

一蓝想想,也只能这样了。便叫那些女友过来:谁身上有像样点的毛衣快脱一件给我,还要裤子,快,快,快。还要找条真丝围巾,一双鞋子……

一蓝冲进卫生间,撕开小包,找出香水往身上喷,梳头,抹唇膏……

她那些闺中密友知她有紧急应酬了,也在最快的时间内给她凑衣服,竟也只花了七八分钟便打点停当。

十五分钟之内就赶到了“圣德”。在一片“一蓝姐好”的欢呼中,她径直往成访的套房赶。在车上她收到方向西一条信息:记住,和老板下棋不能手软。

一蓝出现在成访房间时,丝毫也看不出仓促出行的痕迹来。她唇红齿白、笑容可掬、体态娇媚、庄重镇定,相信给任何男人当然也包括成访在内的印象都是很好的。她就是不换衣,穿一身运动服来,也不会影响这一份天生的丽质。

也没有什么要说的,成访一指方向西的座处,对一蓝说:向西说你的棋好,来,杀几盘。

一蓝落落大方,不曾表现出半点紧张,边坐边说:有言道:三朝不是夸媳妇。媳妇才进门,首长就开始夸媳妇了,只怕会使首长失望。

方向西便起身搞服务。

连战三盘,一蓝三战三捷。虽是赢了,却也赢得辛苦,手心里一直冒着汗。她本是要让一局的,但见方向西说“不能手软”,只好听从。

这时方向西宣布结束。茶几上的小钟已指向十一点三十分。

向西已给老板挤好了牙膏,备下了一应洗涮用品。

成访起身伸了个懒腰,高兴地对一蓝伸出手,说:现在可以夸媳妇了。你的棋确实比方向西的好。不错,不错,下次再找机会报仇。

一蓝和成访握握手:太不恭敬了啊首长。不过,我的手心都下出了汗,从来没有下过这么艰难的棋。

成访:下棋就是战斗,打仗怎么能讲恭敬?打得难的仗,才见高下。

一蓝款款地退出了房间。她看到成访吸了一下鼻子,她感到成访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香奈尔的味道。美好的东西,她坚信谁都抵挡不住会欣赏。

一个星期之后,一蓝接到方向西的通知,让她去一个生态工业园陪老板下了半天棋。那是一个周末,成访在一个人工湖边的凉蓬下垂钓,棋局就摆在湖边。这天,方向西把她送到这里就走了,说要办什么要紧的事。没有任何人来打扰,鱼也不曾上钩。成访东拉西扯和一蓝说了些无关轻重的话。这天一蓝不紧张,手心也没有出汗。

后来每隔十天半月,一蓝就会接到方向西的电话,让她去和老板杀上几盘,大多数时候是她和方向西轮流上。有时候也一个人去。

这年立夏,天清气爽,天刚亮一蓝就起床了,稍事洗涮就开始化妆。

一蓝是夜猫子,平时不到上午十一点钟起不来,睡到吃中饭是常事。一蓝很少化妆,今天却摆开了阵势,将所有行头都搬了出来,摆满一桌。看来是要在她那并不宽阔的瓜子脸上大干一场。一蓝的反常举动令高为深感诧异。

一蓝问:你觉得我今天很不正常是吧?

看来今天你心情很好。

我今天要去办一件事,这事要是办成了,我们要庆祝一下,就我们两个人。事情一办完,我就给你电话。

高为:好的,我相信会办成的。

一蓝道:好,借你吉言,我也相信你的感觉。

一蓝花了一个小时给自己化好妆并精心选配了服饰。高为和各色女子都有过亲密接触,深谙女性化妆穿着之道。这是他与一蓝相好一年多来第一次见她真正化妆打扮。他想不到崇尚简朴的她一旦讲究起来,会如此讲究,而且水平是这么高。

一蓝说:今后要是走投无路了,我去开个美容店也能把命活下来,你信不信?

高为说:难怪你不到美容店去折腾。

一蓝说:美容店赚不到我的钱。我想达到的效果,人家做不到,所以不如自己动手。

一切准备妥当,高为及时给一蓝送上一小碗不凉不烫的由莲子、百合、绿豆、红枣、小米和少许淀粉熬成的稀饭。这是一蓝每天早餐的必修课,从来不曾变过。每天早晨,有两件事高为是要给一蓝做好的:一件是这一小碗粥。另一件是她睁开眼来,要喝上一杯红茶。一蓝只喝一种茶,不喝另外的任何茶,她的这个爱好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发展到随身携带着茶叶,随时享用。一蓝是追求高尚生活质量的人,惟有不喜市面上的任何名贵茶。她这茶来路不同凡响——她的祖上曾是闻名江南和西南的茶叶商,而且会做茶。她家先人还给皇帝做过贡茶哩。一蓝是她祖父的掌上明珠,她喝的茶是她祖父专门给她准备的。说这红茶做好之后,要储藏到庙里木雕的菩萨肚子里,放得越久越好。寺庙一般是筑在高处的,所谓“庙堂之高”,高的好处是通风不潮湿,再有终日不息的用山野之草做成的草香熏着,那菩萨肚子里的茶叶便会发生奇妙的变化。那将是什么样的化学作用?只怕直到如今还没有人着手研究这方面的问题,能说的词汇也只止于“发酵”二字。祖父给一蓝的茶是在菩萨肚子里放了四十年的茶,是她祖父学成茶艺后亲手做的。喝这种茶的好处是不发胖、不上火、不坏肚子、暖胃、精神好、睡眠好。这些好处在一蓝身上的体现是十分明显的,她走到街上,很少有人能够克制住自己不回头去欣赏她的好体形。这带着祖父厚爱和家族荣耀以及有着若干药用功能的好茶,当然会成为一蓝的至爱。

一蓝喝足茶、用过早点,收拾停当,最后在耳垂后侧和手腕上喷一点香水。八点整,阳台下便稳稳当当停放着一辆挂着这个省份特殊牌照的小轿车——她今天不用自家的车。

这样,高为在窗户内,看见一蓝像上世纪30年代的香港和欧洲电影里面的阔太太一样,那么典雅、那么高贵地被请进车里。

一蓝不曾告诉高为她去哪里、去见谁、去干什么。

知趣的高为也不会去打听她的行踪。

昨晚,一蓝收到了一条在她看来意义非凡的短信息:

我有一个好友开了一间温泉宾馆,试营业,明天我会过去。你如有时间,可过来杀一盘。成访一蓝看到“成访”的落款,顿觉头昏眼花,以为是谁发错了信息。擦擦眼睛,再看几遍,准确无误是成访二字。她马上回了一条:

尊敬的老板,不胜荣幸,一定奉陪。不知到哪里来?

成访回道:明天上午八时,有车来接。

一蓝再次头晕。她突然想起不久前马观心的预言,她的时运也许会有大的转机和突破。

汽车上了高速,进入邻省的地界,小山包上赫然见有一块画着一个艳丽女子洗温泉的广告,这就到了。还不到十点钟,一蓝就坐在一栋独立小别墅前的凉蓬下了。与以往一样,待一蓝到时,成访已经静候在摆着象棋的桌子前面了。也没有多余的话要说,一蓝也就直接上桌开棋。

来了一个新地方,一蓝不免要看看周边的美妙环境,加上心思也不全在棋上,她不是方向西,没有义务随喊随到陪成访下棋,可以套用一句常用的话,叫做“醉翁之意不在酒”,人在棋桌心不在棋呵,她要抓住一切机会,让自己更加走近成访……一分心,就难免会下臭棋。成访就不悦,叫她集中精力下棋。

中饭是送上来的几样菜,也没有人作陪,就他们两人享用。就着阳光和清风,成访说这风光好,天气也好,不要辜负了,喝点红酒吧,一蓝说我陪您。成访问酒量如何。一蓝说,所谓酒量,标准只有一个,叫做“酒逢知己饮”。成访哈哈一笑,赞赏道,这个观点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成访说:慢慢吃,下午不下棋了。方向西说你有点巫气,他说你有些神异故事不错。

一蓝:向西这个评价,不晓得对我是褒还是贬。不过他也没说错,我这人天南地北跑,三教九流的人接触得多,乱七八糟的故事听得多,要是首长您要听着开开心,我可以给您开个“天方夜谭”讲坛。

成访就笑。一蓝看得出来,他想听什么。一蓝是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不然她这个既无专业学问又无经济背景的普通女子,如何能在商界混出眉目来?她每与人交流,凭着她的综合知识和超常的记忆力,能够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发挥得恰到好处,她能够一边讲一边看出来对方有几分响应,会及时掌握分寸,决定进展。现在她发现成访有兴趣听这些,便打算奉献更为精彩的段子。

成访少闻民间巫术,却是懂宗教的,一蓝感到成访有此谈兴,马上见风使舵巧妙地接上他的话头。就凭她看过几本佛教、天主教、伊斯兰教方面的经典著作,拿来作谈资附庸风雅足够用。这样便惹得成访谈兴大增。

讲得兴起,成访接到夫人的电话。见有家事,一蓝忙起身进屋去上卫生间。她撩开卫生间窗帘的一条小缝——看见成访温言软语笑容可掬地和夫人说着话,让一蓝羡慕不已,不禁要长叹自己可怜的婚姻史。

但同时一蓝也为成访夫妇长叹一声——

从卫生间出来后,一蓝有意提到成访的夫人,用极其含蓄而又到位的言词,夸奖着她的风度和涵养。

成访:不要光看表面,美中总有不足的,她身体不太理想。

一蓝:正好说到这里,我虽与您夫人只见过一面,但感觉她身体有点问题。首长,恕我直言,这病不能马虎。

成访:当然。她到美国和新加坡都看过医生。你学过医啊?

一蓝:没有。我有个亲戚是医生,往来多嘛,多少也听过一些。从气色上看,我看夫人是妇家病为主,有一些年头了。

成访:气色一说,属相术范畴吧?

一蓝:相术讲究气色,行医也讲究看气色,两者之间,很多地方其实是相通的……

这时一蓝看见成访的脸上飘过一片常人难以察觉的阴云。看来她的话深深地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隐痛,这也是她要达到的目的。因为这是一个事实,所以就不能说有阴险的成分。

一蓝点到为止,见好就收,建议老板休息一下。

成访说:也好,休息一下。你也回房间泡一泡吧,这里的温泉不错,矿物质很丰富。

一蓝无心泡温泉。她在设计下一步该怎么走。她整整妆,埋在沙发里。

这别墅属连体性质,考虑到入住者的身价,中门是贵宾的房间,两边是工作人员的住处和棋牌室。因为叫做温泉宾馆,显著的特点是浴池大。主宾室的有十米长,可同时供三四个人游泳。

一蓝没有闲心泡澡。因浴池的进出水系统是连在一块的,她也没有听到那边放水泡澡。一蓝坐了一会便出门走动。这是远离大众消费的地方,闲散人等进不来,除了树上的鸟叫和草中的虫鸣,没有任何其它杂音,真是一个静养的天堂。一蓝在屋前屋后的水泥地上散步,她穿的裙子,在茂盛的草丛中拖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蓝经过首长的卧室和浴室时,鸦雀无声。当她走近客厅时,听到了首长踱步的声音——他没有休息,从那步履中,敏锐的一蓝听到了一丝躁动。这时一蓝放重了步子,口里还吹出轻快的曲子来,她是要引起成访的注意又要显得漫不经心。

被深蓝色窗帘罩着的会客厅里的脚步停顿了,成访果然听到了她的声音,问:是一蓝吧?

一蓝:是的首长。

没有休息啊。

这里的环境好,出来看看。没有吵着您吧?

我也睡不着。要么,你进来坐坐吧。

一蓝迫不及待地应诺着,赶紧走进中门。大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内面会客室的门也没有关。室内罩着窗帘,没有开灯,一蓝进去,隐约只见成访埋在一张大沙发里。

成访见一蓝进来,便指指身边的沙发:坐这里吧。

一蓝:首长休息好了吧?

成访:倒也不累,我昨晚睡得好。一蓝,方向西说你有点巫气,你是不是有过这方面的研究,这东西怎么解释……

一蓝:莫信他说的……您还在想着夫人的病啊。

成访:不会不想呵,有言道:千年修得同床枕,夫妻一场呵。

一蓝: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胡说八道,害得您没有休息好。

成访: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和她,也只剩下夫妻情分了,她那病上身有些年了。说得直接点,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夫妻生活了……当然,这也不是她的错。她这个人福分浅,还不如一个普通老百姓,可以很健康地生活着……真是人人有本难念的经哪……

一蓝忙打断他:您别说了,我不该勾起您的伤心事。

说着一蓝就起身给成访倒水。她的手不小心碰到搁在沙发上的成访的手。手是冰凉的,一蓝惊呼:您的手冰冷。老板您没事吧?

成访:没事,不是病。

一蓝双手握紧老板的手:我给您暖暖。

成访接受了:不要紧,一会就好。

五分钟后,一蓝感到成访的手心开始发热了。这时她敏锐地感觉到成访用三个手指轻轻地握了握抑或是拉了拉她的双手。这正是一蓝殷切地期望得到的暗示。她毕竟是过来人,她十七岁上大学时就有过性经验,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和判断。一蓝像一片羽毛似的飘到了成访的怀里,那浓郁的法国香水气味就劈头盖脸地将成访淹没了。她对自己的魅力充满信心,她坚信男人一旦经临此境,任何理智都会变得无比脆弱。一瞬间,一蓝便以她高超而又得体的手段,唤起了一个健康男人压抑已久的如火山一般激烈的情欲。

……成访是在一池热气腾腾的温泉中接到秘书的电话的。

成访和一蓝告别时,对她说:谢谢你。一个人,意志可以很坚强,但生命是很脆弱的。

一蓝听懂了成访是在开脱和原谅自己。

下午六点半,忐忑不安的高为接到了一蓝的电话。一蓝的声音因兴奋显得有些颤抖,对于她这个办事沉稳老辣的女子来说,这是很少见的事。

高为合上手机就往“圣德”跑。

服务小姐一边齐声诵着“高总好”,一边舞动着旗袍上的龙凤图案,呈一字扭动着雪白修长的大腿,把他领上二楼的包间,笑吟吟地替他拉开厚厚的布帘子,伸开五个鲜艳的手指将他请进去,又替他拉上帘子。这种指甲的颜色是极富挑逗性的,足以让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心旌乱摇。要是在花岩县城,高为毫不犹豫便会将那玉指一把抓在手里、捂在怀里。可惜这是省城,父亲不是在这里当县长,他没有这份胆气。

一会有茶送上来了,不用说,必是一杯龙井,她们都晓得高为爱喝这种茶。其实他是不懂茶的,再好的茶对于他来说不过是解渴而已。但到这种地方来总不能叫人送一杯开水吧。他选中龙井作为来“圣德”的专用饮料,是看好了这个“龙”字。龙,多好的象征,龙飞凤舞、龙腾虎跃、龙骧虎步、龙马精神……为了证明喝龙井的文化含量,他搜集了很多关于龙的成语。

一会一蓝款款地来了。当她被纤纤玉手领进小包间时,高为一眼就看出她有着很少见的兴奋,这种不动声色的兴奋藏在眼波中、鼻翼间、呼吸里、头发上——比如说:在她不高兴、忧伤的时候,她的头发绝对是一丝不乱的,倘若发丝有些乱了,一定是有了什么高兴的事。高为花了一两年的细心观察才掌握到她的喜怒哀乐。也正因为高为这么用心,他才能恰到好处地适应她,做出最正确的姿态来慢慢化解她的不高兴,使她的高兴更高兴。

高为替一蓝取下包,用一本杂志拂了拂她要坐的地方,“圣德”是个一尘不染的地方,而一蓝有洁癖,做这么一个动作对于她的心理有很大的安抚作用。他不问她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只是说:辛苦了呵。这句中性又温暖的慰问,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人听了心里都会很舒服。

一蓝因兴奋而显得有点疲惫,对高为说:我们今天要小小地庆祝一下,来个鲍鱼,来点法国36°的情人红。我今天特意看了一下表,我踏进“圣德”是十八点五十八分,这可都是民间喜欢的好数字,我以前不信这些,但今天我信。

高为道:应该庆祝,应该。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无意中碰上的好数字,一定是吉祥的。

好吃的很快就上来了。

一蓝有些迫不及待:来,为我们的愉快合作,干一杯。

一蓝第二杯的祝辞是:为我们的同居愉快,干一杯。不待高为反应过来,一蓝便笑弯了腰。

一蓝说:估计我今天会喝醉。

高为说:还没开始就打算醉?

一蓝:我这人有个毛病,不顺利的时候,倒是能保持头脑清醒,不会干借酒消愁的蠢事。而人一高兴,就会把自己弄醉。

高为说:那你就醉一回吧,这洋酒只有36°,醉也醉不到哪里去。

一蓝道:知我者,君也。

听这话,高为很高兴。他悄悄地找侍者要了一点解酒药,到时候万一醉了,就下一点在她的茶里。

在省会的酒店中,惟“圣德”有这种药,这药很贵,据说是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民间高人提供的。使用这种“三无”药品是违法的,这事还不能让相关执法部门知道了。因此药效果颇佳,“圣德”只好也冒险了。但此药仅限于一些常客使用,生疏人是要不到的。

几杯酒下肚,一蓝的话就开始多起来,她说:高为我要再次夸你,这一回我们给成访张罗的头炷香,真是干得太好了。

高为不懂:唉,这事都过去这么久了。

一蓝说:不对,好事情是不会过时的。来,你坐过来。

于是高为绕过长条小桌和一蓝并排坐着,把鼻子探到她的耳朵后,那残留的法国余香立时直扑他的肺腑,他不由得深深地吸吮着,这是他未曾闻过的香味。他是从接触过的女人身上阅历过不少香水的,但他还是不能说出这香型的出处。拿以往的记忆来和如今的对照,他算是懂了什么叫高雅,什么叫低俗。

一蓝幽幽地对他说:跟你说呵,我有几笔血汗钱,要了几年都没有要回来,法律认定那是我的,公安局和法院也认定是我的,可就是要不回来,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拿了就是不给,人家海气,牛×,不给你就是不给你。就像强盗当着所有人的面抢走别人手中的钱包,却公然说那包是他的。你不会相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吧?可偏偏就会发生这样的事,咳,这就是生活……事情呢,要说难也不难,一个头炷香就可以把这个死结烧开,几年的奔波,几年的屈辱,当不得一炷香呵,换句话说,很难的事,可以在一瞬间变成很容易的事,这就像是变魔术,生活就是魔术!我们今天要好好地庆祝一番,倒酒!倒酒!

高为举杯祝贺。当然他不会问那钱是否要回来了,应该怎么去要。

在高为看来,这是一蓝和他同居以来,对他透露的头一个商业信息。对于守口如瓶、城府极深的她来说,看来高兴和酒都有些过度了。当然也可以说,她开始信任他了。

然后一蓝抓着他的手,眼色迷离地看着他这双像她的初恋情人的手:我今天高兴,还要说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

高为忙说:莫乱讲,你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一蓝说:不,真的对不起。我有一个要求,我说了真心话,你要保证不生我的气。如果你要生气,我就不说出来。

高为说:我保证。

一蓝:好的,我相信你,不过我要喝一杯酒,才有勇气讲。

高为又给她倒了一杯酒。

一蓝一口喝下这杯酒: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把你领进我的生活?老实说,我并不爱你,也谈不上喜欢你。我是一个很狂妄的人,还是一个很自私的人,要我喜欢一个人是非常非常难的事情,真的,这既是我的毛病,也是我的优点。毛病呢,一个人太刁了,太傲了,是很难得到人间真爱的。优点呢,如今骗子太多,我上当的机率会少一些。我现在讲的是真话,丝毫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真的,你没有生气吧?

高为:没有,真的没有,男子汉说一不二。

一蓝:好,我相信你不会生气。那么,我为什么又要把你领进我的生活呢?今天我要对你说明白。我有过一个初恋,就是和你这双手一样的初恋。唉,我现在不想再去回忆那些过去很久的事情了,一句话,那初恋对我来说,可以用刻骨铭心来形容。可是,尽管我自以为很有头脑,我还是上了一个大当:一个骗子以他高超的骗术和外表把我带进了他的圈套,他是我的初恋,可他不但骗了我的色,还骗了我的钱……不说了,这是人生一劫,躲不了的,当然,也使我成熟了许多。咳,有些东西,失去了,就一去不复返了,覆水难收呵。好多年,我不愿与男人相处……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你这双手……实话说,我找你,只是想重温初恋你知道吗?太可悲了,你成了我舞台上的替身演员。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抱我一下吧,我有点冷……

一蓝又喝下两杯酒。

高为就抱着她,安抚她:不是冷,叫做酒寒,酒喝到一定的时候,就是这样。

一蓝:我太自私了,我都有些恨我了,我们可不可以尝试着慢慢来转换角色?我想这也是有可能的,对不对?

高为:对,对。

一蓝:哦,我明白,你总是顺着我,你真是一个好人……哎呀,我真累,对不起,你让我休息一下。我真累,但是,值得,值……

说着头一歪,睡倒在高为怀里了。

这点洋酒对高为来说不过是喝水罢了。在花岩县城,哥们儿都晓得,不到56°以上的烈性酒,高为不会举杯。陪女人喝酒他一辈子也不会醉。

温软无骨的一蓝就躺在他的怀里,她已不清醒了。而高为清醒着,他现在是作为一个替身演员在抱着她,听罢一蓝的真情表白,高为心里很不舒服,可是他已经不能离开这个女人了,他说不出离不开的理由,这个女人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吸引着他不可抗拒,不可自拔,不管让他扮演什么角色,他都会心甘情愿。

还有一个不快是他在一蓝身上发现了两个可疑的细节:一个是她的下巴红红的,有很明显的被粗糙的东西擦过的痕迹,尽管被粉底精心地涂抹过,还是无法遮掩,一个妙龄女子的下巴最易被什么东西摩擦呢?谁都可以想象得到。另一个是一蓝的贴身小褂上有一排密密麻麻的小扣子,从她微微敞开的领口看下去,可见有一粒扣子没有扣上。这样的失误对于追求精致生活的女子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能在这样的细节上看出问题来,也只有高为这样有着丰富的男情女恋经验者莫属……

高为为此大感不快,醋意顿生,但很快便自我平息下来。他如今不过是个同居的身份,还没有资格心生妒意。

快要天亮的时候,高为被水声给吵醒了。一会一蓝洗浴出来。

高为:起这么早啊,从来没有看到你起这么早过。

一蓝:起来吧。告诉你,从现在起,我们至少要起两个月早床,像古人说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从现在起的两个月之内,我不再是时尚人士,也不会睡懒觉了,更不会玩“小资”。你可要有思想准备,我一干起活来可是玩命的,我担心你会跟不上我。

高为就大笑:我会跟不上你?笑话,我虽没有干过很苦的活,但不怕吃苦,话说,士为知己者死,要是一个人不怕死,还会怕累吗?

一蓝说:这话我爱听。昨天我说的多是酒话,昨天的庆祝,打个比方,好比是一栋大厦的奠基庆典,从今天开始,才算是正式开工搞建筑,但工期太短太短,必须在两个月之内完成。我说的人家欠我的债,还没有讨到一分。有一些前景很好的事情,还只是画了个饼……

说着高为奋爬起床,三五下就穿好了衣服。

从此,一蓝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化妆、不穿高跟鞋、不穿裙子,起早贪黑,走路一改平日那摆腰扭臀的高傲姿态,健步如飞,俨然一个劳动妇女。

高为给她开车跑腿、管伙食、提包拿行李,不离左右,随叫随到,不分白天黑夜,任凭调遣。指东打东,指西打西,频频地出没在有关政府部门、公司、银行和一些建筑工地。汽车平均每天要跑几百公里。

在高为看来,一蓝这两个月中,像一个躲水灾的农民,慌慌张张把能收拾的衣服、能摘下来的瓜果、能带走的碗筷等等尽量拿走。有一些钱实在要不到现金,以物资相抵她也要。又像一个渔民,眼看着鱼虾往网上撞也不动心,紧急收网,好像有风暴在屁股后面追。而在高为看来,实在闻不到一丝“灾情”的气味。她手头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园林建设项目,半年后就可以完工,丰收在望,俨如绽开在眼皮底下的棉花、触手可摘的瓜果。百事已备,就等着将钞票悉数收入囊中,而她却在所有同行惊诧的眼光中大让其利,割肉出手,在人们看来,如果不是急着筹集救命钱,谁也不会干此等蠢事;一蓝还在房产暴涨之际,贱卖掉了两个旺铺;抽出来三家效益不错的公司里的股份……她匆匆忙忙、不惜血本把手中能变成现金的尽量兑现,将人民币尽量兑成外币。看那架势,她要么是金盆洗手,从此改行不再经商,要么是到国外去发展……两个月内,他们还去了七趟北京,有时候上午飞去,晚上飞回……

整整两个月忙下来,高为和一蓝都瘦了一大圈,一天也没有休息,没有进过圣米斯德一次。忙起来连性生活都没有了,待到高为熬不住了,屈指一数,都已经有个把月没有宽衣解带了,高为免不了要找一蓝亲热一番,却遭拒绝。一蓝甚至说:我实在是太困了,这样吧,要是你真的憋不住了,你去找个小姐吧,真的,我理解男人,在这方面的耐性,男人确实比不过女人。

显然高为不会做出这一步,这可不是过去,更不是在花岩县城。

他曾劝过一蓝:我们也只吃得那么多,穿得那么多,不要太劳累了,悠着点。

一蓝说:你是农村来的,你晓得什么叫火候吗?

高为说:火候就是该大则大,该细则细,你如今是只大不细,这容易伤身体。

一蓝:这是其一。其二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要抓住机遇,很多时候,机遇是一晃而过的,不抓住,会后悔一生。这个你现在不会明白,到时候你会明白的,干吧,不会错。

其实高为也晓得自己是在说废话,便不再说,一心贴着一蓝干活。他不需要明白一蓝说的机遇是什么,凡是涉及业务上的谈话和活动,他就像一个司机一样躲开去,他晓得一蓝也无意让他知情。

最后一笔款子,是令一蓝头疼了很久的陈账。

有一家中南地区最大的造纸集团,筹建了一个可以与省级医院争锋的集团医院。一蓝凭她的本领,几乎垄断了这家医院所有的名贵医疗器械,她成功的条件是垫付两千万资金,这可是极大的风险。她之所以敢于承担这个风险,是看在时任董事长是全国人大代表,同时背后还有高官的背景。没有料到这个医院还没有正式营业,董事长便被隔离审查了。一个风生水起的知名企业,顷刻间发生七级地震,高管层一片混乱。新来的领导要干百废俱兴的大事。集团显然不能办医院,上面决定移交地方。很多与那董事长有业务往来的客户纷纷走进了“行贿”的队伍,一蓝没有卷进去已是万幸。在幸灾乐祸的人看来,她能够接下来这么大的单,要么是钱打发,要么就是和董事长睡了觉。很多难听的话不但她有所耳闻,连她那远在菲律宾的母亲都替她担心,可见风声之大。这些闲话都不重要,她担心的是她借贷投入的这两千万不知要找谁退回。她求助于律师和法院,但又能怎样?那一万多职员的去留和随时可能爆发的声势浩大的上访,才是大事。

在两个月的最后一天,这笔最大的款子,终于索回。只有一蓝一个人知道:没有成省长说硬话,还会遥遥无期。

干完这一切之后,一蓝给成访打了一个电话,说她这两个月中,干了十年干不成的事情。

成访鼻子里哼了一声,甩了一句官腔:嗯,好的,好的。

一蓝不再说什么,放下电话会心地笑了笑。她明白,那身居高位的人,只有行中人才能够听出来其官腔中的无穷奥妙。

一蓝对高为说:辛苦一场,我们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可以好好地休息了。现在我要锁上门,关掉手机,拔掉电话。我太累了,从来没有这么累过,我要睡它个三天三晚,除了一天两顿饭,你可别打扰我呵。

这两个月中,高为忙得没有工夫给父母亲打一个电话。好在母亲知道他是在办正经事,也不怪他。

三天后一蓝说她还没有休息好,想一个人出去外面走走,可能是去香港,也可能是去北戴河。

一蓝没有让高为同行。高为把一蓝送到了机场。

一蓝既没有去香港,也没有去北戴河,她飞到了北京。成访在北京学习。一个朋友开车来接一蓝时,成访已经等候在这个朋友准备的一套公寓房子里了。这是周末,当一蓝陪老板尽情地享受着一种久违了的生活时,与两个月前相比,她多了一份微妙的却又是难以掩饰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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