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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离家近三十年真正意义上的一次探亲。父母高兴得难以言表，武德元抱着林曦不肯松手，就连疯了姚翠玲也高兴得手舞足蹈。我的母亲问起了顾家的三个孩子。我一一作了回答。顾晓大学毕业去了法国，尽管走的时候十分不愿意，可还是在我和冯思琪的劝说下，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方晓珂一个人身在异乡孤苦伶仃，确实需要一个人照顾。顾珂当兵在红军师，今年被选去带新兵。顾四方高考进了军校，两个孩子都十分想念他们，可都没有时间回来。顾四方暑假的时候曾经独自一个人回来过一次，在山沟里整整待了一个假期。他跟着武德元学习武术和射击技能，到田里除草剔苗，还帮着爷爷奶奶把院墙给整修了。武德元提起这件事，就高兴地赞叹不已。他说：“这孩子真是不孬，善良、仁义，还挺聪明，很有培养价值，听说军校出来就能当副连长，我看他跟你一样有出息。”
山村的夜晚格外宁静。只能听到飞雪砸窗户边上簌簌的声响。方思琪带着孩子跟母亲和姚老师睡在大炕上。我跟武德元睡在小屋里的小炕上。我脱下的军装上，四颗银星在灯光中熠熠闪光。武德元把军装取下来，用手抚摸着军装上的星星叹息着说：“一九五五年授衔的时候我被授予中尉军衔，后来取消军衔制，我还是个中尉。你小子赶到了好时候了，距离少将就差一步之遥了。”我动情地说：“武子叔，我知道，如果当年你留在部队，凭你的素质，现在没准也是将军了。”武德元摇了摇头说：“那倒不一定，我注定会是枪膛里的一颗子弹，只有勇敢和智慧的军人，才是扣扳机的人，你的父亲要是不牺牲，他可以。”武德元把我的上衣挂好，一边脱着衣服一边说：“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闭上眼睛睡个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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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武德元睡得很香，呼噜也打得很响，他肯定做梦了，嘴巴呜呜啦啦地不停在说梦话。幼年的时候，我有个习惯动作，总在被窝里抱着武德元的腿睡觉，此刻我伸出双臂再抱到他的腿的时候，我突然发觉，这两只腿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长年的病痛折磨，让这双腿行动起来也不那么灵敏了。就连覆盖在骨头上的皮肤也不再光滑了，坑坑洼洼的皮肤上像是长出了无数个鳞片，凸鼓的青筋就爬在这些鳞片下面。抱着这双腿，我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了。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柿子树底下那个英武潇洒的男人。他站在一片阳光里眯着眼睛对我说，来，小子，叫爹，老子带你去打狼。我的眼前不停地浮现出他迎着朝阳不停奔跑的身影，在他的身后，总是跟跑着一个懵懂的少年。武德元把他的一切都交付给了我，青春、梦想、荣誉、责任。
现在，他已经苍老成这个样子，想到这双腿已经不能奔跑了，这个人已经风采不再了，几年或者十几年之后，连这个人的生命也像马德胜那样不在了，我的心里就忍不住撕扯般地疼痛。
很多时候，我曾经认真思索生命的价值，军人的价值，也常常因此陷入迷茫和痛苦。可此刻，抱着武德元的腿我一下子豁然开朗。生命的价值，军人的价值就是：在生命的长河里，一个人的存在意义就在于让更多的人活得更好。
那些战争年代把尸骨抛洒在疆场上的人们，那些把肉体深埋在异国他乡的人们，那些粉身碎骨悲壮而死的人们，他们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才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把生命和命运交给炮火纷飞的战场。
我紧紧地抱住这双腿，把他的腿紧紧贴在脸上，我的生命在感受着它们所给我带来的力量。迷迷糊糊中，我就觉得，我的身体突然间长出了两只金光闪闪的翅膀，穿越丛林，掠过原野，在浩瀚天空之中，在山川河流之上，迎着朝阳自由翱翔……
白茫茫的雪野覆盖了苍凉萧条的山野。冯思琪带着我们的儿子在雪天的丛林里玩耍，我和武德元坐在火堆前聊着未来军队的发展方向。我所在的R军已经实现了机械化，新式的轮式步战车、现代化的炊事车和各种武器的装备，让传统步兵一杆枪，两条腿，三顿饭，四颗手榴弹的作战模式发生了质的转变。谈到这些，武德元的眼睛闪烁出从未有过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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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元满怀憧憬地对我说：“真想去部队看一看，都机械化了，上千辆步战车和新式坦克漫山遍野开过去，那是何等的壮观。装备换了，思想也得跟着赶紧换。武器装备再好，也只不过是跟人家过招的工具。当年在朝鲜战场上，美军机械化程度已经相当高了，不还是被我们这帮泥腿子揍得溃不成军。后来的冷枪战，他们被我们的狙击手逼得没办法，不得不学着我们打，因为啥？因为地形不利于机械化展开，敌我双方的工事都极其坚固，炮火和机械化装备都起不了作用。那时候，我们的狙击手每天击毙的敌军比几次冲锋取得的战绩都辉煌。仗一打起来，靠的还是人的脑子，脑子转不过来，尽等着吃亏。老军长就是一个用脑子打仗的人。你别看他打仗凶猛，他时刻都在算计敌我双方的态势，吃亏的事情他从来不干，即便是吃了亏，他也能从吃亏中找出赚回来的办法。这就是好的指挥员。”
武德元说得很兴奋，望着眉飞色舞的武德元，我的心情十分复杂。他虽然蜗居在大山深处，满目苍茫群山，可他的视野是开阔的、思维是敏捷的，他的一颗心始终牵挂着一支军队的未来。他说，春天的时候，腿脚就方便了，他想到部队好好看看，再看一次老军长马德胜，我不得不把马德胜得病的事情告诉了他。
武德元听完一下子愣住了。他沉默了很久，低下头说：“会有这么一天的，人都会有这么一天，我有点儿困了，你们先烤着，我去睡觉了。”
武德元迈着沉重的步子去了小屋，反身把门给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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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冯思琪从豫南老家回到部队的第三天，老军长马德胜渡过了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尽管我的继父一再嘱咐，一旦老军长的情况不好就拍电报通知他，葬礼时我还是瞒住了他。他的身体也透支到极限的时刻了，连行动都摇摇晃晃了，精神支柱一倒，苍老得将更快。
马德胜的葬礼庄严隆重，参加追悼会的的人有万人之多。大部分是他的战友、部属、还有很多书画界的朋友。我和冯思琪负责亲戚朋友的签到，梅雨婷不远万里从欧洲赶了回来，看到我和冯思琪愣了愣，继而露出惨白的笑容。这一笑蕴含了太多的情绪。宽容、谅解和祝福。我知道她已经和马天龙离婚了，我看到她在签到薄上写下了：战友，梅雨婷。五个字。然后，她温情地拥抱了一下冯思琪，嘴巴紧贴在冯思琪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冯思琪把梅雨婷抱紧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后来，我问冯思琪梅雨婷给你说了什么，让你如此动容。冯思琪说，这是我们女人间的秘密，只能让岁月知道。
马德胜晚年擅画龙和虎。他的画在当地很有名，价值不菲，加之他戎马一世，九死一生，打过不少大仗恶仗。人人都称之为“龙虎将军”。按照他的意愿，他书房里的龙虎图全部随他火化。我和冯思琪、马天龙对这些画进行了整理，龙虎图巨幅两张，各有三千八百七十六只虎，三千八百七十六条龙。单幅小品龙图一共三千八百七十六张，虎图一共三千八百七十六张。这些画全部用金丝线捆好随着他的遗体化作了袅袅青烟，远上云霄。这些龙虎各有其名，是跟着他在各个战场上死去的战友，他能够记住名字的只有这三千八百七十六人，记不住名字的不计其数。他要在另一个世界里带着他们霹雳闪电，虎虎生风。
龙
我父亲马德胜走完了他戎马倥偬的一生，直上云霄的青烟是他和那些龙虎的涅槃。
第二年，已经是红军师师长的我和C师师长林中虎作为阅兵方队首长参加了国庆50周年的检阅。就在我的后面，红军团一连连长顾四方随着我的“向右看”的口令，把目光投向红墙之上的高高城楼。起风了，强劲的东风掠过广袤辽阔的时间和空间，滚滚铁流正以磅礴的气势朝着朝阳前行。站在世纪阅兵的步战车上，我仰视着远方的天空，轰鸣声中我仿佛看到了远方的云端巨龙腾飞，猛虎跳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