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帝的称谓问题,从古至今是有争议的。在本文中,依据有关史料,结合今人研究的成果,主要就炎帝称谓的来源、涵义,炎帝与神农氏的关系诸问题加以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一、炎帝称谓的由来
关于炎帝称谓的来源,古人曾作过解释。《吕氏春秋·孟夏纪》说:“孟夏之月……其日丙丁。其帝炎帝。”高诱注:“炎帝,少典之子,姓姜氏,以火德王天下,是为炎帝。”《淮南子·时则训》又称炎帝为赤帝。高诱解释说:“炎帝,南方火德之帝也。”《帝王世纪》说:“有圣德,以火承木,位在南方,主夏,故谓之炎帝。”在其他古籍里也有“以火德王,号日炎帝”的说法。
其实,这些说法均不足为据。因为,其一,我们知道,五行学说的盛行,当在春秋战国之际,最早也不会早于西周。这就说明高诱等人拿后世阴阳五行学说来解释炎帝之称谓的来源是站不住脚的。其二,依五行说,南为火,夏为火,那么,炎帝不就成了“以火承木”、“位在南方”的“主夏”之神?《汉书·魏相传》说:“南方之神炎帝,乘离执衡司夏。”这种以五行与五方、五色、四时相配,及再配五德、相生相克的做法,其本身就是主观唯心的,具有循环论的宗教迷信色彩。以此来解释炎帝称谓的来源,就只能把炎帝变成“神”,而不是人。这显然是有悖于历史事实的。其三,《帝王世纪》的作者既说炎帝“长于姜水”,又说炎帝“位在南方”,因“主夏”而称炎帝,这岂不是矛盾?致使炎帝似人非人,似神非神,不伦不类。
辨析了上面的说法之后,我们认为,炎帝称谓的来源基于两方面的因素:一是“善用火”,二是“祭祀”。
在我国,关于火的发明,从北京周口店发现的古人类遗址推测,从最初用自然火到学会控制火,又到学会“钻燧取火”,大约经历了几十万年甚至百万年的历史。传说火的发明者为“燧人氏”。战国时的着作《尸子》云:“燧人上观辰星,下察五木,以为火也。”《拾遗记》云:“遂明国有大树名燧,屈盘万顷。后世有圣人游日月之外,至于其国,息此树下,有鸟喙树,粲然火出,圣人感焉,因以小枝钻火,号燧人氏。”“燧人氏”是属于旧石器时代,即蒙昧时期的中期。当时的原始先民还是以采集和狩猎为生,农耕还未出现,因此,火的使用范围是很狭小的。如古籍中所记载的“以化‘腥臊’”,“教民熟食,养人利性,避臭去毒”。当然,这对原始人类来说,“钻木取火”的发明,毕竟是一件非同寻常的大事。正如恩格斯所说的,火的利用“第一次使人支配了一种自然力,从而最终把人同动物区分开来”,“甚至可以把这种发明看作人类历史的开端”。
对火的广泛利用,尤其是把火运用于农耕,发明了“刀耕火种”。并由此而引起人类社会生活巨大变化的是新石器时代,即神农氏时代的人们,也就是传说中的姜炎族的首领炎帝。因而,关于炎帝与火的关系的记载,也就多见之于各种古籍中。
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
炎帝为火师,姜姓其后也。
炎帝作,钻燧生火,以熟腥臊,民食之无兹胃之病,而天下化之。
炎帝为火灾,故黄帝擒之。
炎帝作火。死而为灶。
(炎帝)于是修火之利,范金排货,以利国用,因时变焊。以抑时疾,以炮以焊,以为醴酪。
遍阅文献典籍,这类记载还有许多,兹不一一列举。这些记载已近乎道出了历史的真相,可是长期以来为研究者所忽略。这些记载,就很清楚地告诉我们,炎帝是因其善用火而得名的。
那么,炎帝的善用火表现于哪些方面呢?这就需要联系炎帝之名又为神农来考察了。
首先,表现在农耕方面:刀耕火种,制作耒耜。
炎帝,以火名官……始教耕稼,故号神农氏。
炎帝即神农氏。炎帝身号;神农代号也。
炎帝……教民农耕,故天下号为神农氏。
炎帝长于姜水,始教天下耕种五谷而食之,以省杀生。
(炎帝)始教造田,谓之田祖,先为稼穑。神其农业,谓之神农。
神农始教民播种百谷,相土地宜燥湿肥硗高下。
古之人皆食禽兽肉,至于神农,人民众多,禽兽不足,于是神农因天之时,分地之利,制来耜,教民耕作。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故谓之神农也。
这些材料说明了炎帝确实是一位精于农耕的远古氏族或部落领袖,因此被后世敬奉为“神农”、“农皇”、“农业之神”。
那么,我们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火与农耕生产的关系如何呢?我们知道,原始社会末期,即炎帝时代,当人们刚刚从以渔猎为生而转向以稼穑为生时,其生产工具无疑是极其简陋的。面对茫茫荒林,要想以简陋的木、石、骨、角、蚌、陶垦荒播种,谈何容易!但是,为了生存,他们可能受自然界的启发,便想出一个好的办法,就是放火烧荒,即在一定范围内放火焚烧掉那些繁茂芜杂的茅草树林,一来可作耕地以播种五谷,二来焚烧的灰烬还可作肥料。这种方法史称“刀耕火种”,在我国的先秦古籍中就有不少记载。《诗·大雅·械朴》:“芄芄械朴,薪之之。”这里的“檩”,郑玄注为“积木烧也”。《诗·大雅·旱麓》:“瑟彼非械。在所燎也。”这里的“燎”,孔颖达注为“放火烧也”。很明显,这些都是说先民们在未开垦过的荒山原野放火开荒。自先秦以降,直至元、明、清时代,尚有不少学者也作过这方面的记载。元代诗人马祖常在其一首诗中说:“洗药秋汲涧,种秫春烧畲。”清代学者蒲松龄在其《农蚕经·自序》中说:“垦荒,先纵火烧草,然后深耕。”不仅如此,据调查,我国东北、西南和西北部分山区至今还盛行着这种“刀耕火种”的耕作方式。因此,着名农史学家唐启宇先生说:“中国古代实行火耕农业,是很有名的。”不惟中国原始先民运用过此法,世界其他民族也同样使用过“刀耕火种”这种农耕方法。原苏联着名人类学家柯斯文说:“刀种火种这种农耕方法。过去是很普遍的,并且直到今天仍然在许多落后部落部族中间持续着……哥伦布来到之前的整个美洲。由北纬十八度至南纬二十二度之间的非洲地带,大洋洲全部。印度尼西亚全部,印度支那全部,印度大部分,中国的一部分及其亚洲其他许多地方,对土地加工的这种方式,在整个欧洲,直到进入有史时期后,也还是广泛传播着的。”
从上述不难看出,说炎帝为“火灾”是不确切的。他之所以“纵火”,实际上完全是为着农业生产的需要,是造福于民。关于这个问题,张舜徽先生说得至为明确。他说:“神农二字,神是治理的意思(《尔雅·释诗》:‘神,治也。’)。其义自然可解为‘治田’。治田的开始,必然先有拓荒辟土的大规模烧山。”“先把山泽中的杂树荆棘以及其他障碍物用火、刀清除以后,才有可能进去开垦。这是远古进行农业生产的先决问题。”“所以有些古书,也称‘神农氏’与‘烈山氏’。这便是《孟子》所云‘烈山泽而焚之’的意思。”这实际上就是说,炎帝之名由“烈山”而来。
前面说的是放火烧荒、开辟土地。下面,我们再看看农耕工具的制作。据《周易·系辞下》说:“庖牺氏没,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耜之利,以教天下。”而“揉木”是离不开火的作用的。这里的“揉”字就具体反映了用火加工的过程。湿的木材在火上适当烧烤便很容易由直变曲,由曲变直,甚至一些质地柔韧的木材经火烧烤后,还可以盘曲为圈状,略加固定,冷却之后也不容易变形。人们可以用火把木材加工成合乎需要的各种形式。从山东武梁祠汉画像石刻神农执耒耜教稼图来看,耒耜的柄是弯曲形的,在制作过程中用火去“揉”当在情理之中。时于今日,陕西关中农民在制作木犁的犁辕、犁杖时仍沿用这种传统工艺。做竹筐、竹篮的提梁,平整土地的木质磨,晾晒、碾打谷物、柴草等的双齿木权,要有一定的弯曲度,都离不开“火揉”。
其次,表现在生活用具方面:烧制陶器,冶炼金属。
关于炎帝制作陶器的记载在古籍中也是多见的。或云“神农耕而作陶”,或云“埏埴以为器”,或云“修火之利,范金、合上”等等。要制作陶器,也就离不开火。从宝鸡地区500余处仰韶文化遗址和200余处龙山文化遗址出土的数以千计的陶片、陶器以及多处烧制陶器的陶窑就很能说明这个问题。至于古籍中记载炎帝“范金、合土”,“范金排货”,这可从蚩尤“削金为刀,割皮为甲”的记载,和甘肃齐家文化遗址出土的纯度很高的红铜制品刀、匕、锥、凿、指环等提供的佐证,说明率先进入农耕文明的炎帝族是有可能首先开始用火冶炼金属的。
第三,表现在饮食医药方面:以熟腥臊,防治疾病。
《管子·轻重戊》:“炎帝作,钻燧取火,以熟腥臊,民食之,无兹胃之病,而天下化之。”《帝王世纪》:炎帝“尝味草木,宣荣疗疾,救夭伤人命”。西晋张华《博物志》:“神农始究息脉,辨药性,制针灸,作巫方。”南朝梁元帝萧绎《金楼子》:“炎帝神农氏……嘉禾生,醴泉出。”生食化熟,不仅提高了原始先民的生活质量,而且有益于身体健康。这是人“有异于禽兽”的又一重要标志。“陶器的制作和火在医药方面的应用,才使烫、熏、蒸、洗浴、石砭、火针、艾灸、熨贴、汤药、酒醪等医药技术得以形成”。
另外,根据文献典籍的记载,炎帝把火还运用在制造乐器和兵器方面。如《刘子新论》所说:“神农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弦木”就离不开火的加工制作。
上面,我们从炎帝善用火的角度,说明了炎帝称谓的来源。实际上只说了“炎”的来源。下面我们再从祭祀的角度,说明炎帝何以为“帝”,也就是“帝”号之意义。
“万物有灵论是宗教思想发展的最初阶段”。我们的原始先民在其漫长的顽强的生存努力中,先民的体力和脑力日益进步,到了他们“两手教导头脑,随后聪明一些的头脑教导双手,以及聪明的两手再度更有力的促进头脑的发展”的时候,先民们便不再仅仅被动地应付自然的考验,而开始试图对长期困扰他们的自然现象,如月落日升、电闪雷鸣、草木枯荣、动物乃至人类自身的生死提出解释。梦幻诱发了先民的“灵魂”观念。激烈的争斗、危险的狩猎、失败的沮丧、成功的喜悦……但是一觉醒来,伴随他们的却只有空寂的寒冷与呼号的山风。这种现象诱导出一种寄寓于人体之内、但又不受身体制约、在人们睡梦中或死亡之后便离开躯体自由活动的“灵魂”的存在的观念。这种观念扩而大之,他们便认为凡世上不受人的身体直接控制、不受人的意愿随意支配的万事万物,都是受某种神灵驱使。于是,所有影响作用于人类生存的自然物、自然力,纷纷被幻化为形形色色的神灵:日神、月神、雷公、电母、土地爷、河伯、火神……祈祷这些神灵保佑平安、帮助先民们战胜无法预料而又无法抵御的灾祸的祭祀,也就同领导生产、对外战争一样,成为本部落的一件大事,如《左传》所说的“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像这种原始宗教的崇拜,从考古资料及古籍记载也可得到说明。在农耕时期的新石器时代,太阳普照大地,土地养育万物,太阳和土地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依靠,也就成了先民们虔诚供奉的神祗。在仰韶、屈家岭、马厂等文化遗址出土的陶器上,人们往往发现表现太阳图形的纹饰;在江苏连云港将军崖、四川珙县、云南仓源、广西宁明的新石器时代岩画上,也清晰刻画着太阳神的形象。殷墟卜辞和《尚书》均有“宾日”、“饯日”等宗教仪式的记录,这显然是原始时代太阳崇拜的继续。对土地的崇拜也很盛行,虽然古实物的证据尚不丰富,但考之以“社稷五祀……自夏以上手祀之”,“郊祀社稷,所从来尚矣”的典籍记载和民间长久流传的“地母”神话传说,我们可以推断出这个结论。太阳、土地之外的自然物,也为我们的原始先民所崇拜,“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日神”。对自然物、自然力的崇拜,必然要时时加以祭祀。
《说文》说:“帝者,禘也”,“禘,祭也”,就是“以事鬼神上帝”。《史记·封禅书》引《管子》说:“炎帝封泰山,禅云云。”《史记·补三皇本纪》亦说:“炎帝神农氏,以其初为田事,故为腊祭,以报天地。”这种隆重的祭祀活动,常常由部落首领主持,相沿日久,就形成一个崇高的概念——帝,用以配有功德的首领。汉代的服虔说:“自少吴以上,天子之号以其德。”班固说“德合天地称帝”,“帝者,椅也,象可承也”,就是说,帝就是象征着可以承天之运,降福于人间;于是帝的尊号也就随之产生了。
《说文》云:“炎,火光上也,从重火。”“帝者,禘也。”由于火与禘对原始先民十分重要,于是便把它们加之于姜炎族首领或代表之身,便称之为“炎帝”。
顺便一提的,有些论者用“祭天以燔柴”来解释炎帝之称谓的来源,这只说对了一半。将“炎”的作用仅限于燔柴祭天,就欠妥了。有的论者,将“帝”通“蒂”,以对花蒂及植物的崇拜来解释“炎帝”之“帝”,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但给人以牵强附会之感,亦不敢苟同。还有的论者将“炎”本义取鱼意,也还有待于作进一步探讨。
二、炎帝称谓的涵义
前面我们对炎帝称谓的来源作了考察,但这只是问题的一半。要对炎帝称谓有全面的理解,还需将问题引深一步,对炎帝称谓的涵义作一番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