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江南的七月。
独特的雷雨,闷雷阵阵,一阵骤雨打芭蕉之后是知了烦躁的叫。鸟雀叽叽喳喳,全然无了暴风骤雨时那分静默。暑气渐回,竟是比方才的阵头前还热。
今日入了七月,正是初一。李仕立在窗前读书。
李仕是今年皇家书院新收入的子弟,人称才高八斗,吟诗作对、琴棋书画无不在行,他原是家中老二,家境较为富裕,在乡里中了秀才,踌躇满志的来京学习,据说有望考取一个好的功名。
想象中高头大马、衣锦还乡的梦终结在半个月前。那日他们书院组织至相国寺听经学,途经那两株晶莹剔透的碧梧时,望见水一样透亮的树荫下隐约站着一位绰约佳人,堕马髻,螓首蛾眉,广袖长裙,微微蹙着秀眉。其他学子都恍若未见,只顾朝前走,只有李仕和其他三人顿在那里。四人一下呆住,忘了言语。那佳人或许是感应到视线,蓦然回首间,微微一笑,刹那间芳华失色。
四人到底年少,被那一笑百媚生的笑靥怔住,登时愣在那里,脑中子回想读到过的的一句话,只觉用在此时颇为应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一阵风过,碧梧阵阵叶响,四人沉浸在碧梧蓝色的波光阴影下,等回神时,众学子竟早已走远,失望之余再回头看向碧梧时,哪里还有那美人的影子,若不是捡到树下那只微透着脂粉香气的小巧荷包,四人定要认为那是大白日的集体梦魇了。
眼见学子的大队越行越远,李仕慌了,坚持要随大流。四人起了争执。他们到底没一起去成相国寺,原因是其他三人一致认为要将这小荷包交还予那位失主,李仕则死心眼的要跟随大队去听讲经。
四人不欢而散。李仕追随大部队,其他三人则往反方向行。
等李仕从相国寺回来,走到太学学子的专用卧房时,那三人还没回来。
李仕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果不其然,到第二日早晨早课时,三人还是未归。
李仕知晓这三人从不会夜不归宿,想来莫不是遇到了什么不测。到了下午,他料到事情不对,便找了夫子说明,二人一起去衙门报了案,却也一直无音信。
事情一直搁了有十日余。期间他几乎夜夜噩梦,午夜梦回时,满目是那三人的碎尸,狼藉的森森白骨向他扑来,扼住他的后颈,下颔骨咯咯的响动,发出破碎的音节:救……救……救无……我……
惊叫着醒来,天未亮,刚入平旦,床头依旧是他的苏绣锦袍,他的头从瓷枕上落下,落了枕,疼了许多日。
廿八那日午后下了雨,颇大。风卷得学堂里用来放杂物的小屋坍塌,那屋子里暗的很,除了管事的偶尔进去拿点小物什,几乎没人进去。但小屋倒下后,一时间恶臭阵阵,颇像腐蚀之气,一些娇贵的竟是当场呕了。几个大胆的学子过去查看时,发现从那底下竟露出一截森然的手骨来!
学子们手忙脚乱的报了案,衙门来人时,没人敢上前,只远远地见那废墟里抬了三居腐尸出来,仵作验尸,需确认身份。夫子便叫了李仕。
当他战战兢兢的走向停尸间,看到那三句尸体时,只匆匆一瞥他便吐了。死了多日的尸体恶臭阵阵,上面爬满蛆,虽不是外面传言的人的齿痕,却也分辨不出一块好肉来。依稀从三人的衣着可以确定是那失踪的三位学子。回卧房后他又吐了许久,躺在床上望着帐顶脑中思绪翻飞:好端端的三人怎么会忽然间失踪被害?三人去还荷包究竟遇到了什么?
……
他不禁又回想起那个树下的女子来,那女子确是艳丽,想来却像罂粟,充满危险却叫人欲罢不能。果真与那女子有关?若真是这样,恐怕自己也难逃一死。
他平复了一下胃中的不适,又想到那几夜不断重复的梦,觉得该来的总是要来的,竟没了害怕。躺在床上,心安不已的他渐渐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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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萤。据说此月百鬼夜行。
慕尘刚吃过晚饭,搬了竹榻到院里乘凉。阴凉处的蚊子颇多,没一会她那双脚上便多了好几十个包,她实在痒得不行,跑到书房问焕轩拿药。
“阿轩,有药没?我让蚊子咬了……”哇,书房里今天倒是热闹,溯兰世子六皇子七皇子顾包子一个不少,像是在聊着什么的样子。她一进门,“四子”就蓦地停下来看她,除了背过身给他找药的焕轩外几人无一不是得了救星的表情。
“慕尘慕尘,焕轩不让我们麻烦你。你看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就不算。”六皇子热情的将她拉到空椅上坐下。
“慕尘,若是有你的加入我们便如虎添翼了。”七皇子意思一脸兴奋。
顾包子略略矜持了一下,道:“慕尘……不是我硬要拉上你的,但是你加入了世子一定也会去的。”
“怎么了?”三人一人一句,他们的话像是在夸她,但好像是极具功利性的夸耀,她不禁警觉。“还记得我们上次与你说的那个碧梧美人的事罢?那件事又有后续了!”帝王家的孩子总是年少不识愁滋味,语气里满是兴奋。
慕尘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他说的是哪件事,迟疑道:“三具腐尸?又有人死了?”
“第四人,唤李仕,金越人。与其他三人一起在城南看见所谓的美人。今晨被人发现死在卧房,死因不明。”焕轩拿着不知从哪里坑来的卷宗,递给她,“大理寺已经介入,但是效果不佳。人说这是超人力的,皇叔下了令命国师调查此案。”
“国师?那个新国师?”慕尘对他似乎有点印象,“东方……”
“东方容!”几人不约而同咬牙切齿。
是吗,连国师都介入了么?慕尘忽略了磨牙声,草草翻着卷宗,隐隐有些不安,她原以为那不过是二位皇子在坊间听来的传言,如今想来,却真是充满疑点。
第一,就是那个碧梧美人,稍纵即逝的幻象一般,却是本案最大的疑点;第二,那三具尸体,小屋的钥匙只管事有,那三人究竟是如何被咬死在密室里的,而且经过这么多天,尸体应该早臭了,为何一直没有人闻到,管事也说了,前一日检查室还未闻到任何异味,这样的发现,更像是,刚被人移进屋里一样;第三,第四个被害人距前三位被害时间整整迟了半月……
哎,就算是这样,这几个公子哥未免太多事了。上有国师顶着,下有大理寺撑着,又不是哗然尸变会危及无辜百姓,对着全然毫无头绪的事情,他们如此积极是为何?
慕尘很不给面子的打了个哈欠,将卷宗交还给焕轩:“这东西是你们从大理寺卿那里不问自取的吧,你们还是还回去吧,这件事情既然有大理寺和国师出面,任他人鬼蛇神,你们还怕抓那凶手不到?再说了,凭我们这几人的微薄之力根本无力回天啊。吧回吧回吧,早些歇了。”
无耻的米虫慕尘浪费这么多唇舌只为安逸一点,所有外事都与她无关,她非圣人,也不是大丈夫,亦无意挑起国家重任。所以她不理解这些个热血男儿的豪气,只顾当头给他们泼冷水。
慕尘这种人说的好听是自我隐逸,难听了就是太懒,问题是她懒还懒得有理。
被当头冷水凉的透心的三人依旧豪气不灭。
六皇子愤愤然:“好你个慕尘,今番居然见死不救。一代王爷的伟大梦想就此被你扼杀!”
慕尘手掌一摊,道:“殿下,是您多虑了。就算我答应,若照您的说法,我们应该从何查起呢?去看腐尸吗?还是说我们去碧梧下守株待美人?要不要我们试试招魂啊?”
这几个咄咄逼人的条件听起来确实一点都不靠谱,但是三人的士气依旧不减分毫,这真是颇为难得。“究竟是甚么使得您三位爷斗志昂扬啊?”慕尘忍不住问。
“东方容!”一提到这个三人像是被点到痛穴,又磨牙。
“?”慕尘顶着问号看向焕轩。
“他们三人今日上朝,主动请缨帮助彻查此案,替吾皇分忧,却遭伟大的国师大人断然拒绝,原因是其料定这三人只会拖后腿。”
今日一大早,三位贵公子难得出席早朝,连皇帝都被惊得精神振奋。早朝照例无事,只是大理寺卿提及这桩被搁置的疑案后续,三人更是主动请缨,立志与君分忧。皇上龙颜大悦。问题出在后面,国师东方大人断然拒绝,原因是“二位皇子与侍郎大人愿助臣,臣幸甚,臣下资历尚浅,此行尚凶吉未定,愿陛下三思。”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三个小毛头跟去就是找死的份,皇上您自个儿看吧。
慕尘其实很想拍案而起来一句“说得好”,无奈收到三人满是怨念的眼波只好吞了口唾沫,转换心情,扭头道:“所以,他们今天……只是来诉苦的?”
“他们三人实则是来拉帮结伙的。”焕轩无奈道,“他们问大理寺少卿要了本案的卷宗,决心查出凶手,又因你我二人可以看到‘那些’,所以前来挖人……真是有精神啊。”
或许是被慕尘影响的,焕轩最近的精神生活颇像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