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村寨来客安坐中军主帐,惟独王伯魁依仗几个弟弟的关系先行进入了赵旭私帐。赵旭本不想对他特殊对待,可想到他那三个弟弟正是自己手下最得力的三员人才,才应允了他的要求,也算是给王仲魁等人一个面子。
“哎呀!鸣雁老弟,鸣雁老弟!”王伯魁一入营帐便热切地拱手走到赵旭面前,咧着嘴笑道,“多日不见,老弟已是统帅三千人马的将军了。恭喜啊!恭喜啊!”
“不敢,不敢。”赵旭心中厌恶,可表面上还笑脸迎人,抱拳回礼道,“多靠令弟相助,否则,旭哪有今日成就。”
“老弟谦虚,老弟谦虚。”王伯魁一把握住了赵旭的双手,惭愧悔恨地说,“老弟今日已是贵人,可对我等草民还如此礼遇,愚兄汗颜啊!汗颜啊!”
情到浓时真亦假。
赵旭赔笑以对,装作什么也未察觉,可内心却如明镜一般,不但对这王伯魁鄙夷更甚,更是生出了防备,暗道“不可重用此人”。
“伯魁兄,伯魁兄!”赵旭抽出一只手,反按上了王伯魁的手。他一边轻拍,一边安抚说:“伯魁兄见外了,见外了!我与仲魁兄、叔魁兄、季魁兄是患难之交,其情与兄弟无二。你既为他三人兄长,我自然也当以兄长待之。兄弟哪有隔夜仇啊!况且,你前番也是为了黎园寨乡亲,那是舍小义、存大仁之举,我既自豪号‘义将军’,又哪能因小隙而忘大义呢?”
“贤弟真乃英雄,真乃英雄啊!”王伯魁说着说着居然痛哭流涕,看得赵旭好生佩服。
赵旭见招拆招,装模作样地好生抚慰起来。少顷,王伯魁才以袖子抹泪,止住了哭泣。可是,他却在这时忽然问起:“贤弟英雄了得,不知有未婚配?”
赵旭一怔,当即摇了摇头,接着不解地想道:“他难不成是想将妹妹许配给我吗?我今虽拥兵数千,威势远超冯家堡,但在各路起事者中仅属末流。况且,我行的是造反勾当,稍有不慎,不是被官军灭了,就是被其他造反者灭了,他和他父亲会冒这个险吗?”
“可惜,可惜!”王伯魁摇摇头,叹息道,“贤弟英雄了得,与我那妹妹可算郎才女貌,可是,我那妹妹与冯家堡少堡主有亲。贤弟仁义无双,自然会成人之美。我与我家父亲虽然有意,但也不能背了约,更不能给贤弟你抹上污点啊!”
自古以来,婚事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既然定下了婚约,那这场婚事便算定下了,之后的三媒六聘不过是程序和礼仪。此刻若是退了婚,实质上纵然不算离婚,形式上也算是离婚。若女方退婚后很快就令许他人,而这人又位高权重,旁人定会指指点点,或说女方嫌贫爱富,或说那位高权重者以势相逼,总之是不会有好话。
赵旭不得不佩服王伯魁的辩才,最高的辩术莫过于用平淡无奇的三言两语转变攻守形势,不动声色地将主动权由强势一方转到弱势的自己一方。
这看似简单,实则有莫大的学问。首先要求过人的才学,其次要求超人的洞察力,再次要求随机应变能力,最后是出色的语言表达能力。这四点是缺一不可,尤其是过人才学。因为辩术的作用不是和人对骂,或围绕一个辩题辩论,而是要蛊惑人心,使人相信。而要使人相信,就必须有足够的知识储备来作为说话材料。战国时的苏秦、张仪等人,无一不是饱学之士,否则即使能靠三寸不烂之舌连横合纵,也不可能成为一国乃至多国丞相。
赵旭在二十一世纪曾看过一部电视剧,里面安排了一出张仪痛骂孟子、斥责儒学伪善的大戏。先不论张仪痛骂儒家的内容,也不论历史上是否真有这一出,单是他在众目睽睽下无所顾虑痛骂的行为便足以让人笑掉大牙。首先,辩论之要不再声高语快,而在论据是否使人信服,这便是所谓的“有理不在声高”。其次,古人重礼并非出于儒家,而是自古习俗,儒家不过是提倡,在王宫殿堂之上、贵族名士之前,一著名纵横家、政治家、外交家居然如泼妇骂街般地狂呼喝骂,编剧究竟是在刻意侮辱古人,还是有意贬低现代人的道德文明观呢?
赵旭不喜王伯魁为人,但却记住了他的辩才,想着日后也许有用。
之后,二人又寒暄几句,便偕同去往了大营帐。
营帐敞开,三村四寨来客加上“迟到”的王伯魁分坐左右。他们身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三叠野菜,一碗水酒,朴素至极。
赵旭于正中主座坐定,端起酒碗,含笑说道:“诸位远来,一路风尘仆仆,旭一介晚辈,在此先敬诸位一碗。”
八位来客中的七位一起端起了酒碗,喊了声“多谢”便将之一饮而尽了。那个未喝酒的一副文人打扮,正襟危坐在右侧末席。赵旭偷偷看见,只道他不善饮酒,故也未多在意,还将站在一旁,准备上前阻止的程远拦了下来。
酒碗放回案几,一旁侍候的女侍立即上前,跪地斟酒。此时,赵旭长吁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旭本一介布衣,得黎园寨王家兄弟相助,这才杀了寇乱傥骆道的孙氏兄弟。今日,我虽拥兵于此,却绝不敢干那盗匪勾当。诸位若想多留几日,我自好生招待,一尽地主之谊。若是想走,我也不会多留,任尔等返乡。不过,劳烦诸位在离去时带上运来的东西,旭虽不才,但绝不能违背了‘义’字。”
众来客面面相觑,迟疑不定,唯有王伯魁抱拳微笑道:“将军为我等守路,我等理应孝敬。况且,道路艰险,来一趟也是难事,与其劳烦,还不如就此留下,毕竟只是一些薄礼。”
这礼倒真的是薄礼。傥骆道艰险难行,人能过来便已不错,何况是运货。有的用驮马送来了几袋粮食,有的送来了几匹绢布,有的甚至只送来了一份欠条式的礼单。简直是五花八门,各色均有。
赵旭故作严肃地摆摆手,摇摇头,说道:“我等虽非官军,但也绝不是盗匪。取人财物以作军饷,此风不可长、此例不可开。”
“将军……”
王伯魁及呼一声,却被赵旭打断。
赵旭厉色道:“不必多言,我意已决。诸位临走之际可别忘了,否则,我只能亲自派人送回了。”
众来客一直面有豫色,而今却争先恐后地应允起来。他们始终在害怕,因害怕而犹豫,因害怕而应允。这虽然是讽刺,但却说明了赵旭身上还有一张“盗匪”标签。别无他法之下,只有采用近乎威胁的强硬手段才能扯下不良标签。
“哈哈哈哈!”
一声狂傲地笑声响起。
赵旭及其他人好奇地望去,只见是坐在右面末席之人在笑。
之前,赵旭只是粗粗打量,如今却开始仔细观察。这书生年逾三旬,脸型瘦削,唇上是八字胡,下颚也有浅淡的胡须,最特别的当属那双眼睛,可说是目光如炬、英武不凡,完全不像书生。
“先生何故发笑?”赵旭问道。
“我笑盗匪谈义,娼妇论节,叛臣说忠,逆子言孝。”
“好一个盗匪谈义!”赵旭呵呵一笑,柔声道,“可此地一无盗匪,二无娼妇,三无叛臣,四无逆子,先生笑得突兀。”
书生脸色一变,正色道:“逆子者,黎园寨王家三兄弟。叛臣者,前蜀郡丞郭子达。娼妇者,营中这些妇人。盗匪者,你赵鸣雁。”
“大胆!”程远伸出剑指,指着书生怒喝一声。
赵旭佩服自己的忍耐力,到了这时也可巍然不动。他颦眉问道:“先生,请问尊姓大名?”
程远抢先答道:“将军,这狂妄书生姓周,名亮,字明孝。本为蜀郡人,今客居傥水南村,是替傥水南村来的。”
赵旭点了点头,当即拱手拜了拜,说道:“原来是周先生,失敬失敬。”
“将军,此子太过狂妄,该给些颜色瞧瞧。”程远轻声建议道。
“好一个‘给点颜色瞧瞧’。”周亮冷哼一声,愤然而起,走到案几前,正视着赵旭说,“我今自入匪营,便未想过能活着离开,但我死得其所,以一死揭开你这虚假面皮,免得后人听了个‘义’字来入这狼穴。”
“周明孝,你太大胆了。”程远喝道。
“程先生,切勿动怒,切勿动怒。”赵旭安抚了程远,便问周亮,“周先生,我并未想取你性命,你为何如此轻身?”
“哈哈哈哈!”周亮高笑一声,忽然剥光了衣衫,任凭身子赤条条也不作遮挡。
两旁侍候的女子皆害羞地侧过了头,赵旭、程远及众客人都惊呆了。
周亮哼了一声,大义凛然道:“士可杀,不可辱。大丈夫生要清清白白,死亦清清白白。你要杀便杀,休得故作好人。”
哐当一声,赵旭愤然而起,一脚踢翻了面前案几。
“好,好!”他伸出剑指,怒不可遏,“君子有成人之美,我本该成全你。可你说我是盗匪,那我就偏不成人之美。”
言毕,他左右走了两步,便对程远说道:“将这狂人看管起来。记住,好吃好喝,好生招待。别饿着,更别冷着。他若不想穿衣,就给被子,就给火炉。”
“将军,这……”程远迟疑着不知如何作答,可那赵旭已经自顾自走了。于是,他也只能依言去做,命人将赤条条的周亮压了下去,再好酒好词好温度地“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