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夜里,程远兴冲冲地奔入了赵旭营帐。
“将军,那周亮屈服了,屈服了!”程远拱着手笑道。
“屈服?”赵旭坦然地坐着,吩咐道,“细细说来。”
“是。”程远应了声,缓缓道来,“这三日,属下依照将军吩咐,日日带着周亮观览营寨。第一日,他倔强异常,一不穿衣,二要反缚,昂首挺胸地骑在马上,所到之处是指指点点,说个不停。第二日,他稍有低头,披上了披风,解开了绳索,低头环顾左右,所过之处也不说话了。第三日,也就是今日,他是彻彻底底老实了,不但穿上了衣服,还特别穿上了将军送予的那件袍子。”
“真有此事?”赵旭笑问道。
“确实如此。”程远反手指向营外,说道,“营中数千将士,还有随军百姓,他们都看见了。现在,他们都喊周亮是‘周光膀’,笑他前两日衣不遮体,光膀骑马。”
“好、好、好!”赵旭拱手谢道,“那周亮生性狂妄,我是杀也不是,放又不甘。多亏程先生出手,替我报了一箭之恨。多谢!多谢!”
程远急忙拱手握拳,一本正经地说:“不敢,不敢。能为将军效劳,我是三生有幸。将军气量过人,世之英雄。方今天下群雄并起,可能饶恕周亮之流的能有几个?还不只有将军吗!将军今日对这狂生皆能如此大量,来日定能收服民心,一统河山。”
“一统河山,收服民心。”赵旭听着受用,也装出一副飘然样子,谦虚地说,“隋天子尚在,我出身草泽,安敢觊觎九五。乱世之中,百姓最苦,我不为其他,只为天下苍生而已。”
“将军仁慈,仁慈啊!”程远拱拱手,动情地说,“各路人马号称‘义军’,各路群雄皆以‘仁义’为名,可真能言行一致的除了将军又有何人?将军非但是当今之英雄,各是古今之第一啊!”
“好了,好了。”赵旭摇了摇手,好言说道,“自古成者王侯败者寇,还是先想想下一步该如何走吧!不过,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大事功成之日,我是不会忘了你们这些老臣的。那时候,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程远毕恭毕敬地拜了三拜。恰在这时,郭通不宣而入。他与郭通素来不睦,于是便先告退离开。
待程远走远,郭通便急切道:“鸣雁,周明孝已然低头,他也托我引见,你是不是……”
赵旭抬起右手,做了个停止姿势,一本正经地说:“郭先生,这几****每夜都来。第一日是质问我为何辱他,第二日是要我上门请他,第三日是请我见他。这三日三变,你道为何啊!”
“这……”郭通迟疑地顿了顿,摇了摇头说,“老夫不知,还望详解。”
赵旭意味深远地笑了笑,说道:“原因无他,事不在我,不在你,而在他周明孝。三日来,我可从未要辱他。第一日,他自己不愿穿衣,自己要反缚,只要他想穿衣,程博达就抱衣在后,随时能让他穿上。程博达说他是狂生,你说他有些狂妄毛病,我看他倒并非是狂妄,而是恃才傲物。无才狂妄乃是狂生,有才狂妄便是恃才傲物。对这样的人,若不给点颜色,如何能令其真心归附,忠心不二?”
郭通眉头紧锁,半张着嘴,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
赵旭叹了口气,感慨道:“汉武帝的骠骑将军霍去病,少年英雄,打仗是无往不胜,可为人狂妄,无法无天。美玉需要雕琢,可雕琢得过于玲珑剔透,也容易碎。周明孝是块美玉,可不能再雕琢了,应该好好打磨,磨平了那些华而不实的棱角。”
“原来如此。”郭通长吁了口气,沉默良久才又问道,“明孝现在已经低头,是否接见他?”
“不急!”赵旭一口回绝,说道,“他没有低头,而是惭愧了。这块玉已经真的属于我了,可它还需要好好打磨。”
“鸣雁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一切如故。”赵旭顿了顿,吩咐道,“这样吧!你去见他,就说我自觉对不起他,无颜再见。”
“就这些?”郭通疑惑不解地问。
“就这些。”赵旭回答得斩钉截铁。
“可这又为何?”
“不为什么。”赵旭深奥地微微一笑,说道,“你只需如此告诉他,之后,就看他是如何决定的了。”
“好,我这就去。”郭通起身,拱手拜了拜,接着欲走不走,每走一步都拖了好久。
营帐空空,又只剩下一人。
赵旭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道:“程博达,郭子达,你们以为我真的是在侮辱他,惩罚他吗?你们也太小看我赵旭了。不过,周亮啊周亮,你倒是有些特别。”
其时,不只周亮还留在军营中,其他村寨的使者也留在军营中。美其名曰留客,实则是借他们的眼耳亲身观看义军的军容军纪,好让他们的嘴巴将所见所闻散发出去。孙大同在时曾掳掠了许多流民、妇女,让士兵们以流民为奴,妇女为娼,现在,这些流民和妇女仍在军营附近,可因军规颁布,谁也不敢在以流民为奴,以妇女为娼。又过三日,赵旭才允许他们离开,可在离开之时,他亲自到了骆谷关口,一个一个送别。小半个时辰过去,各村使者都走了,还剩下一个周亮。
周亮衣冠整齐,双手捧着一件外袍,慢步走到赵旭面前。他站定之后,二话不说便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接着高举起外袍,说道:“周某多谢将军赠衣,可周某自知罪大,不敢拥有这件袍子,故特来送还。”
“周先生这是何必呢!”赵旭急忙将他扶起,好言说道,“周先生哪里有罪,罪都在我。旭治军不严,德行不足,故而让先生受辱,该是旭向先生赔不是,怎能让先生来赔罪呢?”
言毕,赵旭退开两步,毕恭毕敬地抱拳弯腰,来了一个九十度深弯腰拜礼。
周亮原地叹气,直摇头道:“明孝本以为将军与其他盗匪无差,故而自愿代客居之村的村民前来,之后又在酒席上见到妇人侍候,更以为真,这才不加细察地拍案而起。不想,将军一未恼怒杀我,二未真的干出那盗匪之事,实在是我自取其辱,与人无尤啊!”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赵旭微笑着说,“我手掌精兵三千,若无郭子达、王家兄弟们帮手、提点,也干不成什么事。只可惜事多人少,郭子达、王家兄弟们贵人事忙,我身边是常常无人啊!”
“将军之意是……”
赵旭伸手抚摸周亮手上的袍子,说道:“这件袍子为我贴身之物,穿了许多年了。先生是要收下,还是奉还啊?”
“将军厚恩,亮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周亮说着便跪了下来,仰头呼道,“主公若不嫌弃亮出身卑鄙,亮愿在主公帐内做一小小谋士。”
“先生快起,先生快起。”赵旭急忙将他扶起,宽慰道,“郭子达早就屡次举荐,旭对先生也是望穿秋水啊!但是,旭出身卑贱,先生今日相投,我只怕会误了先生前程啊!”
周亮淡然一笑,说道:“士为知己者死。亮已寻得明主,只会以明主基业为己前程,不再会顾虑自己前程。”
“好!”赵旭紧紧握住了周亮的手,接着挥手指向关内,喊了声:“请!”
是夜,周亮与郭通行走于骆水边,四下没有随从。
走了一段路,周亮忽然停下,回身向郭通拱手拜谢:“听闻郡丞在主公面前屡次举荐,亮在此谢过了。”
“不必言谢,老夫不过举手之劳。”郭通捋着胡须笑了笑,说道,“也是明孝放下了狂妄,这才能为主公所容。”
“哈哈哈哈!”周亮忽然发笑,边笑边问,“郡丞真以为主公连容忍‘狂妄’的气量都没有吗?”
“主公毕竟年轻,气量虽有,但也大不了多少。”
“错!”周亮毫不客气地喊了声,缓缓道来,“主公非但有大气量,而且还深不可测。说来惭愧,我也是在第一日自取其辱后才明白的。”
“此话怎讲?”郭通疑惑道。
周亮淡淡一笑,看着水面月影,说道:“主公令我策马观遍军营,似是在伐我,实则是以事实来说服我。我当日在宴席上骂他是盗匪,他知空说无凭,便用事实来作证。我是没有想到,这支匪军居然在十几日内脱胎换骨,军规之森比之官军还有过。”
“这是当然。”郭通道,“主公夺兵的第二日便定下了森严军规,第三日便处斩了十个违反军规的士卒,自此之后,无人再敢掳掠民众,欺辱妇女。否则,这些百姓又怎么会随军生活。”
“善得民心者方可得天下。正因为见了这个,我才留了下来。”周亮狂傲地笑了笑,忽然镇定下来,说道,“主公智谋过人,可终究少了些火候。头三日,他让我看这桃源之景,一是要我明白事实,二是要我自惭形秽。后三日,他屡屡不见我,还说什么‘对不起我,无颜再见’,这实际上是要我生出歉疚、亏欠之心。计是好计,可遇上了我。”
“这……怎么会这样?”郭通难以接受,不假思索地问,“你……你既然这样想,又为何还要在关口来这么一出?”
“士为知己者死。”周亮微微一笑,说道,“尔等皆以为我生性狂傲,却不知我狂傲为何。我本便想寻一明主出仕,一展所学,然这明主必要有好气量。主公应当是看出了我内心所想,其所作所为无非是要我投效。他既然给了一个好台阶,我自然顺势而下。如此,我好,他好,大家好。”
郭通将信将疑,既疑虑事实,又震骇赵旭、周亮的智斗。
周亮望着如镜般的水面,忽然长叹:“昔吴越争霸,吴强越弱,然范蠡献‘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之策,终于二十年转弱为强、转攻为守,灭亡了吴国。亮虽不才,但也愿效仿范蠡,助主公夺得天下。”
郭通不管斗智之事是否存在,但已经能确定这周亮还有着狂傲的老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