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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退学

“人好多。”我感叹。

纪忆不以为然,“习惯就好了。”

我们慢吞吞走进地铁站,售票机前停留的人群杂乱无序,如同一块块巨大的黑色礁石,为一旁进出站口的涌动的洪流分清界线,我们也迈入这些人群的队伍中,像一窝蚂蚁一样各自清楚自己的分工,协同让这块地下洞穴里看起来纷繁热闹。

“呐,我们三个都去排队,等会儿谁比较快,其他两个就过来,”纪念提议,“都注意点,票别多买了,零钱都要留着坐车呢。”

我和纪忆同意,分别在两边寻找看起来较短的队伍站排。

纪忆背的包鼓鼓的,里头装着纪念的相机和太阳帽之类的物品。我多少有些不安,肩上空落落的挎包对于一次出行来说有些过于轻浮,作为外地人而言,我在学校消耗的那一个月时间丝毫没能让我把自己和这座城市联系起来,也并没有对学校产生能够依赖的情愫,它还不过是我在北京交了钱的能住宿的旅馆罢了。纪家姐弟不一样,他们随时可以回家,而我的家还在南方,是十几个小时火车,两个小时飞机的路程,还需要转车才能回到的地方。

排在我前面的人是一位长马尾的女士,让我想起一个名叫齐歆之的女孩在医务室外面阶梯上的背影之外,还有我那高中坐在位前的女同学。

她也有很长很长的辫子,头发天生是浅黄色,细直顺,还带有赶走瞌睡的本事。

我不记得是在上什么课的时候——我感觉文科的什么课程都有催眠的功效。我正趴在书叠成的硬枕头上打盹,忽然脸上扫过什么东西,我被惊醒,以为是我们严厉的女班主任过来探班了,上一次我坐在墙边用手托着下巴在课桌上摇摇欲坠的时候,就是她一脸温柔的从窗户外伸出一只手来,扶住我的额头,才让我在整节无聊的语法课上保持足够的精神和脑袋平衡,她的这一举动直接让我能在剩下的学年中所有的英语考试里不假思索的完成语法类的选择题,正确率是50%,比原来25%要强得多。但是那次惊魂一扫不是班主任,而是前排女同学和要同桌讨论娱乐话题时摆头的无意之举,我十分懊恼,带着连自己都害怕的起床气,用力的拍了拍她肩膀。

“喂!”

她迅速回过头来,扬起的头发在我脸上又是一扫,滑过带给我脸上一阵不适。

“干嘛?”

“你能不能…”说到这里,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正确的责备她才能无懈可击,想了想,只好揉揉眼睛说:“算了没事。”

“有病啊你。”她责怪道,老师已经完成板书了,我耽搁了她们窃语的最好时机,说完她又迅速回过头去,于是头发又名正言顺的给了我一大嘴巴子。

在这位女同学一直坐在我前面的期间,我没有睡过一次好觉,或许在现在看来才是好事,那时候总感觉是被迫听了很多无聊的知识,没有好好的偷懒,莫名一肚子的愤懑。

而之前提到的那位名叫齐歆之的女孩,我却说不上什么,因为她那满脸的拒绝,让我觉得即使和她相见三次还不如面前排队的这位陌生女士亲切。

“这位发呆的小伙,能留个联系方式给我吗?”纪念一副正经的模样,周围人听到的都不自觉看了过来。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问:“你排完了?”

纪念也笑,“没有,纪忆那人少,我们过去吧。”

我从队伍中走出,跟在纪念身后绕过几行纵队一看,纪忆已经排在第三位上了。

“你插队了?”我上前问他。

“运气好,机器刚提示只收硬币,一下子走了很多人。”

“你硬币够吗,不够我这有。”我拍拍挎包。

“有,够。”纪忆从口袋里掏出6个硬币,往前走一步,踩到了一旁红蓝白的蛇皮袋上,他赶忙退步。

前面穿着军绿迷彩的大叔这时回过头来,眼神浑浊,头发油腻稀疏,胡子拉碴。

“小兄弟,俺识字少,不会弄这玩意,你们可能帮帮我。”他那布满老茧和褶皱的右手里握着几张纸币向我们求助,并非是因为我们踩到他的行李袋。

“您要去哪?”身旁的纪念问他。

“俺要去火车站,”他微微屈着身将钱递给纪念,“丫儿,你看看这些钱够吗?”

“叔,这台机器不收纸币的,您有硬币吗?”纪念耐心说道,还指了指机器屏幕上的提示。

“莫有硬币,硬币早上坐公交车花的了,莫有硬币是不是就买不了票了?”

“别的机器可以买,这台不行,”纪忆看了看身后不太耐烦的其他人,耐心向大叔解释,又从口袋里拿出几枚硬币,对纪念说:“我们给他买吧,不然他还要排队。”

纪念接过硬币,问:“叔,您有零钱吗,我们有硬币,您和我们换就行。”

大叔说有,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才和我们换完,纪念帮他买了票,他接过票再三谢过纪念,然后拎着大包小包跟着人流离开进站了。

“直接帮他买多好。”纪忆随口说道,“省的浪费那么多时间。”队伍的进度确实因为大叔掏钱的动作而慢了不少。

“人又不是乞丐,别用钱侮辱人家,”纪念将手里换来的纸币折了两遍,塞进纪忆上衣的口袋,“呐,还给你。”

——

今天十一,从大清早纪忆敲我床沿把我叫起来,收拾收拾出发到现在,吹着地铁里的半温不良的地下风,我已从惺忪的状态下精神起来,纪念以为北京在我眼中留下好的印象,让这座城市对她心存感激为由,做起导游带着我一起逛玩,原先仅是纪忆邀我假期陪他摄影采风,此刻已变成他和他的姐姐做主给四九城留我做客。

而从我们起床到离开,李志高都不在寝室,床铺桌子干净整齐,书柜上的书按大小阶梯状排列,和往常一样。纪忆猜测他应该走了。可能没有意识到我们还要处四年,所以连招呼都不打。

我们的行程没有什么计划可言,纪念解释说如果连带着朋友在自己家乡走走转转都要什么计划的话,岂不是太和我见外了。虽然话语和脚步都一样轻盈,但天安门和故宫两个景点的汹涌人潮还是耗去我们近乎所有上午时光。中午在餐厅里简单休息进食后,下午我们赶去了颐和园,纪忆在那用单反给我和纪念拍了很多照片,终于我没有只摆着剪刀手了,纪念分享了她学的一套模特基本pose,和我在景点模仿的不亦乐乎。

姐弟俩尽足了细心大方的东道主之仪,还因为回校的距离和交通问题邀请我去他们家留宿。

纪念告诉我不用为此有任何负担,因为已经过了九月份,作为副班的她不再拥有什么特殊性质,只是一个普通的学姐。她说在适应了大学生活后,每个人还是要做回自己,她只能告诉我们简单问题的通用答案,比如校规和专业介绍,其他的她无法一一给出建议,这个假期结束就不会再管我们班上的事,现在是当做朋友给另一种形式远道而来旅游的我尽一些必要的的情谊。

“我也不是很优秀,大一届也算不上过来人,没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去和班上所有人都能像和你们一样亲密无间,毕竟你们几个和纪忆一个寝室的,能给你们一些帮助我已经欣慰了。”纪念如是说。

那会儿正是傍晚时分,太阳已被楼层吞噬,我们坐在王府井南口的星巴克店里小憩。在我之前的生活里咖啡就和苦茶一样只是为了提神,让我好在深夜台灯下再坚持一会儿,多做几道题而已。慵懒的光线透过玻璃橱窗逐渐和店里幽暗的风格趋于一致,配合着曼妙的英文歌曲给纪念的浅谈蒙上优雅知性的薄纱。

“我也希望你们明白,在课堂知识外,我不能做到的,老师们也不一定可以,大部分老师都不会有闲工夫去管学生要走的路,小部分是受学校要求,只说喜事,比如上上上届的谁谁谁当时好好读书,现在怎么怎么样了,月薪多少万了。剩下的老师被学生的懒散折磨失去了耐心。所以当你们弄懂了关于学校的规章规定,就没我们副班什么事了,剩下来的事情都是由你们自己决定。”

我点点头。

“姐,拍的时候没发现,你鞋子真的太不上镜了。”纪忆冷不丁的说道,他正捧着相机低头查看今天的照片,跳转了话题。

“冬楠买的,”纪念低头看了看脚,“看久了就好了。”

“楠哥对念姐你很有意见啊看起来…”我笑着说。

“怎么了?”纪念问。

“送鞋不是要你跑路的意思吗?”

“哈哈,跑路…”纪念被逗乐了,“我当时怎么就没反应过来。”

“有首歌就这样唱的,什么只看到那双你送的鞋那首。”

“啊,我记得了,”纪念转了眼球,“这样一说,我还吃大亏了。”

“什么亏?”

“去年,就是和前几天你们上晚自习做自介绍一样的那时候,因为教室装修我班和他班要并在一起上,我的副班要求我们正式一点,所以我就穿正装不知天高地厚的配着高跟鞋去了,上台的时候差点摔了跟头,好在扶住了桌子,没扭到脚,鞋跟断了,下台的时候比较尴尬。”她清了清嗓子,“后来在隔了一个星期的一节课上,教室的讲台上放了一个鞋盒,老师询问的时候叫了我的名字,我就一愣一愣的上去领这个盒子,怀疑是认错人了,但鞋子上确实是写了我的名字,回到座位上打开一看是一双崭新的跑鞋,就是现在我脚下的这双,上面贴了一张便利贴,就说少穿高跟鞋,也没有落款。有人传言说是他送的,那会儿他还没和我说过一句话,我就很好奇,所以一直没穿那双鞋,想试探一下他的反应,后来他果然上当,没过几天就写信过来承认,说自己太过冒昧,道了歉。”

“然后呢?”我问。

“然后知道是他送的我就安心了,回信说不碍事,之后就穿着上课了,不过还是等到我和他进了学生会分在一个部门之后关系才有进展的,若不这样,他那脸皮指不定什么时候才主动和我说话呢。原本以为是我不单纯,没想到他也如此真是恶毒,还没说上话就让我跑路。”

“是啊,弄不好他就想让你跑路,你还自作多情的和他好上了。”纪忆目不转睛的看着相机屏幕。

“那待会你请客。”

“我就开个玩笑…”

——

我们一直聊到太阳完全落山才从星巴克出来,沿王府井大街吃了一路,然后挤地铁去了他们家,等第二天去圆明园和天坛,还有第三天的长城。

他们家住在三环的一栋高档小区里,环境很优美,从他们家巨大的落地窗前可以观看到附近花花绿绿的夜景,纪念把客房收拾出来给我歇脚,然后纪忆和我分别在卫生间拿凉水冲了个澡,出来时纪念已经在阳台的玻璃圆桌上准备好了红酒和水果拼盘,我们光着脚丫就座,纪忆打开客厅的音箱,清风伴酒,我们在夜色中乘凉。

第二天的计划如期实施,第三天我们没有去爬长城,那天下雨了,干什么都不太方便,因为我需要取换洗的衣物,乘着早上雨下的比较小我们只好回学校。

走进宿舍,看到李志高的床铺上只剩下光秃秃的绿色底垫,散发着空荡荡的气味,床下红蓝白的大蛇皮袋也不见了,他收拾的相当彻底,我们有些惊讶,他的举动实在令人奇怪,回趟家应该不至于。

我和纪忆吃完午饭,大概十二点半的时候,纪念打了个电话过来。

窗外的雨越下越欢,像是到了歌曲中高潮转副歌部分,给平坦的柏油路铺了一层浅浅的薄膜,后到来的雨点砸在薄膜上,溅起白色水花,路面就像鼓手棒槌下的高频振动的鼓面,雨点就是被弹开的汗水,印着天空的灰色,在视野中放肆飞舞。

“怎么就退学了呢?”纪忆接电话的声音因为配合疑问语句而大了起来。

我关上衣柜,转头问他:“怎么了,谁退学啊?”

“李志高。”纪忆边皱着眉头回答我,边把手机从耳边拿到面前,按了免提,对着电话说:“不知道啊,他什么也没说,我以为他只是没适应宿舍环境闹闹情绪。不行,我去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我打了,手机关机,档案上他填的座机,也没人接,你们有别的联系方式吗?”纪念在电话里面问。

“没有,他平时都不上网。”

“这孩子…”纪念呢喃了一句,免提似乎把她烦躁的神情也递送了过来。

“导员有办法解决吗?”我靠在桌子上的问。

“导员只是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原因,不会管的,我已经向她要求先不上报,等我们问清楚再说,不过最迟假期结束就要给答复,毕竟退学不是小事,学校要及时受理。”纪念回答。

气氛顿了一会儿,雨点砸在窗台上噼啪作响。

“上次资料单上要求你们填的是现在的住址还是身份证上的住址?”纪念问。

“身份证上的吧…”纪忆不确定。

“现住址。”我更正,我记得清楚,当时我还打电话给家里确认了,结果被妈妈骂了一顿,说我出趟远门家都不知道了。

窗外的雨声保持着同一种声调,没有起伏,节奏欢快,充满哀愁。电话那边安静下来,仿佛纪忆手中的手机吸收了来自另一方的所有声音。

我们都陷入孤独的思考,很长一段时间后,纪念才说话,她说:“我们去找他吧,还有三天,来得及。”

那天晚上做完简单的准备,我早早就爬上床去,心里像一个弹钢琴的人要出海捕鱼一样忐忑不安,想着各种语气的句子,用来劝服李志高回来,过去很久都没有睡着。到时候这俩姐弟一定会把挽留表达的更清楚,可我一定要想出适合自己的话语才能安心,这种倔劲来源就像是在所有老师眼里,作业没做和不会做完全就是两码事,之间区别就如59和60分一样,差值很小,距离很远。

第二天我们便拿着票站在北京站的检票口,排着队进站,远远看去,我们就像大萧条时期领救济的人,在这阴暗、沉闷的天气下,形色的人从我们身边穿过,让我们的这趟行程显的深沉和忧郁。

不包括我的话,纪念和纪忆并不属于这里,无论他们穿的如何平凡,如何朴素,但气质这个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它会在人群中闪亮,自动区分。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领救济的人其实是我和其他人,他们俩只是像是富家淘气的子弟过来体验生活的模样,尝到苦了就可以转身就走的,我们却不行。

“我们这算多管闲事吗?”纪忆随口问,4号的天空太过调皮,迟迟不愿掀开盖在太阳头顶的灰盖头,我们心情有些低落,如同被进站的队伍挤压推搡的不自在一般。

谁也没想过我们身边会发生这种不愉快的事。之所以感到不愉快,是因为我们已经做好和李志高共度四年的准备,而他的决定却打的我们措手不及,没有给我们商量的余地。

“李志高他没打算告诉我们,就不希望我们管,我们去了会不会让他反感?”纪忆补充道。

一个中年男子,面庞干瘪,眼眶下陷,眼珠突出,身体佝偻,背上背着很高很饱满的牛仔材质的大包,从我和纪忆之间的缝隙中穿过,破旧的解放鞋踩了我的脚,背包撞了我的头,卡我一个身位,我撞到了身后的男人,他用不满的眼神看着我,我犹犹豫豫没说出抱歉。

纪忆的问题突然得到确定,就像我刚刚没有办法说出的抱歉一样,我们此行没有足够强大的理由支撑,撞到别人不是我故意的,李志高退学也不是我们引起的。说到底这还是李志高自己的私事,并不是他把自己当回事还得让我们去请回来,是我们太把自己当回事能请别人回来,我们不过像在火车卧铺上临时随机被分为上下铺的人而已,无权过多干涉他个人的事情。

我们和李志高并没有特别深厚的感情,毕竟相处的交心相谈的日子屈指可数,短短一个月而已,用军训时教官的眼光来看,太过积极真的就显得太假太浮夸。

北京到兰州没有直达的,还要从西安转车。纪念从口袋里拿出两张车票,看了看,又放回口袋,叹了口气说:“也不是什么事都能有意义,做完了才知道,去看看吧,不行当做一次旅游了。”

“再说,多一个室友多一个朋友,大学能多一点乐趣,以后毕业或许也能多一条路走。”她微微笑道,让我们安心,转身专心排队了。

——

我们在火车上恍惚度过一日,5号清晨才到达这一西北大省的首府,这里藏着李志高的家。天还蒙蒙亮,长时间适应车内温度后,下车时我们被阵阵袭来的寒意弄得微微发抖。我们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餐厅坐下吃饭,因为列车上没有足够的水供洗漱,所以我们用餐巾纸擦拭着脸部残留的水滴从餐厅狭小的卫生间里出来时还是一副倦怠的样子。

纪念抚了抚额前的头发,做出元气满满的样子,她等我们坐定后掏出手机,大概是把行程记在上面了,说道:“我昨晚查了一下,李志高家离市内比较远,我们先坐公交车去郊区那边,然后再打车去他家,希望他在家。”她收起手机,轻轻呼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窗外。

我们吃完早餐就和车站新出来的人流走向有站牌的路口,或许我们来到这个城市的时间太早,所以按照纪念查询的路线坐上公交车一路驶过,除了建筑间的不同外没能让我们感受到市中心和城郊的差别。经过一个特殊站点后,车上的人越一下子减少了大半,渐渐地,车厢内空了下来。我们是那趟车中唯一几个陪司机走完全程的人。

车上有个小男孩,脸上有浅浅的高原红,大鼻子,头发微卷,少数民族的模样,手里提着塑料袋,里头装了些蔬菜,他和我们一起在最后一站下车。

站牌四周空空荡荡,路上连车都没有,也少有行人走动。

我们追上小男孩向他问路,他告诉我们这块几乎没有出租车会来,要去那个村的话得走过去,大概一个多小时左右。

纪念皱了皱眉头,她没料想到这一点。我们只好就沿着小男孩指的路走了两个小时,却还没到达,后来遇到一个妇人一问才得知我们走过了头,又花了半个小时走回到一个岔路口,选择另一个方向踏上一条黄土小道。

干硬的土路坑坑洼洼一直延伸到村口,再往内就是石子垫铺的行道,被周围的田野包围起来,仿佛一个绿色河流上孤零零的吊桥,风一吹,庄家摇摆,路似乎也跟着晃荡。村子看来不大,每家每户坐在门口的老人和聚在一起拉家常的妇女都奇怪的看着我们。找到李志高家也比较轻松,我们问路的人就碰巧是李志高的姑妈。

她正要去李志高家,我们说明了我们的来意后,她变得更加忧愁起来,用方言向我们表明李志高辍学是有原因的,我们半听半猜的听完了她一路的对生活无情的控诉。

李志高的妈妈体弱多病,不能干活,就靠李志高的爸爸务农赚钱,家里还有个没有稳定工作的姐姐在外地打工,而前段时间,李志高的爸爸在田里一块高梗上跌了下去,腿骨折,现在在家里养伤,没法干活。

我们随李志高姑妈踏进一间平房的前院台,她进门就叫着李志高的名字,说有同学来找他。

稀稀裂缝的水泥地上晒着一些枯黄的农作物,李志高正蹲在门口择菜。

他手里拿着未清理的菜叶,抬头看到我们时十分惊讶,愣住了。和他在学校对我们的表现完全不一样,他站起身来,用方言说了什么,然后用普通话改了过来,问:“你们怎么来了。”

姑妈说我们是学校派来的,要他再好好考虑一下退学的问题。

李志高没有正面回应,只是用方言和他姑妈说了几句我们没听懂的话,回屋赶紧给我们拿出几个木质凳子,招呼我们坐,问我们什么时候来的,累不累,吃没吃饭,一副很热情的样子,我们都知道,其实他心里不好受,他也并不希望我们来。

姑妈咕噜几句,进屋去了。

我们之间只有纪忆回答了他的问题,说今天早上到的,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走了两个小时的路有点累,吃了早饭。没有留下丝毫拖延的机会,李志高也不是那种活络的人,于是客套话就到此结束,我们安静下来。

“跟我们回去吧,学校还没受理你的退学请求。”纪念开口说。

他表情又变得沉重,就像在宿舍里一样,“我家里…”

“我们知道,”纪念打断他的话,“你能找到工作吗?”

“我表哥在帮我打听。”他把手放在干活用的宽大破旧的粗布裤子包裹的大腿上,相互扣着手指甲。

“那你跟我们回去,我帮你******。”

“我还要照顾我爸爸,我妈妈一个人不行。”

我们见到了他的妈妈,整个人特别娇小消瘦,拥有农村妇女的特质却不够健壮,面部发黄,皱纹满布,相对她原本的年龄外表要老的多,走路也颤颤巍巍,随时都会被风吹到的样子。她听李志高姑妈说来了客人,从屋内走出来招呼我们,李志高简单用方言的向她介绍我们后,说去弄几个菜,留我们中午吃饭,就去厨房和水池两头忙活,不和我们说话了。

我们仨就像打禅的和尚一样在原地坐了一会儿,随后一起过去帮忙。

纪忆第一次见到灶,饶有兴趣的坐到后面烧火,纪念帮李妈妈做菜,我和李志高打下手。

他家收养那只骨瘦嶙峋白色猫咪,眨着一只蓝色眼睛一只黄色眼睛,直到到了吃饭的时间才愿意接近我们。我们去房间里探望了卧床的李爸爸,他看见坚持要杵拐出来和我们一起吃饭,纪念有些自责,因为没想过李志高退学的具体缘故,来的时候也没买什么礼品。

下午2点多,李妈妈告诉我们饭做好了,很不好意思让我们等这么久。我们说是我们麻烦你们了,从房间里陪同李爸爸出来时,厅屋深色的木桌上已经摆满了热腾腾的菜,这些的菜都是因为我们的到来刚从田里弄得,因为没有肉,李妈妈还临时杀了一只母鸡。我们这才真正意识到我们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不便,即使他们一家人很热情,气氛也乐融融,但还是让我们感到很压抑。

饭后,纪念说她留在家里帮忙收拾,让李志高领我和纪忆出去逛逛。

这个时间段正好阳光正脸照在村后面的田野上,池塘水面也晶灿灿的,正在和河边的树垂下的枝做游戏,任何事物在此情此景下都显得温和不突兀。纪忆完全没有接触过农村,所以即便不爱说话的李志高也得一个一个的向他介绍说明。

“这都是你家的?”纪忆站在田埂前,用手往前拨弄一圈问他。

“不是,我家田在那头,”他指向迎着太阳的右侧,手臂微微上翘,意思是有段距离,我们还是坚持要去。

“我记得我奶奶家那边的田里经常会窜出野兔、山鸡什么的,你们这边有吗?”路上我问道。

“野猪挺多的,”李志高回答,“经常到田里拱庄稼。”

“身上有刺的那种吗?”纪忆问。

“嗯,挺凶的好像。”我说,我也没见过。

“山上有很多,村里有人放夹子了,但很少会逮到。”

走了一截路,李志高停了下来,说:“这是我姑爸家的田。”

我们把这一大块的农田饶了一圈,有的没的都聊完后,纪忆说想看看野猪夹,想看看风景,提出了爬山的建议。

“爬山啊…”李志高犹豫了会儿,指了指面前的秃头山,“这个吧,这个山比较容易爬。”

我们走过去的田埂高低交错,杂草掩住通水的渠,形成天然的陷阱。李志高爸爸就是这样摔倒的,不知道是哪个渠,不然我们一定会过去把它埋掉。

“这山上没有什么能吃的,不然可以摘回去做菜给你们吃,”他在前头领着我们,手里拿着刚捡的一根树枝,边往上走边敲打一旁的荆棘,边找着话题:“你们什么时候走?”

纪忆把脚抬得很高,踩住一些绊脚的植物,轻描淡写地说:“跟你一起走。”

气氛因此一下子就变了,有种皇帝微服私访,现在亮出身份的气势汹汹的即视感,纪忆还不忘补充一句问:“你什么时候走啊?”

见李志高没有说话,纪忆指着那边做了记号的被做简单掩饰的黑铁片问:“那是野猪夹吗?”

李志高朝那边看了看,说:“是,注意点,别踩到,它劲很大的。”说完他似乎又陷入了沉思,不再和我们交流,只是呆呆在前面带路。

纪忆也仿佛达到所有话语想要拐到的目的地,也不多问什么,让我们脚下肆意的“沙沙”声铺满面前的这条野路。

我们在李志高的带领下,手脚并用爬上了平整的山顶。新鲜的空气和静谧的环境给沿途的事物抹上了胶水,粘在我们沿途留下的脚印里,山顶四周有几簇稀稀散散身材娇小的花丛做点缀,或许因为它们长期居高临下,拥有的长远视野改变了它们本身的普通气质,表现得落落大方,具有了沧桑成熟的独特魅力。

山下我们路过的那湾抚树池塘给广阔的田野戴上了一条腕带,像是学校绿色操场上的分割线,蜿蜒到几里外的一个水库边。大概快到秋天又遇上日跌之时,山下的植物更绿的深沉,用自身的特性给自己的青春韶华演绎一出华美绝唱,然后再甘于采摘,或死于枯黄。那些被葱翠树木围绕的群山变得高傲疏离,绿影婆娑,青石黯淡,氤氲的薄雾像是透明的幔帐披在它们身上,使其与脚下的水库相互依偎倒映,把岁月时光一同柔化,形成此时精妙绝伦的闲散的和谐和孤寂。

我们此时的心境如同一颗颗干瘪的枸杞掉进滚烫的清水里,变得饱满的像熟透的石榴,附加在甜腻的冰淇淋上,一同包裹在温暖的心里,风过轻触,整个人似乎都在融化渗水。在山下,我们眼里除了颜色形状无差的蔬菜外就是黄土梗,因为我们是运动的,对于风景来说路就显得重要,当前我们被冻结、被禁锢、被吸附静止在山顶,逐渐舒展,对于路而言风景又表现的难以被取代,通过交换比较才能让人体会的到。

我们三个从这座山溜达到另一座山山头,变换着不同角度欣赏这里的景色。

当白云穿上黄色到红色的渐变衣裳,变得肃穆,山间的的黄昏也来的迅速。潮湿的夜幕,就像滴在白纸上的黑色墨汁一样无声息的蔓延开来。

快6点了,我们返回第一个山头,原路下山,走回村落。

纪念围着红白相间的围裙在院门口迎接我们,夜色模糊了她的面庞,把她变成了一个朴实的小村姑,却依然亭亭玉立。厅堂暗黄的钨丝灯把破旧的木门框刻在院子地上,轮廓随室外夕阳逐渐衰落的光线也越发清晰。李妈比中午我们见得精神多了,李爸神情也轻松许多,招呼我们进屋吃饭。

饭桌上气氛变得沉寂,只有轻微的“乒乓”的木筷子与瓷碗的交碰声,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晚饭快结束时才被屋外两声汽笛打破。一个壮实的男人走进来。

李志高叫了声叔,李爸用方言接了话茬,李妈搁下饭碗,起身从一旁的橱柜里拿出玻璃杯沏茶。

听了李爸对这个男人的感谢托词,李志高很惊讶的问我们:“你们今晚就走?”

我和纪忆也表示疑惑,纪念回答说是。

“我和叔叔阿姨商量过了,回去给你向学校多请了几天的假,也打电话告诉了你姐姐,她过几天会回来照顾叔叔,等到叔叔腿好了她再回去工作,”纪念顿了顿,“你安心等姐姐回来,然后再回学校上课。”

李志高握着筷子没再多言。换成李爸李妈用方言向他交代些什么,我们也竖着耳朵认真听着。

饭后,我们帮李妈收拾完桌子,纪念便将我们拉出院外,说是要走,再晚些就赶不上火车了。我和纪忆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觉得匆匆忙忙的,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似得犹犹豫豫,李志高见状也从屋里走了出来,有送我们去车站的意思,但被那个中年人拒绝了,说他的车坐不下。

一辆蓝色的小货车停在门口,从车后箱里的残留物散发着一股恶臭,车身上布满脱漆的铁锈和干硬的泥巴点,只有挡风玻璃稍微干净些。副驾驶上可以坐两人,后面还有一块海绵垫,大概必要的时候是用来睡觉的。这种车在城市里已经被淘汰了,纪忆纪念是第一次坐。

纪念先上车,盘腿坐到了后面的海绵上,我和纪忆坐在副驾驶上,刚把门关上,司机就“呼啦”一下发动引擎,蒙了一层灰的玻璃开始“兹兹”作响,我们在车内搁着不安分的车窗匆匆与李志高一家挥手,他们似乎在说些什么,但车内什么也听不见,我们没有留给我们自己好好告别的机会。

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到了市内。从下车到取票进站,我们只用了5分钟,刚踏入候车室,广播就开始提醒我们的列车已经开始检票了,效率高的让我觉得这全都在计划内,纪念好像什么都有准备。

与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我们没有促膝长谈的给李志高做大量的思想工作,也没有表现出苦口婆心的劝说,从早上的到达,到晚上的离开,我们似乎什么也没有做,单单的吃了两顿饭爬了一座山。

纪念见我们一副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向我们赔罪,解释说她认为这个世界上最无法忘却的是那些没有仪式的东西,就像领证和办酒对于结婚来说意义是不同的,领证是文字说明,宴席才是婚姻的开始,人们没有固定的信仰,只能通过仪式来表明自己对一件事的决心。今天也是如此,如果我们配上正式的离别语句,那我们吃的晚饭就会被定义为散伙饭,如果已经和我们告过别,他要是心意已决,那么他会没有任何留恋。

“你肯定这样做他会回来么?”纪忆问她。

“会吧,就算是回来告诉我们他确定要退学,来补一个告别,他也会回来的,我们先回去,回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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