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火燃起之后,负责戍卫京师人马才匆忙赶到。但是顺天府尹沈思孝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扑灭大火,而是让人把徐灵化先抓起来。魏长卿知道顺天府的人只是想把事态扩大到无法控制的地步,这其中或许有圣上的意思,恐怕也有李焯他们的授意吧。然而作为守护一方百姓的父母官,这样的做法,还不如徐灵化的炮轰大宅来的正气。
但是顺天府的做法似乎并没有受到老天的眷顾,正当顺天府尹质问徐灵化的时候,倾盆大雨忽至,原本熊熊烈焰,顷刻间只剩下了一缕青烟。徐灵化并不辩解什么,而且一副神高气傲的样子就跟着顺天府尹走了。仿佛这次行动根本不是顺天府的人押解他去大狱,而是他带领一众官兵的一次饶有兴致的出游。
回到昭和弈苑,李焯很明显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只有白璟忧心冲冲的,同样表示担忧的,还有秦苑。
秦苑出自书香门第,父亲是当朝翰林兼任户部侍郎,祖父曾任户部尚书。换句话说,秦苑的家族不仅注重学问,作为皇家国库的大总管,也是如鱼得水。而秦苑是秦家的小儿子,所以父母也就格外宠溺,来弈苑做棋士父母也没有说什么。但是秦苑在昭和弈苑中却并不像一般纨绔子弟那般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对于朝堂上的事,李焯许多时候都要听听秦苑这个参谋的意见。
“既然锦衣卫副指挥使来了都隔岸观火,那么这件事一定是圣上授意的。”晚饭桌上,秦苑斩钉截铁道。
魏长卿不禁暗暗佩服,秦苑平时总是给人懦弱的感觉,但是关键时刻,却明断果决,竟然能猜出背后的原委。
李焯一听,自然惊讶,然而他又很快恢复了平静,道:“那这样一来,咱们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就算不去阻止,圣上也不会怪我们。”
“不然。”秦苑道,“现在不会怪罪,难保将来出什么问题。皇上现在默许了这件事,但是以后您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惹了圣怒,这件事会变成将您推向大狱的罪证。”
秦苑说的没错,不仅是李焯,就连魏长卿也有个后怕。他比秦苑更熟悉万历帝的脾性,身居九重,却知天下事,表面上碌碌无为,但是却牢牢抓住掌控权,恐怕也是个疑心极重的人。
魏长卿细细想了想,如今的办法,恐怕只有自己和李焯在文武百官的面前向圣上请罪。若今日一并公开罚了,想来以后也没有再处罚的道理,也算是趁着这时候,吃点小亏,为以后消灾。只是自己并没有上朝的资格,他也只能小心翼翼,走一步看一步了。
酒宴散罢,大家虽忧心忡忡,却还是各自回去。皓月当空,魏长卿的衣裾沾着浅草上的凝露,脚步愈显得沉重起来。才至沁芳亭,便听见铮铮淙淙的琴声由远而近。只听那人低声吟唱一段楚辞。
世沉淖而难论兮,俗岒峨而嵾嵯。
清泠泠而歼灭兮,溷湛湛而日多。
枭鸮既以成群兮,玄鹤弭翼而屏移。
蓬艾亲入御於床笫兮,马兰踸踔而日加。
弃捐药芷与杜衡兮,余柰世之不知芳何?
何周道之平易兮,然芜秽而险戏。
高阳无故而委尘兮,唐虞点灼而毁议。
谁使正其真是兮,虽有八师而不可为。
一段唱完,弈苑复又陷入静寂。
魏长卿只笑着对弈儿道:“此人必是子逸悲叹徐棋圣呢。你去取那柄仲尼琴来。”
弈儿不解问:“且不说公子从未和过曲,小的尝闻曲高和寡,陆公子善奏,指下九霄环佩之音堪比蔡嵇,公子若和得不好,第二日弈苑的人可全都知道了。”
魏长卿却淡淡一笑,伸手轻抚太湖石上的薄苔,道:“和曲贵在心境,无关技法。你只取来便是。”
待弈儿取来那黑漆螺钿的仲尼琴,魏长卿略将琴弦做了调整,旋即也和了一篇楚辞。
乘精气之抟抟兮,骛诸神之湛湛。
骖白霓之习习兮,历群灵之丰丰。
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苍龙之躣躣。
属雷师之阗阗兮,通飞廉之衙衙。
前轻辌之锵锵兮,后辎乘之从从。
载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骑之容容。
计专专之不可化兮,原遂推而为臧。
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
一阕和完,只听不远处有人道:“以宋玉之《九辩》,对东方朔之《七谏》,巧则巧矣,倒是你那小友的《七谏》略有不妥。”
魏长卿顺着树影下面看去,只见吴乐穿着一身便服,倚树而立。
吴乐只继续道:“你那小友所奏之曲,分明是借此曲以悲徐棋圣。但是东方朔以机智著称,且不说这与徐棋圣性格不符,东方朔曾官居太中大夫,深受武帝欣赏,有怎是他可比的?”
“吴副指挥使此言差矣。”魏长卿还没来得及说,只见陆子逸也已入亭中,披着一件银鼠雪狐毛领子的斗篷,身后的阿竹抱着九霄环佩。陆子逸不紧不慢道:“东方朔虽受欣赏,却并不得志。武帝不过是把他当俳优看待,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而已。”
“那依小公子的意思,是在怪圣上不重用忠臣了?”吴乐依旧是一副笑脸,魏长卿却觉得他的话里布满了陷阱。
陆子逸只摇摇头:“非也。我只是觉得,东方朔之智尚不被用,徐棋圣智慧远不如东方朔,其命堪忧罢了。”
吴乐笑了笑,似乎觉得陆子逸太过悲天悯人一般,劝慰道:“小公子过虑了,徐棋圣在顺天府里待的好好的。”
魏长卿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吴乐和陆子逸说话不太对付,想来是上午为着徐灵化的事。陆子逸当然认为徐灵化没什么错,但是吴乐肯定又不能告诉他这是圣上的主意。魏长卿怕陆子逸为图口角之快,得罪了宫里的人,又不好直言相劝,便善意道:“说到机智之人,又何止东方朔?依我看,徐棋圣也是智勇双全之人。”
陆子逸问道:“此话怎讲?”
“子逸可曾听闻王戎观魏明帝弑虎之事?”魏长卿道,“魏明帝曾在宣武场上断虎爪牙,万人观之,王戎亦往。虎被断爪牙,自然是疼痛难忍,故而攀栏跳跃,吼声震地,观者无不毛骨悚然,奔走逃遁。唯有王戎岿然不动,了无惧色。以我之见,徐棋圣正如王戎,因为知悟,所以不惧,就连被押送的时候也是神色泰然。想来徐棋圣也并无大罪,无非是关一关就放了,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陆子逸随手折了一支猫尾草在手,冷笑道:“徐棋圣像王戎?我怎么觉得他像那只老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