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长卿回头看去,只见吴乐带着一队锦衣卫正在跪候。他又看了看陆子逸,只见陆子逸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睛,两人心中所想自然不言自明。
福王看了看吴乐,只随意问道:“吴大人深夜造访,又有差事了?”
吴乐只毕恭毕敬答:“福王万安,在下不过是尽绵薄之力为圣上办事而已。您今儿个怎么来顺天府了?可是哪个不懂事的给你添了事儿?”
“不过是下盘棋。”福王缓行至阶下,“我听杜芝舫说徐棋圣棋力高妙,所以特来讨教。”
吴乐听了并不敢再多问。魏长卿此时也大概知道吴乐是为什么而来的了。
只见吴乐从袖中掏出一卷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顺天府尹赵文成办事不利,扰京师治安,即日贬为顺天府丞,望以戴罪立功,钦此。”
顺天府尹听了早已吓得腿软手颤,匆忙下跪接旨谢恩。这时,吴乐回身引见一人道:“这位是新顺天府尹沈思孝。方才京师白术堂出了个命案,疑与顺天府内一囚犯有关。”
赵文成自然知道吴乐所指何人,立刻道:“在下这就去将那囚犯提审。”
吴乐却笑着摆了摆手:“不必劳您大驾,此案错综复杂,又有上面下来的旨意。”说罢,他忽然转过头,向魏长卿道,“魏长卿,你怎么大半夜里在这杵着?”
见吴乐生疑,魏长卿立刻急中生智道:“在下方才去白术堂取药,得知陈沂猝死,故前来报与顺天府。”
魏长卿话还没说完,杜芝舫却笑着接话道:“那还真是晦气,魏苑监没病没灾的去那白术堂领药,却撞见如此不干净的东西。”
魏长卿知道杜芝舫是想让吴乐怀疑自己,但是吴乐身为皇帝身边的人,自然是能猜出其中原委的,故而并不担心。正在这时,旁边的沈思孝却发话了:“吴大人,我看这位魏苑监还是审一下比较好,也好还魏苑监一个清白。”
魏长卿看了看这位顺天府尹,不禁好奇,怎么这个人非要把自己也给搅进去。其实被审一下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有老吴在这,他只是怕顺天府搜身,搜到那封信,他自己也不知道信中写着什么。但若信中写的皆有忤逆之罪,他魏长卿恐怕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毕竟他现在还没有完全获得皇帝的信任。这样一来不但自己不保,恐怕陈沨好不容易保下来的命也要一同搭进去。
这时候陆子逸向前一步,于福王身前行了一礼道:“平时子逸赢棋,福王都是有赏的,如今子逸赢了当朝棋圣,想向您讨个恩典。”
福王连忙抬手,目光温和,道:“贤弟尽管说便是。”
“魏苑监与我多年前便相识,人品贵重,如今也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其实魏苑监此次去白术堂,是因子逸得了喉热,所以方才去白术堂取药的。子逸不想让魏苑监因为自己的私事而趟这趟浑水,还望福王将魏苑监保释。”
福王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贤弟是不愿多事的人,你身体不好本王比谁都清楚,若今日不急着诏你过来,你那朋友也不会摊上这事。”说罢便向吴乐道,“魏苑监我看就不必过审了,况且如今天色已晚,不如让魏苑监和陆棋士早早回去休息,后天的棋会上,也好有精神,一举击败朝鲜棋士。”
沈思孝和吴乐都知道福王是个不好惹的,便满口答应了下来。
一夜平安无事,陈沨被带去了顺天府问话后,魏长卿便与子逸一路步行回弈苑。
魏长卿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我父亲曾因密扇告过福王,怎么福王倒肯说起情来?是福王把我们忘了,还是你陆子逸的情面太大?”
陆子逸笑道:“我哪有那么大情面,当年福王与我一般的年纪,全是郑贵妃掌理此事。况且那件事上,福王更恨东林党多一些,你爹一世忠孝,满朝文武皆是尊敬的,福王虽然因为这件事不开心了很久,却也并不恨你们。说到底,也怪我当时办事不利,我没想到圣上如此动怒。”
“你是好心,怎么就怪你了。”魏长卿安慰道,“不过此次福王突然去了顺天府找徐灵化下棋倒是怪事。”
陆子逸却幽幽道:“却是巧,不过也是有原因的,杜芝舫为永嘉派前程计,一心想让徐灵化在棋会之前出来,所以才让福王去顺天府下棋,以此牵线搭桥吧。”陆子逸手中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言归正传,我开始下的时候,还真以为徐灵化的棋变弱了,下到后来我才发现,他是在把陈沨的棋摆给我看,我便知道他的意思,于是打了个暗语,徐灵化就让我替下了。”
陆子逸说完之后,便叹了口气,魏长卿知道是为什么。吴乐不会这么快就知道白术堂发生了事,这说明白术堂内,一定也有锦衣卫的暗线。陆子逸这一叹一是为了陈沨,二快恐怕是为白璟。
路过白术堂,陆子逸只去取了药来。魏长卿道:“你真要吃这药?”
“你怎么这会傻了?”陆子逸嗔笑,“我方才可是在福王面前说我得了病的。况且如今天气冷,我又爱贪凉,有备而无患。”
魏长卿接过药方来:“这一味胆矾太多了,恐与你体质不宜。”
陆子逸只是应了一声,魏长卿不免无奈,这个年轻人在这种事上倒还真不上心。
陈氏兄弟之事仿佛一场闹剧一般,在顺天府尹的遮遮护护下,也就无人过问了。与其说顺天府的人办事得力,倒不如说是棋会的如期而至让弈苑的人不再在意这些琐事。
魏长卿回到弈苑,从怀中掏出了信,拆开来看。
此信所书一气呵成——“靖难旧事,逝者已矣,陈家俱知罪,望圣上赐死。只是幼弟不通世故,亦从未参与此事,还望圣上明鉴。”
魏长卿读完之后,面色早已铁青,靖难旧事,那是自成祖以来最为忌讳的事情了。他曾听说过正德年间,有一僧人冒充建文帝之后,就愣被腰斩了。但见陈沂信中所说,难道建文之后还存活于世?
思来想去,魏长卿总觉得这件事关乎重大,自己若完完全全上报给皇上,倒也未尝不可。但是这封信却是害了他——害了他惹上一身骚。他若将信原封呈上,就相当于自己知道了此事。但知道这件事对他却是毫无益处的,他不想变成徐灵化那样,被皇上视为心腹,从而去做那些不愿意做的事情。
踌躇许久,魏长卿还是决定将此事写封密奏,交与万历帝,但是却绝口不提那封信的事——陈沂自称谋逆罪,已私下畏罪自裁。陈沨具不知事。
两日之后,棋会举行。
天还未亮,宫里便已派车来昭和弈苑接棋士进宫。最后定下的棋士有魏长卿、陆子逸、李焯、白璟、秦苑、赵直垣、杜芝舫、刘伯泰、陈沨。原本是定下郭奉的,然而魏长卿将密奏交予万历帝之后,万历帝只下达了让陈沨参加棋会的旨意。于是魏长卿也不得不拐着弯地和李焯、白璟两人说了三四遍。白璟这边倒是痛痛快快答应了,李焯却一副担忧的样子。
魏长卿知道,郭奉一向敏感,只是圣命难违,自己也并没有什么选择。倒是白璟安慰李焯道:“不怪长卿,郭奉棋力不够,若真是万里挑一,也不会赢不了刘伯泰。”
车队迤逦而行,棋会在承乾宫举办。承乾宫原本富丽堂皇,为了接见朝鲜使臣,这几日更是细心布置了一番。大殿内皆是用洒金红绡垂帘,中央设九座,为棋士对弈之用。大殿左边是明朝文武官员,右边则是朝鲜的使臣和负责相陪的四夷馆人员。
大殿之上,万历帝与郑贵妃并坐。原应是皇后陪宴,但因皇后这几日病着,身上不爽快,便让郑贵妃替之。
奏完《舒和》、《永和》二吉乐后,两国棋士皆向帝王行三拜九叩大礼。等朝鲜棋士坐定之后,大明棋士这边,才按席位排序,依次入座,以显待客之礼。
朝鲜棋士九人,有三人一看便知是充数的,但是另六人却个个气质不凡。最年长者近耄耋之年,长须飘然,却精神矍铄。最年小者是一八九岁的小儿,他一直睁着好奇的双眼打量承乾宫的一切。还有两个是一僧一道,两人破衣烂衫,却镇定自若,恐怕也非凡俗之辈。另一个是瞎子,不过弱冠之年,身边跟着个小童,估计是帮瞎子报棋位的。
最后一个,也是最正常的一个,白面书生,脸长得俊俏,但是儒气之外却另有一股傲气。不过魏长卿对他没有什么感觉,按照常理来讲,凡是有些不正常的棋士,棋力一般会高一些。
九人似乎也没有事先商量,大家便自己找顺眼的对手面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