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的葬礼简单又隆重,葬的那个岭,据说是他真正咽气的地方。本该死在雍城,却提留着最后一口气要回月城。
死在了桃花盛开的地方。
他说待到来年桃花开时,他便回来。果真回来了,却不是活着回来的。因此,小阿若摸不准她爹究竟有没有失约。
葬礼结束后,陛下问她要不要去雍城。陛下说会封她为郡主,让她此生有人可靠,有家可归。
小阿若尚未换下艳红的绯衣,端端正正行了跪礼:“民女是月城人,要说家,此处便是家。嗯……哪怕爹不在,也是民女的家。”
“你爹因孤而死,孤不能放你一人生活。”陛下拧紧眉头,话语中有些急切,她与阿德阴阳相隔已成事实,把阿德的女儿养在身边视如己出,也算是一点慰藉。
小阿若给陛下磕了磕头,正义凛然道:“陛下是大雍的陛下,爹是大雍的子民,子民为护陛下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陛下不必挂怀,相信任何子民遇到陛下有难,定然也会义不容辞哪怕丢掉性命。”
“你爹对我来说并不是普通的子民……”
“普天之下,除了陛下的长辈,其余人都是您的子民。至于普通不普通,那并不重要。”
“你可知道,你爹本是……”
陛下的话戛然而止,说这些给她听做什么,她又不会懂。
“总之,你爹是因孤而死,孤有责任照顾好你。”
任凭陛下说得合情合理,小阿若是不愿意随陛下去雍城的。老人念旧,小孩也念旧,她生在桃湖村长在桃湖村,哪怕有朝一日真的被迫离乡,她也绝不会去雍城。
高高在上的陛下,太陌生,她无法与之亲和。
“陛下,多少将士战场马革裹尸为您守得这太平盛世,您也会把他们的儿女带到身边好生照料吗?”
于政事上睿智英明的大雍陛下,被噎得哑口无言。为了阿德的丧事已经耽搁政事好多日,陛下还未劝动小阿若随她回雍城,先被快马加鞭的紧急文件催回了雍城。
马车上的陛下晃了好几次神,女官只当是陛下还在为小阿若的事苦恼,说:“郡主还小,不曾识得饥寒苦,她会回心转意的。”
陛下眉峰一蹙,两眼无神:“不,孤不是怕她苦……她说的话让孤害怕。”
“孤害怕真如她所说,阿德舍身为孤并非是情,而是出自于义。”十几年的情分,八年的分离,各自婚嫁,其中有什么改变也不是不可能。
想想,就觉得可怕。
“可孤又觉得,要是出于义也好,起码……不用愧对她。”
女官一声叹息淹没在窗外的呼啸声里。
又遇袭,陛下登上帝位以来,这是第几次遭遇刺客了?莫说陛下记不得,身为女官的她,也记不得了。
好在人数不多,武功也不是拔尖,并没有影响回雍城的计划。拔尖的那一波,被阿德清理掉了。又想到阿德,女官随着陛下一路沉默。
小阿若仍旧住在原来的地方,刘阿婆和其他的邻居婶婶隔三差五就会给她送点东西。自从葬礼后,馥娘就再也没出现过。馥娘绣了一半搁置起来的男子衣裳,被小阿若收拾起压进了箱底。
阿德没有留下值钱的东西,小阿若没法维持生计,便到镇上找活干。挑水,劈柴,各种粗重活她都做过。好似她天生就适合做粗重活,从前被爹娇养得极好,她都没发现自己力气大得出奇。
慢慢,也叫她攒了一吊铜钱。
干活的时候小阿若认识了个木匠师傅,师傅的手很巧,把一块平凡无奇的木头雕刻成栩栩如生的景物,让人称奇。
因此,小阿若就以为师傅是世外高人,缠着要拜师。被缠得没办法,木匠师傅真把她收到门下当徒弟。
教她怎么巧使力,怎么做木工活。还真让她摸索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暗器,是一柄扇面好看的桃花扇,扇中藏着针。做工很精巧,师傅不注意时也会吃亏。
一日,师傅捡回来个乞丐,洗干净后是个面容刚毅的青年。
说是乞丐也不对,只是风尘满面看样子是很远的地方赶过来的。
他说他是侍卫,为了找主人一路奔波,但一直没找到他的主人。小阿若这时已经很少回桃湖村,基本上是随着师傅住,来了个与她做伴的侍卫大哥,她很高兴。
三人住了几个月,侍卫大哥和木匠师傅对她很好,从不问她为何小小年纪就出来干活。她也从不问为何师傅没有成家,侍卫大哥要找的主人长什么样。
三个陌生人,在短短的时间里,融洽得似一家人。
平静的生活被打破,源自一张烫金的婚柬,是从雍城送来给小阿若的。
小阿若抱着它坐在后院的楼梯上,侍卫大哥挑完水看她在发呆,问:“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侍卫大哥,自从你来了以后挑水劈柴的活都被你做了,弄得我好无聊啊。”
“那……我有空教你习武?你不是老嚷嚷着要学武功吗?”侍卫大哥温柔地坐在她身边,望着她笑。
小阿若思考了一阵,觉得这个方法可行。其实她真的觉得师傅是世外高人来的,只不过是深藏不露,好在侍卫大哥武功也不弱,跟他学就跟他学吧。
学了半个月,小阿若说想去雍城一趟。师傅扔给她两吊铜钱,侍卫大哥偷偷往她包袱里多塞了几个烧饼,就让她去了。
长途跋涉到达雍城,烧饼被小阿若啃完了,两吊铜钱在付了马车费后,所剩无几。她忧伤着要如何在不饿死自己之前,找到陛下。
年纪虽小,她也明白,贸贸然去闯宫门,还没见到陛下就肯定先被乱箭射死了。
磨蹭了好久,小阿若才成功地混进童女之中,敬献给陛下子女侍读的童女。在当侍读当得满头郁闷后,终于等到陛下亲询皇子皇女课业的机会。
小阿若别的不会,于诗词上领悟得不错,在皇女答题时不疾不徐地,将皇女所诵词句典故说得娓娓动听。引来陛下注意,女官惊呼。
陛下让女官带她换上郡主朝服,九曲霓霞线勾勒出一朵朵幽昙,万宝玲珑珠缀成蕊,垂腰长发用凤鸣金步摇簪起些许,两耳挂着白玉流苏。
这是女官第一次见到第七郡主。
在女官的见证下,陛下给小阿若授礼,礼成后,诏书从宫中颁发诏告大雍,孤女月染,其父恩义两全,陛下悯其孤苦封之为第七郡主,享皇女待遇。
小阿若由着陛下折腾她,只不过是有求于人的服帖罢了。封也封了,小阿若端坐着由画师将她此刻的样子蘸墨描绘下来。画得她端庄大方,画出她容色绝丽。
待一切该做的都做罢,小阿若身著郡主华服,双手持婚贴恭敬地奉上,言明此次来的目的:“陛下,民女来求见圣颜并非为己求富贵,而是为了替一人向陛下讨个恩典。”
她一直都知道馥娘的不甘心,馥娘不甘心做个普通妇人,相夫教子。如今馥娘寻到了好归宿,她便想为馥娘讨一份嫁妆。
“你要什么恩典?”婚贴上馥娘的名字刺痛着陛下,心中隐隐有些愤怒,阿德尸骨未寒她就这般迫不及待再嫁?
“爹的死已经成为过去,她想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随她去吧。她在桃湖村耗费了八年光阴,于情于理也该给一份人情。但,民女还未有积蓄让她风光再嫁,特来求陛下赠她锦绣红妆,送她荣归故乡。”
陛下咽了咽闷气,冷着一腔嗓:“孤会给她准备的,你今后无需再自称民女,你是孤亲封的第七郡主,该有的气势仪态还是得有。”
闻言,小阿若笑道:“爹还在时,他喜欢带我去寺庙求签,签文说我是离卦之人。离卦为火,待人待物都得谦和,免得被大火烧身。”
陛下再次被噎得哑口无言。
“今后,你留在雍宫,做你的郡主,我护你一世长乐。”既然她来了,陛下便不能放她离去。
阿若跪下,朗声道:“无功不受禄,此生是荣华是困苦皆不该是用爹的性命来换。陛下一心想弥补,民女亦是领了陛下的恩赐,但要让民女留在雍宫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对民女也好对死去之人也好,何其残忍。望陛下许民女归乡……”
面对她的恳切言辞,陛下找不出话来反驳。僵持了一盏茶的时间,陛下沉重地点了头。
陛下命人送她回月城,跳下马车再见到师傅和侍卫大哥的一刹那,小阿若才有了踏实感,一颗躁动不安的心沉了下来。重见他们,让阿若感觉自己似乎找到了今后的归属和毕生所依。
匆匆数月光景,让她感慨良多。
馥娘再嫁那日,小阿若起得很早,天还黑着。随着侍卫大哥习武的日子习惯了早起,一到三更天便怎么也睡不着。
侍卫大哥知道今日是馥娘改嫁,放她一天假,让她好好放松。不用练武,小阿若撑着头望着天,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打更人提示五更天,她也渐渐有了困意,朝霞染透天光,斜出一缕暖阳。
馥娘很爱美,手也很巧,想必今日她肯定会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欢欢喜喜地出嫁。小阿若想了想,觉得穿着红嫁衣的馥娘是极美的。
“不是说放你假吗,怎么还起这么早?”侍卫大哥出来赏朝阳,见着她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习惯了,睡不着。”
“其实……阿若,我觉得你应该去一趟。你娘看到你,说不定会很高兴。”侍卫大哥很少过问她的事,这次不同,怕她错过重要的事。
小阿若笑着摇了摇头,对馥娘来说,她跟爹是馥娘不堪回首的往事。年纪小是小,该懂的她都懂。从记事起,她便看得明白馥娘对她的憎恶。她再也不会奢想,馥娘见到她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