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身,紧随慕容公子身后,不料刚走了不到二十步,迎面哈哈大笑着走过来的,正是霍去病将军,后面跟着日磾太子和禺懋姜。
慕容公子惊愕地立在原地,看看霍将军,再看看后面跟着的两人,见三人表情俱是很平静,才略微放下心来。
我们一行又来到烤羊处,众人见霍将军带人来,都立起身迎接。霍将军从袖筒中取出一把小小的弯刀,从羊肋处割下一条肉来,迟疑了一下,把它送到禺懋姜面前,霍将军眼里闪着亮亮的神采,禺懋姜红着脸,看了一眼日磾,只好伸手接下了。
日磾太子默默垂首侍立,好像丝毫感受不到我们的一举一动。我坐在烤羊旁边,不知道别人的感受,我是格外别扭,日磾由太子沦为官奴,这落差就不是他能忍受的,还要侍立在侧,忍受着我们高高在上。我偷眼看向日磾,见他垂着眼睛,一脸平静肃然,看不出内心想些什么。
霍将军谈笑风生,爽朗的笑声在军营上空回荡,他俊逸的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快乐,大讲烤全羊如何配置调味料,说到兴头处,他还亲自挽袖子示范,胳膊上肌肉一条条,昭示着他的强壮和勇猛。只是他的目光,基本都是落在禺懋姜身上,这柔和关切的目光与他的身体语言不是很和谐,让我和慕容公子心里翻腾了无数次。
禺懋姜亦如日磾一样低垂着眉毛,细细的黛眉下,两弯睫毛密密的,罩住了会说话的眼睛。她的脸很苍白,嘴唇也少有血色,应该是刚才见了日磾太子,惊喜与伤心过度,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
其他人,皆静静听着霍将军说话,基本没人插嘴,这场烤全羊大餐,就在说不清楚的怪异氛围中落下了帷幕。
霍将军看着禺懋姜道:“既然是慕容公子带进大营的,我也略表寸心才是。我中军大帐旁边,有一处小帐,收拾得还算雅致,就请姑娘不要客气,在那里安歇可好?”
我与慕容公子对望了一眼,原来这霍将军早已知道了禺懋姜是女子,也难怪,禺懋姜进军营,引起了那么大的反响,治军严谨的霍将军,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小女子不值得将军如此厚爱,我愿意住在慕容公子的帐篷附近,彼此也熟悉,明早我便离开军营,谢霍将军费心,并请霍将军收回成命。”她不卑不亢的一番话,看似波澜不惊,居然让霍去病不得不言听计从,命人在慕容公子帐篷旁边又搭了一个帐篷。
我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放下来,长吁了一口气,神情轻松地看向日磾太子。如果霍将军执意按自己的意思办,我怕我们将有负日磾太子的信任了。
禺懋姜随我到了我住的营帐,说是自己住,会怕。她默然坐在榻上,静静换上白色的亵衣,我让小厮打进一些热水,给她洗漱。
“今晚我就在姐姐帐中安歇了,不知道可叨扰了姐姐?”她微微一笑,雪白的贝齿一闪,眼光中便有了万千情思流动起来,让我看得出了神。
“很喜欢妹妹住在这里,今晚我们可以彻夜长谈。”我真诚地看着她。刚才我们论了一下长幼,她十五岁,我的肉身清儿应该十六岁,所以我们便以姐妹相称。
这一夜,我们聊到更深,她与我同榻而眠,细细向我讲了她与日磾太子的一段故事:
禺懋姜本是浑耶王的外甥女,禺懋姜家族,与匈奴王后的家族是近亲,家族主要以放牧为主,是匈奴数一数二的富户。在一次赛马会上,日磾太子见到了她,很快为之倾倒,二人你有情我有意,不出几日,日磾太子的父亲休屠王派人去禺懋姜家里下了聘礼,只等明年春天,在匈奴一年一度的武士大赛上,宣布这一亲事。
可谁想,大汉对匈奴发动了战争,转眼间,浑耶王投降,休屠王被杀,王后王子被俘,日磾太子亡命天涯。离别的前夜,日磾太子找到她,二人抱头痛哭,本来以为没有相逢之日,却不想日磾自投罗网,来到军中。他二人此番这一见,不知何时能再相逢。
“相逢了又会如何呢,我们两家,彼此都成了仇人。”她的声音逐渐没了底气。
感觉脸上很凉,我用手一抹,才发现脸上都是眼泪。帐外一片宁静,帐内,听得禺懋姜低低的啜泣。我用手臂搂住她,感受她瘦弱的小身体抖动着,如一片疾风中孤单抖动的枯叶。
一早醒来,见禺懋姜已经穿戴完毕,她的眼睛红肿不堪,黑眼圈绕满了两只眼睛,面容憔悴,没有血色,想是一夜未睡。她将一缕头发剪下来,编成了一个麻花辫,用丝带绑成一个发圈,交到我手上:“姐姐有机会把此物交给日磾太子,就说我不愿意面对离别,只将自己身体发肤的一部分奉送,希望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叫懋姜的人在等他。”我惊愕得没反应过来,还未等我张口,她便拿了案上霍将军特许我们在军营中自由出入的令牌,掀开帐帘出去了,听得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远,我追出帐子,她的身影已消失在晨光熹微中了。
我回帐中坐定,这边厢,霍将军已经着人送来了很多精美吃食并衣料蜜粉等物给懋姜,五六个兵勇每人均托了大红描金的托盘,红绸缎下,鼓鼓的都是满装着的赏赐。我言说禺懋姜已然离开大营,不久,霍将军急匆匆赶来,却也只是在帐外怅然站立了片刻,便走了回去。他与她,是注定没有结果的路人,注定也只是擦肩而过的缘分。
在奴隶帐中,我找到了日磾太子,他正与花无痕和慕容公子默然坐着,我手中握着禺懋姜的发圈,未及开口,伤心已到心头。他接过发圈,轻轻挂在脖子上,只说了一句:“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我心一颤,想到那****与慕容公子的约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同样是表达男女相守的情谊,他们此番恐怕已是生死离别了。
人生很长,如滔滔大河,人生又很短,如白驹过隙。
生命中的缘分皆是天注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遇到什么人,都是上天的安排吧?于命运这一长河中游弋的男女,就像是在旋涡中挣扎的两片落叶,是擦肩而过还是最终纠缠到一起,有时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人生不过几十年每个人都是生命碧波中的沧海一粟,人在命运面前,何其渺小。
我们均沉默着,内心翻滚着惊涛骇浪。
猛听得军营中,响起了一片噪杂,我们走出帐子向军营那边看去,一对匈奴人正列队走入大营,带头的是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穿着紫色的右衽袍服,腰上没带兵刃,没有饰物,身后跟着男女老少二十多人,再往后便是卸去了武装的数十匈奴勇士。
霍将军微笑着,上前握住那人的胳膊,拍拍那人的肩膀。日磾太子身体摇晃了一下,拳头攥得紧紧的。从他的反应,从来人的穿着,我猜出,那人,必是浑耶王无疑。
见他随霍将军进入营帐,身后随从人员,皆垂手侍立。昨日听霍将军言,大汉军队不日就要启程回汉朝领土,这浑耶王,也将随军,入长安觐见大汉天子。回程将是一个盛大的漫长的仪式,各地官员均会在路旁设立迎棚,大军迤逦数里,场景蔚为壮观,并终将载入史册。
听霍去病说,这边关,也将派汉军驻扎管理,将我们占领的部分匈奴的土地与汉朝边界土地合并,分建若干郡县,从内地及投降的匈奴族群中,广征来此定居的首批移民,给予丰富的回报。这里水草丰美,适合放牧,很多人,都会在这里找到安身立命的所在。到那时,边境将不会再有骚乱,大汉天子,也不必再为边境不断滋生的挑衅不安。
不知何时,天边飘来一缕雪白的祥云,但愿这云,能给大汉和匈奴的百姓带来永远的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