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峙着,像两只气鼓鼓的青蛙,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谁都觉得对方的行为让人忍无可忍。
“听你房里有动静,我还担心你有什么意外,你可倒好,深更半夜不睡觉,居然从别人的房里出来了,怎么解释?”他尽量压低了声音,怕吵醒了别人对彼此都不好的样子。
我差一点儿气乐了,这个人真是过分,我从谁的房间里出来是我的私事,用得着他气成这般模样吗?
我正要义正词严驳斥回去,耳旁楼梯轻轻响了起来,天沐抱着他须臾不离身的小雪狼上来了,他困得不行却还强自笑着:“我睡不着,不想睡了,小狼也想你了,我们一起听你讲故事好不好?”
再看那位公子,脸儿都气白了,极力压抑着不快,小声斥责道:“一个孩子不好好睡觉,到处乱跑什么?赶紧回去睡觉去。”
我对他翻了翻白眼,这人在我的心里,就是尘土一样的下作。
“来吧天沐,我正好也睡不着,我给你和小狼讲故事。”我摸摸天沐的头,怜爱地搂着他的小肩膀进了房,门被我狠狠关上,想必他的鼻子不及躲开,门外响起他隐忍的嚎叫。
“想不到你还大小通吃,实在可恶。”他重重哼了一声,转头在走廊里走得山响,“咣当”一声开了他房间的门又关了门,隔壁传来几个女子模糊不清的抱怨,他大喊一声“闭嘴”,房内顿时没了声音。
我与天沐相对一笑,天沐不顾我的劝阻,悄悄开了房门,在门外铺了一个被子,抱着小狼很快酣然睡去,我也就只好躺在榻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想着心事。
这天沐还真是好孩子,对我也算是赤胆忠心——我们被牛阵冲击,他挺身而出;军营四人小聚我喝醉了,他一直在帐门处守候;看到日磾太子和慕容公子乘着醉意在我帐篷附近闲谈,他怕他们骚扰我,居然在我的帐外守了一夜;杀了虎王,他亲手剥皮又将虎皮送给我……在我的心中,天沐已经不是那个捡来的孩子,他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一家人,我们之间是亲人一般的默契和依赖。
我甚至想,等我们平安回到了长安,我会央慕容公子为天沐寻一个合适的书馆,让天沐接受良好的教育,将来天沐大了,可以有一番大的作为,不用每日里为生存担忧,过相对舒服的日子,他的父母在泉下有知定会欣慰不已。
我想着想着,不久也安然进入了梦乡。
睡了个安稳觉直到自然醒,想起天沐还在门外,我轻轻开了门,见天沐带着小狼在玩耍,他见我醒了,就抱起被褥,进门放到我的榻上,转身带着小狼找吃的去了。
我惦念着公子,推开他的房门,公子正躺着,嘴唇发紫,眼圈乌黑,难道他的伤处又有了变化?小厮进来服侍公子洗漱,他起身很是费劲,后背都被汗湿透了。我心疼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站在地中间皱眉看着他,内心里七上八下没了主意。
“清儿到榻上来。”慕容公子冲我笑笑,指了指身边。
我坐到他身边,轻轻偎依着这个我深爱着的男人。他摸摸我的手:“清儿昨晚睡的可好?”“很好,天沐在我门外睡的,请公子放心。”我掏出帕子为他擦擦额头的汗,他捉住我的手,不让我再擦。
“清儿啊,人们都说,看男女是否有情,其中有一点就是彼此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第一次在书房见到我的清儿,我就有这种感觉,很亲切,很随意,和你在一起丝毫不觉得累,不知道清儿是不是也这样想过?”
我回想起我们的初遇,忍不住笑出声来。
“如果有一天,我忽然离你而去了,你会不会很伤心啊?”他的话语中有戏谑,我却听出了别样的味道。
“会很伤心,公子就是清儿头顶的一片天,天塌了,清儿的世界也就乱了。”他的眼神很是悲戚,我低眉垂眼,不忍看他的双眼。他长叹了一声:“傻清儿啊,人世间哪里有不散的宴席,谁早些去了,另一半难道还不活吗?我会安排好你今后的生活,不会让你为了生计受苦。”他的语声中有了几丝哽咽。我的心大乱,公子今天是怎么了?难道他对自己的伤势很悲观?我身体受苦不算什么,没有了公子,即使锦衣玉食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他抬起右手,看手上的扳指,我顺着他的目光细看这翠玉扳指。玉很莹润,颜色是幽幽的绿色,扳指外面一圈,有花朵凸出的图案,连续着绕扳指一周,很是精美。
公子将扳指从右手拇指上摘下来,放到手掌中托着,对我说:“这扳指本来是古时候射箭用的,原来的扳指背面都有一个凹槽,是放弓弦所用,后来才逐渐演变成现在的模样,主要目的也不再是射箭,而是装饰。”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其实扳指还有一个作用——象征权力。”他将扳指放到我的手里,扳指有些重量,我细细把玩欣赏。扳指的内壁上有篆刻的“慕容”二字,是我见惯了的慕容家族的徽章,用红色凸显。
“清儿,这个扳指是我们慕容一族的印信,是祖上传下来的,我们家四代单传,在我行弱冠典礼当天,我父亲便将它传给了我。这个扳指是慕容家族权利的象征,国境之内任何为慕容家族产业服务的人,只要看到这个扳指,无论需要人力财力,甚至更难办到的事,就要无条件服从。”
他轻轻拉过我的右手,将翠玉扳指戴在我的拇指上。
“这些日子,我的伤处时常反复,今天寅时,我的心脏就一会儿跳动一会儿不跳,再清醒的时候已经过了卯时。我心里明白,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失去知觉而离开,只是回长安路途还很遥远,这一路走去,我担心这个扳指落入居心不良者之手。”他将我的手握在他的手里圈起来,他的掌心渗着冷汗,黏腻腻的,亦如此时我的心情难以明媚。
“清儿的人品我了解,你的办事能力我也略知一二,相信我的清儿一定会不负我所托,将这扳指平安带回长安交到我父亲手中,慕容一家都会感激清儿的大恩。”他说得很淡定,可是这番话却在我的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我跪坐起身,怕烫手般将拇指上的扳指脱下来,塞到公子手中,强忍着难过道:“公子说哪里话来,公子春秋正盛,断不会因为一点点外伤丢了性命。谢公子的信任,清儿断难从命,请公子尽快养好伤,我还要与公子共度下半生。没了公子,我活着也会失去意义,与行尸走肉没什么分别。”说到此处我的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
“我们有许多共同的经历,也有许多共同的爱好,公子别忘了与清儿琴瑟和鸣的愉悦,也别忘了与清儿纠缠的甜蜜。我们一定可以白头到老,坐在夕阳下一起回忆我们携手走过的幸福旅程。”
我下了床榻,低头告辞,公子一言不发,我也没抬眼看他。我怕我看到他眼中的痛苦,会控制不住掉了眼泪。
轻轻在身后合拢了房门,我神色黯然低头向自己的房门走,视线中,有一双男子的便鞋出现,我顺着袍子再向上看,原来又是那位以箫与我和鸣的公子。他正歪着头看我的脸,研究着我的表情。
“红杏枝头闹早莺,我当是谁起这么早,原来是公子。一大早就偶遇公子,我一天的兴致都会很高,哈哈。”他又自顾自大笑起来,我黑着脸,欲从他身边走过去。
他向我前面一闪身,挡住了我的去路:“这位公子,在下没有什么恶意,不知道公子能否接受在下的邀请,一起共进早餐。”
我只张嘴说了一个字“不”,没心情陪他继续玩下去。他向我身后慕容公子所住的房门看了看,又看了一眼我的表情,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哦,我明白了,你们之间眉来眼去,半夜你从他房里出来,现在又从他房里出来,想必你们之间早已……”
我又气又急,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滚开!”早已蓄势待发的眼泪好像忽然冲出了闸门,一发而不可收拾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那位公子傻傻看着我,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