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秦氏是个性急的,肚子里的孩子大概是应了物极必反的话,倒磨磨蹭蹭不肯出来见人。过了半月,鲍秦氏的肚子越发鼓胀得不像,竟还没个动静。不要说鲍柱等身边人日盼夜盼的悬心,就是丽娘、马娘子等人也每日早晚焚香祷祝,只求鲍秦氏这一胎能够顺畅生产。
这一日恰是马娘子去临水村的日子,天快黑定了,人才回来。
丽娘早让悦然带着安哥儿吃了晚饭,正在后院里头仰头看着蓝黑的天幕,教他们辨认北斗。就听得马娘子欢喜不尽的声音,“生了,生了!竟是一对儿龙凤胎!”
黄嬷嬷也满面是笑的跟在她后头,“菩萨保佑!怪道那肚子大得吓人,原是两个孩儿在里头!”
安哥儿见了娘,一头扎了过去。马娘子只搂着摩挲,嘴里仍不断说着事情。
“今日一早我去,就已经发动了。说是昨日半夜就破了水。未时三刻男娃先落了地,不大会女孩儿也出了来。两个孩子都白白嫩嫩的,收生婆子都说她收生这许多年,没见过这么顺畅的双生胎,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一对儿俊孩子呢。鲍二哥高兴坏了,听了消息,就蹲在地上直哭,转后又笑。哎哟,那情形——,你们是没瞧见,可真是既吓人又笑人哩。倒是岑先生出面安排门左挂木弓,门右挑罗帕,张罗煮红鸡蛋与四邻报喜。没想到是两个孩子,留了收生婆照看两日,说不得还得再寻人手。”马娘子少见的快口伶俐的说了一气,复又拉了丽娘的手,道,“回来时,鲍姐姐一定让我代为转告,多谢你荐了张大娘来,不然,可是要乱套了呢。”
丽娘顺手拉她在院里的凉凳上坐了,与她倒了杯水,“你先歇歇罢。——不过是机缘巧合牵个线罢了,哪里当得了谢。张大娘整治得好汤水,这也是鲍家妹妹的福气。”
马娘子顿了顿,瞅她的眼睛亮了两分,半搂了安哥儿在自己膝上,笑道:“你和鲍姐姐都是热心肠,该当有好福气。我们母子能遇到你们,也是好福气!”
丽娘轻轻拍了拍她,“咱们都有好福气呢!好日子多呢,等安哥儿大了,还能给你挣个诰命夫人回来。”
安哥儿在一旁点头应道,“娘若喜欢,我就给娘挣!”
引得马娘子“扑哧”一笑,只对丽娘道,“姐姐休拿我打趣。我也不稀罕什么诰命,只望他能平安喜乐一世就是了。”
“那就平安喜乐一世!”安哥儿一本正经的答应。引得一院子的人都笑。
“那边生产忙碌,想也没好好用饭罢。”黄嬷嬷抹了抹眼角笑出的眼泪,对马娘子道,“灶上特给你留得饭菜,好歹再用些?”
马娘子只觉眼底有些热,笑应了。黄嬷嬷忙去拿饭菜去。马娘子用手极快的抹了眼睛沁出的泪珠,对丽娘笑道:“若孩子他爹爹知道我如今得了姐姐和嬷嬷的照顾,心里不知道该多高兴。”那泪却越抹越落,马娘子自捂着嘴,无声抽噎起来。
丽娘一时不知如何劝,让悦然带了安哥儿去篱笆下捉蛐蛐儿,这才坐到她身侧,抚着马娘子的背,道:“可是看着别人一家齐整热闹,心里有些空落?唉,生死有命,他既去了,你若心里有他,也当他是一直陪着你们母子的罢。若真想得狠了,抽个空,领着安哥儿去孩子爹坟头好好祭奠一番就是。”
马娘子渐渐止住了泪,抽噎道,“是有一年没去祭拜他了哩。我说近来总是梦着他······”心下定了主意,便拿帕子好好整了面,对丽娘道,“那我明日就带安哥儿去。若有人来送活取活,还烦姐姐替我说,‘请晚一日再来’罢。”
“自然的,你放心罢。”丽娘应了,“若是离得远,你们母子二人我倒不很放心,不若让柴叔架了车陪你们走一趟。”
马娘子听了更是感谢不已。她那先夫因是咳血而死,村里人欺他们外来户,只说这是痨病,不肯让埋在村里地头上。不得已,她求了里正,在邻村的荒地上点了个墓穴,才安葬了丈夫。算起来,隔了二十来里地,也是须得雇车才去得的。
此事说定,恰黄嬷嬷端了饭菜来,一时用过,便各自散去。
第二日一早,没等店里开门,柴江海就驾着车护着马娘子和安哥儿母子二人出了门。
半夜刚下了一场透雨,这一日早晨倒比往日凉爽了许多。等送了他们,丽娘领着一个小伙计径直去早市买菜。倒比平日早了大半个时辰。
此时,街上还没多少人,临街不做早饮食的铺子都还没开张。留店里的小伙计揉着还有些困顿的眼去开店门。刚卸了第一块门板,身子一个趔趄,一个大汉挤了进来。
“哎,你做什么?我们这里不卖早点!”小伙计好容易站稳,忙拦着来人。不想那人冷哼一声,横道:“爷就是要在这里吃早点!”将小伙计一把推了个踉跄,带倒了凳子。
“你这是——”小伙计正要叱问,却呼啦啦五六个大汉从开了一缝的店门涌了进来,满身煞气,一时吓得没了声。没等他醒过神来,就让人堵了嘴,捆起来丢在一旁。小伙计口内自呜呜着扭着身子挣扎,却吃了一个大汉几脚重踢,疼得满额冷汗,几欲昏死过去,再不敢乱动。
厨中正熬着高汤的掌勺听着动静不对,刚露头出来,也被人一掌劈过去,昏死当场。手里的大铜勺子“咣当”一声掉了下来,却让那汉子抄手接住了。
此时,才自外头侧身进来一个身高体阔,白面浓眉圆脸的男人来。四下看了一眼,递个眼色。两个人将门板关了,坐在一旁守着。另四个轻便地往后院奔去,那男人眼底冷然一笑,慢慢踱步进去。
后院正房内,黄嬷嬷正给悦然梳头,抬眼见涌进来的陌生汉子,立起身来正要喝问,却见那男人转了出来。黄嬷嬷登时变了脸色,将悦然死死搂在怀里。
悦然也知有异,乖乖伏在黄嬷嬷怀里,不动不语。她能感觉到黄嬷嬷浑身上下的紧张和细微的颤抖。这男人是什么人?便偶尔斜飞了眼角去打量。
那男人也不问话,四处打量一番,最后一双眼落在二人身上。悦然觉得那目光,说不出的阴冷。
悦然看出他行动间颇有威势,举动方刚狠戾,手下几个进退行动也甚有章法。心头不由一沉,这些人不是打家劫舍的惯匪,就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无论哪一种,这么闯进来,都不是好相与的。
正房屋子因迁就悦然滚爬嬉戏,并未设床,而是打的一张大炕。一应摆设,也差不多似北边的家常常见的样式。那男人在炕头上坐了,一努嘴儿,自有汉子端了临窗几案上的茶盘过来。那男人揭开茶壶盖子看了看,自倒了半杯温茶来呷。
外头忽然有几声嘈杂,悦然和黄嬷嬷都忍不住抬眼去看。那汉子却添茶来喝,看也不看旁处。
一脸苍白、肩骨格外挺直的丽娘在两个汉子的紧逼下,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悦然刚想唤“娘亲”,就让黄嬷嬷给捂了嘴。悦然瞪大了眼,见黄嬷嬷眼里都是忧惧,眨了眨眼,明白此时不能随意刺激那男人。于是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黄嬷嬷这才不动声色的松了手。
丽娘一进来,便落眼在悦然和黄嬷嬷身上,见她们毫发未损,心底微松,才在那男人跟前站定。
“原来是你。”只说了这句,便半垂了眼眸静立着,不再言语。任那人将自己来回打量。
半晌,那男人挥了挥手,立在丽娘身后的两个大汉才退了几步。
“这房间布置倒与家中你房间的布置差不太多。你也还是爱喝碧螺春。”那男人轻声说道,音色饱满,听来倒是饱含深情的模样。
悦然挑了挑眉,这是什么情况?
丽娘轻轻叹了口气,才宁声平气的答道:“这么布置不过是图个顺手法方便。我本是江南人,自幼便喝惯了碧螺春。”
话音也算婉转,但,悦然也听得明白,这是不愿意与过去,尤其是这个男人所熟知的过去,扯上分毫关联。
那男人听了,半晌并无其他动作,脸面情状也不变,只是看着丽娘的眸子到底冷了下来。等他再开口说话,声音也冷硬了三分。
“你我夫妻也有四年,我自问并不曾亏欠于你,何至于中道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