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接了人上得楼来。
这一处本是三间雅间,如今都叫撤了隔墙板,只备一道八联的大花鸟屏风,等一会开席,男女分座,略挡一挡,是个意思罢了。如今几家人都是通家之好,无论男女都是见过的。
只霍二娘子如今带来的一对侄儿侄女倒是初见,大概十四五岁的模样,都十分清秀。
男孩子叫白庆生,已经开始蹿个子,骨架也颇结实。霍掌柜刚给他置办了个小铺子,让他自个儿做掌柜经营了。身上仪度颇有些生涩,却也很是大方有礼。马娘子便唤安哥儿来与他说话。安哥儿此时面色已然平复下来,引了白庆生往一旁喝茶说话去。
女孩子唤白念慈,身段袅娜风流,面容清秀。依次见过众人,在众多打量的目光下略有些不好意思。
“早就知道你和你哥哥两个养着一对儿好侄儿侄女,如今可算是见着了。真真是惹人疼的好孩子。”丽娘笑道,见那念慈小姑娘实有些扭手扭脚,便招手将悦然和宋铃儿两个叫过来,“念慈一手好绣活,你们两个好好与她讨教讨教。”
悦然和宋铃儿两个领了命,又见那白念慈眉目温和可亲,便上前亲亲热热的拉了她,“念慈姐姐,咱们一旁说话去。”
送走孩子们,几个女人凑一处说体己话。先惯常的彼此问候,然后就开始闲谈。丽娘本存了一段心事,少不得将话往上头绕。
远远将两个孩子看了一回,赞道:“二娘子,这两个孩子真真好!霍掌柜磨练庆生,让他做掌柜,日后,也能撑起家业了。念慈也是个好姑娘,日后,定能嫁得好郎君,一世富贵和乐。”
“可不是嘛!我看着这两个孩子也好!只盼我这两个小的,日后也能长成这般,我就放心了。”鲍秦氏口快,接道。
“唉!”黄秀姐却是一叹,“也是二娘子悉心看顾得好。”她曾在霍家住过一段时间,倒是见过这两个孩子,也更知内情。“只是,你为了他们,将自己给耽误了!”说着将霍二娘子的手拉起来拍了两拍,劝道,“如今孩子们眼看都大了,也要成家立业各自过自己的日子了。你——”将她打量一番,“听大姐一句劝,还是多走一步罢!”
霍二娘子原一听这样的话就是要翻脸的,无奈听得多了,眼前都是熟人,又是一番好心,便只垂了眼,要将手抽出来。
在她扭捏这阵,鲍秦氏揽了她肩头,又劝上了。
“二娘子,你听黄大姐的罢!你看黄大姐,也是历经坎坷,到三十来岁才嫁的人,一样生孩子。来得及,来得及的!”生生将一脸热切的黄秀姐说得冷了脸去,惹得霍二娘子倒笑了起来。对黄秀姐道,“让你多嘴。瞧,今儿让人家将老底都翻了出来了罢。”
黄秀姐瞪了一眼正咬着舌头觉得不好意思的鲍秦氏一眼,笑道:“罢了。为了能让你能想明白,拿我做个现成范例也认了!”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霍二娘子却指着马娘子道:“你们若先劝成了她,我也不用你们劝,盖上盖头就上轿子嫁人去。”
马娘子脸上笑意一滞,也顾不得合适不合适,忙道:“你哪里能比我。我还有安哥儿呢!”
霍二娘子眼睑一垂,咬了嘴角不说话了。
马娘子干干巴巴的来哄,“二娘子,你别生气。我不过是急了——”
“我看啊,三妹倒是说得真切!”一直在审时度势的丽娘截了她的话,一面压低声息分解道:“在这里,除了鲍妹妹运道好,哪个不是遭了难的。二娘子总是觉得自己不好,岂不是要来打我和大姐姐的脸?我们也是打那泥坑里滚过的,可谁又是愿意落在那里的?不过是身不由己,命不由人罢了。如今好容易挣了出来,正该欢欢喜喜的过日子。你回来三四年了,什么过往也都该扔了。”
见霍二娘子似有些动色,又放软些声息道,“三妹妹不嫁人,那是因为她逢着个好男人,三妹夫对她好,她至死不能忘,愿意为他守节。这也不枉她到人世走一回,做一回女人。再说她还有个哥儿撑门户,如今眼看着也快成人了,下半身也算有了依靠。故而我们不去劝她。”说着顿了顿,将霍二娘子的手拉了,“二娘子,你好好想想。你侄儿日后要替自己家撑门户,侄女儿要嫁人。你们霍家又靠哪一个?——你不嫁人,霍掌柜断是不娶,他呀,怕你受委屈。你忍心见你哥哥孤零零的一辈子,后继无人?”
一滴热泪落在丽娘拉着霍二娘子手的手背上。
丽娘知道火候差不多了,霍二娘子看似温柔,性子却是刚烈,不敢再多说。只陪着掉一回泪,赔罪道,“哎呀,是我不对,倒惹你伤心了。”又对一旁一直默然不语的宋娘子道,“好嫂子,你是个有见识的,来替我劝劝二娘子。若方才有不对处,也替我转圜转圜。”说着松开霍二娘子的手,让出个空来。
宋娘子三十多岁,养下三儿两女,大丫头年前刚送出了门子,确是更通世情些。她与霍二娘子算不得太熟,只坐在她身旁,先叹了一回气。再慢慢缓声慢语的说道:“二娘子,她们都是好心,话纵不好听,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又道,“霍掌柜如今快四十了罢?先头他往来咱们北樵镇上,姑娘媳妇们见了,都四处打听呢,只说没见过这样和气懂礼的男子。听说他没了妻室,好几家托我说媒,愿意自家姑娘来与他做个填房。看中他人好,脾气好,日子定然也过得好。”说着顿了顿,叹息道,“唉,如今才几年,我看他头上竟有好些白头发了。”
众人听了,也都跟着叹息一声,心都跟着沉了两分。又等宋娘子下文,半晌却不见她说话。
正以为她没话说的时候,却听她道:“二娘子迟不嫁人,可是心里有个人来?”
这话虽是问,却又带着强三分的笃定。一时听的人都愣住了,齐看向霍二娘子。
“可是这样?”鲍秦氏最是忍不住,“二娘子,你就说了罢!”
霍二娘子拿手帕点了两个眼角,慢慢将头抬了半分起来,静默半晌,才稍点头,答了个“是”。将心底一段隐秘半吐露出来。
“是谁?哪里人?只你能说得出来,我们定然想办法替你寻!”鲍秦氏喜得拍手。叫黄秀姐拉住,示意她静听下文。
霍二娘子将手里帕子揉成了团,在众人眼光无声的催促下,半晌才低声道:“是十几年前了。那会,娘去了,爹带着哥哥行商走货,将我安置在姑姑姑丈家。那时候侄儿侄女还在襁褓,姑姑分不开身,便叫我管些家事。姑丈好茶,如此,便、便认得一个往来送茶的哥儿······”
众人一听“十几年前”,心下便有些发冷。乱世里的人事,哪里是寻得回来的!
只丽娘觉得心头跑马一般,“腾腾腾”的,都快听不见霍二娘子低沉哀痛的声音了。
“那哥儿便是你心头的那个人?”鲍秦氏问,见了霍二娘子点头,又追问,“那他叫什么,哪里人?”
霍二娘子忆及往事,神思正在飞荡伤心,尚未及作答。
丽娘却再按捺不住,立身起来,急问道:“你闺名可有一个‘梅’字?那时家里上下可是称你‘大娘子’?”
霍二娘稍有些诧异,见她急切,还是点头道:“我娘喜梅,我又是冬日里出声,便唤我‘梅娘’。姑姑姑丈家里侄儿侄女还小,又视我若亲生,只叫上下唤我‘大娘子’就是——”
丽娘大喜,一拍手,几语无伦次,“这、这就对了!找到了!可找到了!”粉白的脸此时涨得通红,扬了声喊候在一旁的小伙计来,“去、去!赶紧将林三爷请回来!”
惊得远处说话的两处小儿女都转过头来看。
小伙计得了令,掉头下楼来,正撞着鲍柱他们几个恰进得门来。忙迎上去,“上头正叫小的来请几位爷呢!”说着就引人登梯上楼。
丽娘听得底下动静,也顾不得眼前一众大眼瞪小眼不知内情的人,自在楼梯口将林觅从男人队里拉出来,“梅娘寻着了!”
只这一句,林觅就直了眼,急问:“在哪里?”
丽娘只将手往里头一点,未及说话,林觅就大步往里头奔去。
霍二娘子听得丽娘叫请“林三爷”,心头也是一惊。她虽未见过,却也多次听提及,也知道他叫“林觅”,却并不是她心头的那个“瑞哥儿”。
“瑞哥儿”也是姓林来着——霍二娘子心头正开始要擂鼓尚未来得及,就听一阵疾步,门帘子高挑,露出一张三十来岁十分精神英武的男人的脸来。
“三叔!”
“三弟!”
孩子们和女人们的招呼,都似远在天边。林觅的耳里只听得自己急促的心跳,眼里只映出一个似惊似喜似悲似怯的女人的剪影来。
霍二娘子瞪大了眼,看他一步一步走近。
那眉依稀是记忆中浓黑飞扬的模样,只是轻轻蹙着,锁着愁思一般;那眼已不似重前的清透,却泄出早已相识千年一般的浓恋欢怜;那脸庞褪去昔日的白皙青涩,经历了风雨,更显得端方坚韧,只眼下红涨得厉害,似饮了酒一般,透出些似梦似幻的迷惘来。
林觅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踉跄,而他的眼光越发的炽热起来。
霍二娘子听到冰凉的心底轻轻的裂开一道缝隙,“喀嚓”一声,热浪涌进来,将她空落落了十几年的心一下子填得满满的,烧得热烘烘的。脑子一下子似空了,只眼泪禁不住就那样如珠似玉的落了下来。
一个粗粝而温暖的手掌托起了她的垂下去的脸,一个低哑深情的声音响在她耳畔,“梅娘!”
霍二娘子努力想将眼前的人看清楚,可似乎怎么也看不情。隔着十几年的人世沧桑,她轻轻唤着梦中唤过千百遍的名字,“瑞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