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惦记
是日人静时分,太子幸处深院华堂内,明烛高烧。
齐宁寇洗浴后仍回案前看些公文资料,手上正看的便是夏口府衙报来的夏口近三年与南唐往来贸易的记录册子。
瞧着他眉梢微沉,眼角一带有些青影,素来在他身旁服侍的王进福晓得这是有些倦了。外头传来隐约的几声更鼓声,王进福便躬身近两步劝道:“郎君今日劳累,还是早些歇息了罢。”
“嗯。”齐宁寇漫应一声,却是不动。
王进福从一旁的汤盅里倒出半碗汤来,奉至齐宁寇手边。“郎君,今日的宁神汤。”
齐宁寇这才放了文书,先以手轻抚额角,再端了那汤来喝。
王进福自踱自其身后,伸手在其额角惯熟的按摩起来。
齐宁寇微闭着眼,半晌,问道:“嗯,你看今日彦才家那小娘子如何?”
王进福手上勉强没有停顿,心里却是“咯噔”响了一声,赶紧松了松喉头,回道:“容貌雅致,举止端方。奴才觉得甚好。”
“啪!”齐宁寇将手里的薄瓷描金龙的空汤碗不轻不重的往案角一放,王进福的手便暗自抖了抖,自知这标准答案今日是过不了关的了,揣摩了一瞬主子心里,少不得挤出点心底话来。
“呃,岑彦才素来多智谋,教养出来的小娘子自然是比一般家的都要好——”
“那小娘子可是个螟蛉子。唉!”
王进福听了主子这一句叹息,便知道是有六分中意的了。眼珠子一转,附耳低声道:“说是在路上拣的流民遗之女,岑娘子素来待若亲生,倒也没几个人知道底细。,郎君若不放心,我便去深查一查。”
齐宁寇稍扭了头,不让他再按,自闭目思量一回,却是问道:“今日六郎果真私下着人送了醒酒汤与那小娘子?”
“呃,确是。那会,小郎君下去敬酒回来,悄招了奴才过去吩咐办的。”王进福老实答道,“想是看出那小娘子有些过量了——”
“你甚时候见六郎对别的小娘子有此体贴的?”齐宁寇自叹一声,睁开了眼,“也罢。日后说不得如何,你先去查一查,看要不要处置了,省得日后一些个人挑出刺来。”
王进福面上恭谨着应了,心底确实吃惊,只道那小娘子造化好,又叹幸而今日去报信请人的时候也还算恭敬有礼。正想着,却又听得齐宁寇低沉的嘱咐道,“悄悄的,底细不可漏出半个字!”
“奴才明白!”王进福后脖子一冷,立躬身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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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在这更深夜静的时候,惦记着别家孩子的,还有一个。
因白日赴了太子的酒宴回来,各人都带了些醉意,不好赶路回邻水村,索性都在夏口住了。如今房舍宽敞,颇住得开。更何况林觅还死乞白赖的打着送霍梅娘的旗号,跟着去了霍家安置。
安哥儿因跟着太子仪仗巡街,又参加了晚间太子出面对青年才俊的宴饮,也让丽娘留下他们母子二人住一晚,等明日再一道回去。
丽娘安排好诸事,又看着悦然安寝,又与黄秀姐、马娘子二人说些姐妹私房,这才洗沐了回了房。
岑甫仍手里闲握一册书等她,见她回来,笑着上去接了她手里的毛巾替她干发,口中道,“今日劳累娘子了!”
丽娘只捂住心口道:“说不上累,只我这心现在都还跳得有些急。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竟能赴太子殿下设的宴席。”
岑甫透过丽娘脸上做出来的欢喜,到底还是看出了她心底的紧张和担忧,只轻轻将她搂在怀里,低哑着嗓子道:“丽娘,是我累你——”
“说甚话呢!”丽娘转身拦住不让他再说,“夫妻本是一体。你既认我是你妻,就不要再说这等话。”
岑甫倒一时愣住,看着丽娘晶亮的眼底多是坚持,舌根底下滚了好一阵的话,此时吐露出来:“恐、恐怕,不久,太子将召我等回京——”
丽娘见他为难又抱歉的神情,将自己轻轻投在他怀里,“外事我不管,我是你的妻,你需要我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好!”岑甫渐渐将她回拥,哑声道:“说定了,不许后悔!”
结婚的时候,他早隐约知道丽娘想要的乡野闲居的安宁日子,他迟早给不了,可他还是舍不得放开手,说些“闹市也可自在”的漂亮话。其实,他们彼此都明白,到底是不一样的。日后回了京都,许多人情事务都要丽娘打理。此外,男人们朝堂上的政见之别,往往成为女眷们亲属冷热的根由。如今圣上年老,三子皆壮,他与太子的关联颇深,也就注定了丽娘在京都女眷中敌我参半的艰难处境。
丽娘隐隐也明白他担忧什么,不过她素来胆气大,并不怕事。只用手在岑甫背上安抚似的拍了几下,半推开他,笑道:“好了不说这个,我还有事跟你说哩。”
岑甫对着丽娘笑了笑,按她在妆镜前坐了,一面继续替她干发,一面问:“可有什么好事?瞧你欢喜得这般忍不住话。”
“确是好事!”丽娘对着妆镜,冲着岑甫飞了个眼,笑意又深了几分。见岑甫含笑调侃自己,少不得又勉强作出些严肃模样来。
“我方才去瞧安哥儿,忙了这整日,竟还在灯下看书。我和三妹好容易劝他睡了。哎,这孩子,咱们也算是自小看着长大的,不仅聪明,学什么都快。更难得的是品性也好,自小便踏实勤奋,如今更比一般孩子稳重些,纵是小小年纪中了秀才,也没见他露过一丝儿的自满傲气。今日在那队少年郎里,我看也算是拔尖的了。”说着便透着妆镜去瞄岑甫的神色。
岑甫却作不知的模样,只一心与她干发,也不答话。
丽娘暗自叹口气,继续说道:“我自小就喜欢这孩子。方才与三妹说起,觉得孩子们转眼就大了,过不了两年也就看相看着嫁娶??????”
见岑甫还不答话,丽娘直脾气上来,索性直说道:“安哥儿与悦然两个是一处长大的,也相处得来。三妹妹的人品我也信得过,我想,不若将两个孩子的事情定下来——”
岑甫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其实丽娘刚起了头,他大概也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了。安哥儿,他也是喜欢的。只是今日在太子幸处,自小郎君指着悦然说了“欢喜”后,太子看悦然的神情便是不同??????
他虽这几年远在夏口乡野,但对太子身边的事情还是知道一二。太子少子嗣,希望爱子早些纳娶生子的心事,他也是清楚的。小郎君性极似太子,不近女色,这也几乎是东宫上下共知的事情。
今日拜别时,太子特意与他说了两句话,句句都提及悦然??????
若宴席一回来,便定下悦然婚事。哪怕太子没成打算,听了这个消息也当心下不快。而今日之太子,绝非军中义兄般好相处,所谓位高权重心越细。一点子不当心,便会是忠与不忠,信与不信,留与不留的猜忌,引祸无穷。
思及此,岑甫放了手中毛巾,手扶着丽娘肩头,道:“安哥儿,我也甚喜。只是孩子们都还小,心性未定,这般早定下来,怕是不妥。”
丽娘素来看重他意见,听了轻蹙了眉头思量一回。“嗯,说的也是。不过,我想着日后真进了京,那里人都是一双富贵势利眼,咱们悦儿身世??????我只怕,到时反不好寻着好人家。还不若定个知根知底的,日后也好少分忧心。安哥儿如今已是秀才,又勤学刻苦,日后少不得能挣个出身。就便是不为官做宰,就在夏州这地界做个富家翁也不是难事。再说,安哥儿自小便听悦儿的话,咱们悦儿拿捏得住他,三妹脾性又软和,悦儿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话没说完,岑甫已经“扑哧”笑了出声,“你呀,真不愧做了这好些年的掌柜娘子,盘算得精!”
“这不都是为了孩子么!”丽娘有些脸红,强辩道。“再说娶我家悦儿也不吃亏,相貌、脾气、本事哪一项比不过人?如今‘颜楼’生意越发好,年年利滚利,可好大份嫁妆哩!”
“自家都说自家孩子好呢!”岑甫笑,“三妹妹怎么说?你可别硬逼着成事。”
丽娘飞他一个眼刀,“三妹妹管保能点头,你呀,别操心了!方才,三妹妹话音里头先透了有这个意思,我才回来与你说的。”一面拿了梳子自己通发,一面又道,“不过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太早定下,变数太大,恐怕好心却最后坑了孩子。等两年也好。”
“娘子真真英明!”岑甫学着戏台小生的形容,摆了身姿与丽娘夸道。
丽娘灿然一笑,却斥他“没个正形”。此时丽娘通好了发,正用镜帘遮了妆镜,忽想起方见马娘子面色不很好,问了几句话。对岑甫道,“三妹妹近来不得安睡,眼底下青得紧,脸色也黄。平日傅粉看不大出,方才一见,倒吓我一跳。你可认得有好的大夫,得好好与三妹妹瞧一瞧。”
“嗯,知道了。许是这几日累着了。”
“也是。三妹妹又要看顾店里,又要牵心安哥儿,这两日又跟着到夏口来帮忙,可不是累着了。她本身子就弱,明日,索性拉她在此多歇一天。”
“好,都听你的。”
两人说着话,携手灭灯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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