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安顿下来,时辰着实还早,悦然便与何硕的妹妹何瑶两个各自禀明了母亲,带着贴身的使女去街上逛了一回。
虽是小镇,可也因靠近京畿的缘故,自比别处要繁花热闹几分。街上卖什么的都有,大多是些零嘴和小玩意儿,只是货摊上货郎或者货娘的吆喝声别个不同,声气比夏州一带添了粗犷干脆。讨起价钱来,让抹个零头,也都爽利抹了。
还有个年轻货郎见她们是两个腼腆将大未大的小姐,连卖带送的,恨不能将自己货摊上好一点的镜子、胭脂盒等都给了她们。
吓得素日少上街的深闺小姐何瑶面色一白,拉着悦然的手儿就要走。倒是悦然定住脚,仔细挑了两三样看得过眼的,叫翠儿足数给了银子才走。
走出一丈地,何瑶才拍着胸口,大喘一口气道:“哎呀,吓死我了!那个货郎怎的那般鲜皮讪脸的?亏得你还能跟他说话。”她也是十四,算起来月份倒比悦然要小两个月。但身量颇高,与悦然并立,倒也不显得小。是以两个人在一处的时候,并未“姐姐”“妹妹”的过分客气,倒也十分和睦。
悦然将买来的两方小镜子和一个红底描瓜藤小鸡的胭脂盒递过去,“不是见你喜欢他货架上的东西么!真不识好人心呐!”
何瑶忙欢欢喜喜的接过来,递给身后的抱琴收着,才将悦然的胳膊搂了,笑,“我知道悦然姐姐必定是疼我的!”
两人说笑着略多走了一阵,也就回了客栈。
一时用过晚饭,男孩子们便跟着岑甫一处说话,丽娘和何林氏就带着女孩子们闲话。
因明日就要进城关,踏入京城了,丽娘便问了些京都风俗人情。何林氏一一分说得仔细,又提点丽娘京都地处北地,到了十月便可能要飘雪,安顿下来就当着紧储备些过冬的腌菜和柴火碳料。丽娘便接着问该如何准备。这话就一直说到人定时分才散。
悦然本对进京一事颇为平和宁静,听了一晚上琐碎闲话,心头倒起了一丝儿涟漪。一时睡不着,也不点灯,只推了窗,坐在窗边上出神。
进京了,齐璟应该也知道了吧。自打听了岑甫给她讲的典故,她便渐渐少了与齐璟的通信。再有人来催信,便应景递上一封。信笺上的字也越来越少,多说些乡闻趣事,自己的事倒不大提及了。齐璟是个聪明人,她想,他也应当明白她的意思吧。
只觉一阵凉风扑面,悦然眨了眨眼,一张人脸倒挂在眼前,竟是齐璟!
快一年未见,眉眼还是记忆中的眉眼,但整个人看着似更壮硕结实了几分。那眼对着自己,分明在笑,却让人觉得笑得有些萧索,不似江南斜阳里那般明媚。
悦然愣了愣,“你、你怎么来了?”
齐璟自将窗户拉开些,腰上一用力,便滑身进来。在屋里环顾一周,才自桌上暖壶里倒了杯水,仰头灌下。次后才细细舒一口气,压低声息道:“早知道你要来,本打算等你到了,再去看你的。可父亲派我去西北军中留驻,明日就走,我还以为赶不及见你呢。”说着走近两步,月色下一身黑衣劲装,倒不似平日见的尊贵皇孙的模样,只似个浪迹天涯的江湖少年郎,满身都是意兴飞扬。
悦然却不自觉的往后靠了靠,腰上传来窗沿明晰的阻隔,便撤步退身至屋中的圆桌旁,又替他续了满杯温水,问,“你着人看着我们行程呢?”
齐璟踱过来,在桌旁坐下,“本打算是要派人盯着的。但是最近用人的地方多,加之听闻你们与抚北将军家眷同行,安全肯定没有问题,我便没有派人来了。”说着瞧见悦然眉梢挑了挑,笑道,“今儿是松风出来办事,说在这里街上瞧见了你。我这才连夜赶过来,想,见你一见。”
悦然拣着离他有几步的地方,也坐了下来,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便闲问道:“你近来,可还好?”
“不大好!”齐璟答得直接,瞧悦然有些吃惊和担忧的看过来,心底微微一松,才道:“最近情势有些不对,父亲身体也有些不好······”浓眉微动,不想多说,轻叹一声,热辣辣的只看向悦然,“唉,你又不好好写信给我,如何能好!”
悦然叫他看得想要低头,却又觉得如此反叫他更生出别的心思来就不好了,强撑着,看回去,“我爹爹曾给我讲过许多宫廷后妃的故事,我想,做人做事总要知鉴往者的好。”
此话一出,空气都好似冷了半分。
悦然顿了顿,心底咬了咬牙道,“你我本是猝然偶逢,我自问没有能够帮到你的家世、父兄,与其日后难舍,莫不如从今开始,便只将过去种种都留在心底罢了。”
齐璟并未似悦然预料中狂怒羞愤的反映,而是只静默的坐在那里,眼底一片幽深,不知在思量什么。
悦然偷偷打量,心底虽仍不安,但到底松了一口气,没有觉得自己不给他脸面就好!尔后,倒兀自出神起来。
当日长堤上手持杨柳打马而来的少年郎,太过美好,让她不忍拒绝。但她其实也早明白,那样无忧明媚的少年,并不是身为王子皇孙的齐璟真实的样子。打动她的,不过是短暂的幻象。所以,分别日久,迷情渐散,她好似早已料定了了局。
如今说出这番话,便也是终止一个美丽的错误罢。皇宫深院,那不是她想要的未来。
手背上一暖,齐璟伸出长臂,将悦然的一只手软软的握在手心里,“我知道,你都是替我打算!”
悦然有些迷惘的定定的看着齐璟,弄不清他是如何理解的。
“你等着我。此去西北总要半年,等我回来,便禀明父亲,求娶你。凭父亲与岑先生的交情,必然是许的。至少也能封良媛。我不需你的家世,只看重你这个人!”
齐璟说得恳切深情,悦然却觉浑身一个冷颤,总算明白了两个人巨大观念差异究竟在哪里。
原来,他只要她成为他身边的一个女人而已。他的身边可以有许多个女人,有的求其家世,有的求其德行,有的求其色貌,如此而已。她,便不过是其中的一种。他许给她的,也不过是一个良媛之位。
唉!悦然在心底长叹一口气,许是来到这个世界,她的日子过得太顺,身边也没有妻妾成群的范例,以至于她对婚姻生活的想象,都还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理想境界。
她幻想过的与齐璟的未来,也是成为他的独一无二的妻子,所受的委屈,也是因为不能够给予他权势上的支持而惭愧不安而已。哪曾想到,原来,在齐璟那里,在这个世界许多权贵男人那里,她不过只合适做个收在身边的女人,出不上大力,陪着谈情解闷的有些可爱的妾室而已。
悦然将自己的手慢慢抽离出来,眉目冷清的笑了笑,“不敢叫皇孙因这等私情分心。咱们还是不要再提日后的话了吧。”说着去一旁的梳妆盒里翻出齐璟前次递给她的那串玉石手串,放到齐璟手边上。“这样东西,悦然不便保留,还请皇孙收回去!”
齐璟也蹙了眉,只觉得悦然今夜的态度之变,大概是不想违逆父命。只在心底思量,要亲自寻个机会与岑甫说话。等岑甫点了头,那么悦然自然不会有别话了。
见他拈着手串愣神,悦然轻脚轻手地去将门闩拉开,“夜深了,你明日还要赶路,早些回去罢!”
齐璟叹了口气,立起身来,“那我先走了,你——”见悦然僵立在门旁,顿住了,不再多说,只将那手串依然放在桌上,“这手串你留着,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说着快步过来,将悦然着力紧拥一瞬,猛然放开,仍从窗户闪身出去。
悦然觉得气闷,本就立在门旁,便将门一拉,想要出去透透气。却不想,门外两尺处,安哥儿便立在那里。眉眼深邃,隐忍着悦然看得出的薄怒和吃惊,就那样,定定的看过来。
悦然猛的一愣,正要说话,安哥儿却一转身,箭步走了。
悦然在门口呆立半晌,长叹一声,自回房睡下。第二日起来,眼睛底下却乌了一片,只能用了些粉遮住。
早早用过早饭,一行人驱了车马,朝京城的东门,朝阳门,行去。
远远的,就能见着三层高的城门楼和匀称青石垒砌的巍峨城墙了。忽两溜烟起,转眼两个小厮便到了跟前,一个是抚北将军府的,一个是顾家的。何林氏派了婆子分别与岑甫和丽娘道了别,自带着儿子女儿让家下人簇拥着,先进城门而去。
岑甫等也紧跟着过了城关,入得城门。
“大哥!”林觅驱马过来,兄弟二人多时未见,各跳下马来,抱作一团。
顾宏志本是要护送师傅、师娘回府,自己再回宅子的。叫岑甫径直打发着也先跟着家人去了,彼此留了宅院住址,等过两日再走动。
入得城门,听见林觅的声音,悦然哪里还忍得住,索性挑开车帘往外看。眼前是一溜笔直宽阔的铺砖大道,虽近城门,两边店铺都整饬得十分用心。果真是天子脚下,气派自然不同!
林觅又到车边,与丽娘问好。
丽娘也十分高兴,却道,“好歹回家叙话,立在这街口不成样子。”
正要上马行路,斜刺里却蹿出个小厮来将岑甫的马缰绳给拉住,口道,“大爷,请略住一住,太公来了!”
众人都是一愣,正以为是这小厮认错了人。
一个须发皓白的清瘦老者,一手杵着拐,一手扶着个童儿颤巍巍、喘吁吁地过从后头踉跄着步子上来,口中叫道:“逆子!你、你还知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