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义望着母亲,邓月至为难地说:“家里总共才有七元二角,今年上半年拖到现在还没分配,钱不可能全给你,只能给你五元。”
乐义脱口而出:“向美姑借吧。”
月至想了想顾虑地说:“倘若她问,这么急要五元钱干啥,我怎么答呢?我担心她思疑,事情易露馅。”
欧进豪爽地说:“五元就五元吧,我尽量多带点,和你合着用,一场兄弟,我不计较。”
乐义一直萎靡的心态瞬间有了成就感,自己为人仗义终于有了回报。做人有信有义,才会有人拥戴你跟着你!
“这样做的话,明天该可以出发了。”乐义的心早就拴不住了。
“慢着,这么重大的事情,得择个吉日起行。”
“还择什么吉日?”乐义急不可待地说,他满脑闪现着对香港的想象,仿佛手上拿着了赴港通行证。“你这么迷信,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走。”乐义不直接回答,站起来对欧进一挥手,径自出门口。欧进思思疑疑随后,不知不觉随乐义来到芦苞祖庙前的麻石地坪。
组成芦苞祖庙的文昌庙、武当庙、观音庙的三道大门都锁了。乐义引欧进绕到祖庙的后墙,祖庙当初是削山而筑的,后墙靠着龙坡山,和山崖一样高,之间距离仅一米宽。乐义先后退两步,再向前疾跑一跃,刚好跃到祖庙后墙的墙头上。然后他招呼欧进仿效他跃过来。祖庙的脊上,正中有一颗紫色的釉光莹莹的圆陶球,左右两条彩龙作争球状。抚摸龙头和彩球会行好运的,乐义这样想就踩着琉璃瓦慢慢爬过去。
在祖庙的屋顶可以眺望蜿蜒壮阔的北江,跌宕连绵的西山。天空澄蓝广袤,如同一幅鲜艳的大幕布,一绺白云像是用把巨刷硬刷一下,显得很坚定很有力度地拖得很长。乐义觉得情景与自己的心意极之相融,他摸着龙头彩球,整个人振奋起来。
两人躬着腰,沿着屋脊瓦面小心谨慎来到观音庙的天井上,顺着廊前柱溜到庙里。三座庙之间都有一条小巷隔着,但侧门相通。乐义俩走遍三座庙,想随便找一个完整的神像参拜,然而神像都是被砸得东倒西歪,断头丢臂。举目四望,墙上灰画砖雕残缺不全,面目全非。神座上灯盏碎损灯油枯涸,香烛残萎,蛛网密布,比起儿时来玩所见的整洁光景,甚是惨不忍睹。
“来这干啥?”欧进新奇又不解地问。
“择日不如求佛。”
欧进这才想起这是芦苞人常说的口头禅,芦苞人信神佛多于信风水。
乐义没法确定拜哪一位神。小时候好像听妈妈她们议论过,观音庙最灵,可眼下它没有一位完整可拜的神像。他俩只好到三间庙的主神台前都下跪,不迭地纳头磕拜:
“神灵保佑,神灵保佑。我信你灵验,灵验!各位神佛你们有怪莫怪,当初我人小不懂大世界,参加破四旧砸庙是老师指使的,我没砸过神像,只敲掉天井小石狮的两只耳朵。”
乐义忏悔,为当初怀着疾恶如仇的盛气,随老师来祖庙破“四旧”。平时他对神佛不过是信信也无妨的心态,如今来到人生的关键转折点,心就突变虔诚了。
欧进随乐义下跪叩头,他呢呢喃喃祈祷这次偷渡一切顺利。
祈祷完,乐义带欧进从庙之间的夹巷离开祖庙。他拔开后门门闩,出门后离去两步,想了想,折回头将门拉合,找一根小木棍将门外的铁锁环栓了。
“我们明天出发。”乐义用命令的口吻对欧进说。
“好吧,我现在就去街上买东西回村,和几位同去的兄弟煮干粮,今天下午你先来我村找我们,今晚在我家过夜,明天早上天微亮时一起去车站乘车。”
“好。”乐义欣喜若狂。
吃午饭时,牛牯全责备乐义早上没事不去开工,乐义骗他说去了菜园整理菜地,没忙完,下午还要去。邓月至随口替乐义遮掩了一句。
下午的开工时间到了,等父母一出门开工,何乐义迫不及待地拿出书包,掏空早就没用的书本,按照欧进的指引,找出家里唯一的一件尼龙雨衣,各带一套长短衣服和毛巾,都折叠好,放入书包里。挎上肩,喝了口凉开水,便出门,走向巷尾。尽管现在是暑假,而且他已经毕业了,但他这样扮相,外人乍一看,极易误以为他是去上学。他不走村前的路,目的是避人耳目。
路过惠莲家门口,见门敞开,不由自主稍踟蹰,异常深情地望了望,心里大声说:“惠莲,你等着我,我一定回来娶你做老婆!我到了香港,第一时间写信回来给你。”
雄心勃勃的乐义怀着使命感走出巷子,步子比平时稳实自信。路过大榕树前,他不禁驻足,老榕树是上祖几百年前种下的,寄寓着上祖的灵魂,它一定庇荫何岗村的人。乐义瞅瞅四下阒无一人,便双手合掌闭目祷告:
“老树啊!您保佑我成功,保佑惠莲嫁给我吧!只要惠莲肯嫁我,我何乐义纵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然后就迈开步子,精神抖擞地走向岗顶,他要从岗顶下北江大堤。他对未来充满自信,纵使前路再艰难险阻,亦不畏惧地迎战。这时天空乌云翻滚汇聚,日光黯淡,风急起来,岗上树棵给拽得摇来晃去,似有风雨欲来之势。这太合乐义的心境了,仿佛给他的旅途鼓气。走到北江大堤上,首先遥见街上最高的红星茶楼,这是何奇方的人生杰作,何岗村人的骄傲,他的偶像。听说香港是个自由世界,自己会有机会发达的,乐义狂妄地奢想着,豪情陡升,激动得几乎要冲着村子,冲着宽阔的北江疾呼:别了,何岗村,别了,北江,别了,芦苞,但我会回来,一定回来,而且像其他香港客一样体面地衣锦还乡!
然而乐义万万没料到,他对老榕树的祷告,竟让一个人真真切切地听见了,而且铭记于心,这个人就是尹惠莲。
原来,刚才吃过午饭后,惠莲忽然想到两个月前,她爬上家后的老榕树的树托,看到那里长出木耳芽儿,估计今天到去收采就差不多了,于是就带了竹篮爬上去采摘。她很喜欢吃鲜木耳。
老榕树直径近六人合抱,在离地两米处分开三枝大干,中间的树托日久枯烂,成一个直径不足一米的霉洞,不断往下沤烂,形成一个深坑,人蹲下坑里树外是看不见的。终日不见阳光和潮湿,坑的周边生出了木耳。
刚才乐义来到树下,她正蹲着摘木耳。听到树下有动静想探头看看,但乐义的祷告让她惊羞得脸热心跳,一动不敢动,捂着心轻轻呼吸,直到没有说话声和脚步声远去,才谨慎地探出头。只见在上岗的小路上,乐义那熟悉的背影雄赳赳地在树影里一隐一现,她禁不住流下两行热泪,她感动而且愧疚,一种对不起乐义的负罪情愫,濡染得她有点把持不自:乐义啊,这世界对人太苛刻太禁锢,爱和现实婚姻相差太远太远了。原谅我尽量回避你的接近和搭讪吧,因为你面对我时眼神闪烁着自卑失落,像一个可怜兮兮的乞讨者,我的良心被亏欠的感觉揉搓得难受。我怜悯同情你,你要是是一个吃米的人,我绝不想和知青祥好。我不想在田头地垄上踩一辈子牛屎、泥巴啊!
很快,惠莲找到宽慰自己愧疚的理由:乐义那么聪明机灵,倘若他是街坊仔,或许未必会娶自己这个卜农村。妹做老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