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门“嚯”地急急打开,婆婆扑入来抱住她:“二嫂,是我不好,对不起你。上次我叫你改嫁三叔子,你不答应,我就叫三弟今晚来这里,以期和你生米煮成熟饭。”
她错愕地望着婆婆,婆婆动情地哭起来:“二嫂,你嫁入我家都快三年了,虽然我那二儿子早死,但你一直尽儿媳的责任,不仅顾家尽孝,比亲女儿还要好,还体贴谦让亲人,见房间紧张,就自动搬来这草棚住。我们很感动,这样的媳妇在这世上好难找啊!这两年,我见不时有人撺掇你改嫁,我很担心也很为难的,让你改嫁我舍不得,又怕担心有天你跑了;不让你改嫁,眼见你孤零零的一个过日子很可怜,心里难受极了。”
“奶奶,不用可怜我,有一家人陪着我,我不觉得凄凉,尽善尽孝是我的本分。”
“那你就嫁给三叔吧。”婆婆又希冀地央她。
“不,奶奶,我爷爷他们常教导我们,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侍二夫。我已决意为那死鬼守一辈子。我嫁入你何家就是你何家的人了,你是长辈,我一切都要听你的,若你们硬要我嫁三叔子,我唯有去死算了。”
婆婆唬得差点儿下跪求她:“二嫂,别想到那头,别想到那头去,我只是真的不舍得你离我家呀!既然你不喜欢三叔,我不忍心为难你,我允许你嫁出去,好吗?”
“奶奶,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会离开这个家的,我永远是你的媳妇,将来三叔子结婚了,有儿子就过继一个给我吧。”
婆婆搂紧她,淋漓尽致地哭起来,哭够了,婆婆摘下一双耳环,硬要戴在她的耳朵上。
以后,婆婆不断自豪地向别人夸述这件事,从此不再有人上门为她做媒了。
淡暮垂临,董寨村的大巷,双方的女人唇枪舌剑地争吵起来,牛牯全他们和亚杨的一群宗兄弟则摩拳擦掌,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翠儿:“你们讲不讲良心,我爸花了多少个晚上为桂贞搭了棚,他们一时好上,你们不谅解他们的感受,狠手打我爸,理上说不过去。”
“搭棚是我们董家的事,轮得上你们外村人帮忙吗?假好心,分明寻机会勾搭我们家的贱女人。”亚杨老婆反驳。
“真好心也好假好心也好,你们将我爸打成重伤,很明显是全怪他。牛不喝水揿得低牛头吗?男女通奸是双方自愿的,你们全错怪一方当然要赔钱,起码赔一半。”
“赔钱?”亚杨冷笑一声,“你那只跛脚嘹哥八哥。勾搭我弟媳,辱了我门庭,情理难容,还斗胆厚脸皮前来讨赔。”
牛牯全盯着亚杨,一板一眼地问:“这样说下去,就是不愿意赔了是吧?”
“不赔又怎样?”亚杨挑衅地说。
车水三答话:“不赔可以,让我们把你或者你弟弟打成松叔一个模样,这样可以摆平了。”
何添祥附和,跟着何岗村男人一起附和。董寨这边参与论理的只有亚杨两兄弟和八九个堂兄弟,亚杨看何岗村人多,便说牛牯全和车水三:“你们是他什么人,没资格跟我们争论。”大江拉开牛牯全,挺身上前,指指身后的伟根又指指自己:“他是他的儿子,我是他的侄子,我们有资格说话了吧!你说赔还是不赔?”
亚杨的三弟挺身上前:“赔什么赔?是何松自作自受,找谁赔?”大江也向亚杨的三弟挺身:“你们打的,你们赔。”“偷人家的女人该打。”“这么说你们不肯赔了。”“不赔又怎样?”大江一时语塞,牛牯全壮他胆:“不赔就把他揍成松哥一样。”
于是两人推搡起来,引发两村的其他男人向对方动手冲撞,女人们往后躲。伟根一直没有说话,一来碍于父亲的羞耻,二来两村人叽叽喳喳疯吵容不得他插嘴,他眼见要打架了便站前去想劝解。董家兄弟却只当他来进攻,便挥拳打他。没想到腰和肋莫名其妙地重重挨了两拳,伟根一下给惹起性子,运用当兵练的军体拳术,接住对方第三拳,在其肘背一击掌,对方“啊哟”一声,整只手软了下来。
何岗村的人见队长出手,就当是号召,挥拳起脚狠打董寨的人。董寨几兄弟也不示弱,迎上还击。
“住手。”马玉坤出现在人丛外,镇住了这场“集体拳击”。两村人乖乖地各自归边等待马书记发落。
原来亚杨的儿子见何岗村人多势众地找他父亲算账,便气急败坏地跑去董什么家,见董什么还没有回家,又奔去公社革委会找,刚好董什么下班后正和马玉坤研究点事情。听说发生如此严重的事,马玉坤大吃一惊,随即命令董什么带几个基干民兵随他去董寨村。
马玉坤语重深长地说:“各位社员,你们都是贫苦阶级的兄弟姐妹,之间尽管有什么矛盾,都是人民内部的矛盾,不能用斗争的方式解决,打架是错误的做法。”
翠儿说:“马书记,他们之前打伤我的家公公公、老爷。还打至重伤,是他们做错了,应该要他们赔偿,你说对吗?”
亚杨老婆马上反驳:“不对。马书记,她家公做人不规矩,过村过族来勾引我们的弟媳,作风下流,乱搞男女关系,你说该不该打?”
马玉坤思忖片刻宣布:“何松和女人乱搞男女关系是违法的,董营长,待何松伤好,押他和那个女人去游街示众。”然后转头对着亚杨说:“你们捉了奸,可以当场押往公社革委会,你们打人重伤就不对,但打的是坏人坏事,所以不用抓你们去游街,可是要赔偿伤者的汤药费。”
双方沉默下来,马玉坤对董什么说:“事情发生在你的村中,新中国成立前的村族之间械斗现象似乎又沉渣泛起,我们要警惕潜在的阶级斗争。你在村中了解一下,看看有没有五类分子从中怂恿和煽风点火,蓄意离间破坏无产阶级的团结。”
马玉坤说完,走到始终耷拉脑袋的伟根旁边,拍拍他的肩头:“伟根同志,你是生产队长,应该劝止社员聚众闹事,可是你反而参与打架,那是很大的错误啊!”
伟根点头领教,内心懊恼无限。
无论如何艰难痛苦都要下地,何松努力撑起身下床,虽然几条胸肋骨着力时痛得他咧嘴,但总算能够着地蹒跚地行走。不是因为终日手不停脚不歇的他,渴望结束比坐牢还难受的十八天躺床日子,而是伟根在中午开工前给他送饭来——这是他卧床后,伟根第一次代替翠儿或孙子送饭,不,分明是送来阎罗王的招魂令。
伟根是绷着脸送饭来的,他把饭钵狠狠地蹾在台上,马上对他着着实实地痛骂一顿。他早就盼望伟根骂他一顿,自己做错事,不应让儿子憋着气。可是伟根今天骂的内容却令他产生了无法解脱的沉重负罪感:
因为他和桂贞贱格下流的苟且勾当,不仅是刮花了伟根脸面,还影响了伟根的前程。事情就是那么凑巧,何岗人和董寨人为他的风流事,几乎闹成族斗后的第十五天,向东生产大队的治保主任升到公社当干部。开始时,公社党组织考虑由伟根替任大队治保主任这个空缺,但由于他带人到董寨村打群架,被马玉坤否定了。而何祖明出人意料地被提了上去。
即使伟根不为这事对他光火,何松也自感罪孽千钧。伟根升官,是他内心强烈的期盼。像无数的父亲一样,他祈求儿子出人头地,这年头有文化没用,甚至有罪,懂技术也只是平庸的一分子,发达或者发财断没机会,当干部就是出人头地的唯一指望,一路升官,好像何祖康一样。可这次自己的确成了毁掉伟根上升机会的罪大恶极的克星。
何松的心头除了罪咎的煎熬,还有世界末日般的诚惶诚恐。刚才伟根临走撂下一句“你等着批斗游街吧”,脑海就走马灯似的浮现被人反剪双手押上台上批斗,台下群情汹涌高呼口号,或者戴顶高尖纸帽,一副可耻落魄的模样游街示众,被旁人轻蔑地指点讥笑的羞辱情景。
两种情愫攥得他心碎了,思前想后,何松决定要解脱自己。该结束老是和自己过不去的命运了,反正人生两大事情——儿娶女嫁已完成,死又何妨呢。
何松一拐一拐往大屋走去,两行泪自然冒出来,刚才伟根骂他时,却没有下泪,此际却是泪如雨下。何松要在小屋上吊,却没找着绳子,于是他出门去大屋取绳子。
大人们去开工,小孩去上学了,巷子空无人语,往日鸡鸭的吱嘎杂扰声也给割资本主义尾巴割绝了。整条巷,不,整条村都宁谧无声,只有隔巷传来怠慢无力的剁柴声,估计是何志操的奶奶湿眼兴在忙活。一只孤独无聊的狗地趴在墙脚闭眼打瞌睡,不时用爪子驱赶飞落它鼻子上的苍蝇。何松推门进入厨房,拐入大厅,门都没上锁。这年头什么都不见得比新中国成立前好,就是门户随便,不用上锁。
他取了一条麻绳,想一想又去堂中神位处,欲取比巴掌大点嵌了妻子遗像的相框,当他望见相片中妻子在颔笑时,神经给针扎了一下似的,伸出的手停止了:老婆笑得多么阴冷啊,不是命中注定我不能有第二个女人,是她在冥冥中管着我,不容我有第二个女人!他歇斯底里地叫:“伟根妈,现在好了,你果真舍不得我的话,我现在就去陪你一起过了!”
何松取过妻子遗像,掖在腰带里,把麻绳搭在肩上,蹒跚着往村外走去。他放弃回小屋的念头,而改去妻子的坟头上吊。他始终改变不了埋头哈腰的走路姿势,但此际,他感觉到心底有一股豪气汹涌,自卑、负疚、恐惧第一次完全彻底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天的太阳好像故意衬托何松的凄凉与悲壮,竟似初冬的光景,未接近黄昏,已没了热力,如同一滴快从天幕落下来的鲜红大血滴。坟地寂穆得听见大桉树簌簌落叶声。
何松伏在妻子的坟头痛哭,脑海里放电影一般将一生的凄酸痛楚播放了一遍,哭够了,他就把麻绳挂在妻子坟侧的树杈上上吊了。
第二天,兵哥勇放牛路过发现了上吊的何松,他立即回去告诉了伟根。村中的人都来树下看热闹,何松的口还大大张着,看得出是一个孱弱的灵魂向上天表达不满的呐喊。脸庞虽经历了一个夜晚的雨露风霜,残留的泪痕依稀,向人们展示了他自尽前曾淋漓尽致地痛哭了一场。脚下,是一个妻子的木框遗像,估计是上吊时从身上掉到地上的,有少许变形。
伟根并不急于解下父亲的遗体,而是默默地捡起母亲的遗像。他心失了舵,对着父亲,不知该骂还是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