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樟木头收容所过了十多天,这天一大早,管理人员将乐义和国志几个人唤出监房,到院里集中。院里有解放军持枪严阵以待,各个监房陆续走出一些人,在院子排好队,然后用军车送到樟木头火车站,坐火车往北开去。
乐义郁闷中产生一丝快乐:如果不是这次来偷渡,恐怕一生也不会有机会坐火车呢。
下一站是广州天河收容所,乐义他们给解放军推入的监房比深圳、樟木头的大得足有三四间,两边和中间都是一溜的通铺。乐义估计已经挤了百多人了,仿佛公社广场开万人批斗大会一般,坐下来的人都互相靠着,沿两条通道向前走都要你蹭我碰。看情形别说一人一床位,连睡觉也要坐着睡了,跟香港的收容所简直是天壤之别。乐义四下寻觅落脚点。
“乐义。”人丛里,欧进站起来招呼。
乐义惊喜地拉了国志一把,挤过去,欧进旁边蹲着的两位同村兄弟也站了起来迎接乐义他俩,神情无精打采。在这般境地重逢,谁不垂头丧气呢?
“亚强呢?”国志问。
“可能过去了。”欧进告诉国志:“我刚好和他在一处冲网,他翻了过去,我给民兵拽了下来。你们怎么那么迟才解来这里?”
“唉,这次又倒霉,临到天亮才尿床。”欧国志懊恼地叹气:“我和乐义已经翻过香港了,给香港的摩罗叉印度人。守卫逮着,在香港拘留所住了一星期,没有看见亚强,看来他应该是走脱了。”
乐义心里恨得很想朝面前的人狠打一拳狠踢一脚,发泄心中莫名其妙的憋屈。六个偷渡的人中,他最不看好亚强,亚强说话多却胆小怕事,他当初断定亚强只不过是新媳妇的回门鸡——陪行的物。嘿,偏偏同去的人个个时乖命蹇,就只他成功翻过网,并幸运地避开了香港守卫的追捕。唉,这就是命运!
“你们在这里多少天了?”欧国志问欧进。
“一个月了。先在深圳收容所住了八天,人数差不多就解到这里。听说过两天再有人入来就分地区遣返。”欧进说。
乐义看到欧进的耳畔有两条旧血痕,奇怪地问:
“翻网被蒺藜划伤的,这么久还没好?”
“不是,刚来这里,别人硬抢我们的床睡觉,打架弄的。”
“谁和你打架了?”乐义顿时绷起脸,凶恶的目光四下眴巡,如同心中的憋屈要找发泄口。
“靠墙边床那五个人,说潮汕话的。当初我们到时没多少人,便在那里睡,靠墙边好位置,不容易受人打扰。他们来了,不由分说赶我们走。我们不服,便打起来,我们三人打不过他们。守卫看见了,视若无睹。他们五个人看到谁好欺负就欺负谁。”
乐义顺着欧进的目光往远远的墙边看去,果然有五个人在靠墙边的床上嬉笑打闹。
欧国志怀疑地说:“才五个人就镇得住偌大的牢房?”
“旁边另外三个人是他们的老乡,原来在我们对面床的,那五个潮汕人来了之后就聚了过去。”欧进说。
“三个老乡靠拢他们是避免被人欺负,他们也刚好借着壮胆和壮声威。”欧国志传授经验,“不是一伙的,打架不一定帮忙。”
“在家低人一等,来到这里平白无故受欺。刁他老母,那么窝囊的还是男人吗!现在室内人多,不方便开拳脚,待会去吃饭时,给他点颜色看看。”乐义的绝望情绪选定他们为发泄口。“哪一个是头儿?”
“斜躺着,头发卷毛的那个。”欧进说。
蒋门神!乐义脑里浮现出水浒故事中那个强抢别人利益的恶棍。
“在收容所,犯人比偷渡前凶蛮得多,除了小心还要胆大勇猛。”欧国志提示。
“打架不外乎一胆二灵三拳脚。”乐义说:“若他的人参与,你们就一齐同上。”
吃午饭了,乐义首先抢出去取饭。饭只有三两,菜就是霉变到发臭的咸鱼。在深圳收容所也是这种饭菜,不过偶尔一顿有几瓣青菜叶,样子蔫了黄了,没择没洗挺恶心的。
打饭简直是抢食,大家争先恐后地从箩筐里取一只漆了忠字和向日葵图案的搪瓷铁饭兜,就你推我搡挤到炊事员面前讨饭。取饭时绝不会当场打架,因为目的都是抢到自己饭。这里吃饭是没有饭堂的,取了饭都到空旷的院子里,或蹲或站或席地而坐着吃。吃饭这一节骨眼,人的兽性又暴露出来了,有人嫌不饱,便从别人的手上整兜强夺过去,胆小的不敢吱声,畏怯地躲到一边饿肚子,不服气的,二话不说便立即拳脚双向拼个高低。这里每个人的心里都憋屈着失败的恼怒,就像随时一点就爆炸的炸药桶。
七八个狱警倚在门口监视他们,但似乎喜欢看这种武打实战,虽见犯人打架,但他们习以为常地冷眼旁观或自顾聊天说笑,一切似乎事不关己。乐义人灵巧,几拨几钻抢到派饭台前取了饭,然后他用筷子在饭的中央戳了一个大孔,对着孔中冒出的腾腾热气用力连吹几口,便呼哧呼哧三扒两拨吃光。他对欧进他们说:“做好准备,看我的。”说完便不动声色挤到卷毛身旁,卷毛刚从别人那里抢过一兜饭。乐义一提肘顶向卷毛的饭兜,卷毛的饭兜吭当一声扣在地上,饭菜洒了。
“他故意的。”卷毛身旁的同伙立即指着乐义,操生硬的白话告诉卷毛,并用手拉住乐义的衣服。乐义甩掉他的手,盛气凌人地傲视卷毛:“我是故意的。”
卷毛恼羞成怒,他咬牙切齿恫吓:“我得罪你什么了?刁你老母,找打是吗?”
“你故意夺我兄弟的床位,我故意打你饭碗,不可以吗?”乐义冷笑着回敬。
不用啰唆了,分明是寻衅,双方都明白解释只是浪费唇舌罢了,便手来脚往对打起来。乐义虽然个子没卷毛高大,但身体灵活速度快,卷毛常常猝不及防地挨上一拳。
卷毛给惹得很暴躁,拳脚极凶狠。乐义故意佯作弱势,一招一步往后退,退到饭堂侧那堆还冒烟的煤渣堆前。他刚才就有计划定在这里炮制卷毛。
卷毛一拳冲过来,乐义接着他的手腕,同时迅速抢入他的门户转身躬腰用力一扯,卷毛就伏上他的肩膀上,乐义扛起转了两圈,就一记霸王举鼎把卷毛扔向煤渣,煤渣烫得卷毛喊爹叫娘。乐义过去,当胸又是一拳。
“服不?”乐义故意踏着卷毛不让他起来。
卷毛后背给煤渣烫疼,忙不迭点头求饶,但口里只管叫痛,说不清话。
眼看没戏了,守卫人员才过来呵斥,如同大人骂小孩:“争什么争,滚开!”
乐义给另外单独关押,不给饭吃不给水喝,一日后才押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又是无聊地被人监管着,却又惬意得很。监房的犯人撇弃了卷毛那几个人,投靠了乐义他们,有人不时向他们敬烟,有人主动替他们洗衣服。睡觉的位置比别人宽得多,再不用像其他人一样挤挤碰碰。
去下一收容所的日子没有定下来,按收容所的规矩,广州天河收容所是关押全省各地区的人犯,哪个地区的人犯够着一整汽车的人数,就用汽车解回那个地区。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呢?乐义思念着何岗村,惦记着惠莲。
终于,那天午饭后,监管的守卫通知佛山地区的犯人到院子集中,要解回佛山收容所了。
“志哥,我们待在这有一个月了吧?”乐义问国志。
“差不多了。”国志答。
“时间过得真快。”乐义喟叹,他上车时,回眸居住过的监房,心里忍不住升起一丝留恋的情愫。监房的环境还真公平,谁有本事谁坐大,谁是好汉谁说了算,虽无自由、伙食差,但很有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