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内,刘荣对着薄皇后一脸感激:“谢母后肯帮蓉儿。”
原来那日栗姬被景帝责骂后,回到寿安殿,胸中始终咽不下那口气,她见殿中尚未回太子gōng的刘荣,便忍不住将那愤懑发泄到他的身上。
所谓父子同枝,你这个做父皇的给我气受,我当然要将这一腔冤气还到你儿子的头上……
她先是指责刘荣的仪态,说他面容苍白,整日如魂游天外,自年宴后除了册封太子那日便只系粗布带子,毫无皇天贵胄的风范。刘荣越是沉默,她就越嫌不够解气,索性拿杨蓉儿开涮:“呵,你看上的那位小妖姬,你父皇可看不上。”
刘荣低着头,依旧不说话,似乎还有些许释然。
“但你别高兴得太早。今日她在鸿宁殿内打翻了茶碟,你父皇勃然大怒,已经撤了她的顺常之位,贬为宫婢。”
“什么!”刘荣为之气结。既然父皇得到了她,为何不能珍惜相待?
他考虑不到,这未央宫中数百名女子正等着景帝的宠幸,容易得到的事物,怎么会被人看重。何况杨蓉儿心中有他,初次侍寝时仅是纹丝不动地敷衍了事,让景帝感到无趣之极,觉得这美人如同绣花枕头,在床笫间还不如那些大龄女子香艳撩人。
后gōng中已经有了薄后这般清冷孤高的人物,不需要再多了。
刘荣和薄后之间原本是非常亲厚的,薄后虽无子,但温婉从容,他既是景帝的儿子,她便将他当自己的亲生儿看待。
当年她看着刘荣出生,也曾夹杂着一丝愁绪,但随着年月逝去,她已然认命。她看着这孩子天真的笑颜,稚嫩地唤自己“母后”,目睹他逐渐成长,她的愁苦随之被安宁代替,一晃二十年。而栗姬也乐于见到自己的孩子和薄后交好,以巩固荣儿和自己的地位。
直到前年,薄后的姑母薄太皇太后去世,薄后的后位岌岌可危,谁都能看出这位无宠无子的皇后在瞬间失去了最大的支柱,自身难保,景帝只是出于孝道才保留了她的皇后之位,一旦发生意外,她的权力随时有可能被架空。未央宫的夫人们皆蠢蠢欲动,宫人们也忙站阵脚,等待宫中瞬息万变的好戏。栗姬从这时起,命令刘荣与其疏远。
刘荣辗转打听到杨蓉儿被发至暴室,见不得蓉儿在那里受苦,她的一双柔荑怎当得起染晒的苦活?
他见阿母如此厌恶蓉儿,想必不会帮她。他思前顾后,终于横下心,决定悄悄找这位从小爱护自己的薄后帮忙。薄后见他来,既惊讶,又欣慰,在得知他的来意后,有些悲戚,想来无事之人是果然不会再登自己的椒房殿的,但她明白刘荣也是迫于无奈,便叹而释然,立即命管事嬷嬷将杨蓉儿由暴室调往蚕宫。
刘荣心中有愧,见薄后不计前嫌地帮助自己和蓉儿,又赶来谢恩。
薄后摇了摇头,道:“你实在不该来求我。你身为太子,就应当懂得缄默,更该懂得身处高位时需要做的牺牲。”
刘荣半响不说话,而后抬头:“母后,其实……荣儿不愿做这个太子。”
“糊涂的孩子。”薄后轻抚他的额,“你是皇上的长子,身份自幼尊贵亦得皇上和太后的喜爱,你的阿母又一向将你捧得太高,这二十年来,宫里不论主子奴才都待你若众星捧月,好言好事全落在你头上,难怪你不知遭人漠视会是何等艰辛。这‘不愿’的胡话可莫要再提。”
“皇儿知道,不会诉与别人。就因这‘长子’的名头,皇儿从小就不能像二弟和三弟一般嬉乐玩耍,稍有逾越便遭阿母痛斥,只有当皇儿每次背出师傅所教的功课搏得父皇一笑时,阿母才会满意。几十年来,唯独母后您真正关心皇儿的内心。众人皆道皇儿身份显赫,又有何人真正知道身为这皇长子的压力。”
“是啊,既有万幸,也有压力。可人生在世,谁能没有磨难,有舍方有得。不论如何,他日得万人敬仰,终为福祉。皇儿你该多看到自己的幸运才是。”
刘荣淡淡地摇头,道:“皇儿见母后在这椒房宫内,无人打搅,清净自如。”
薄后的指尖微顿,许久不语。
当年,她自恃是薄太后的孙女,认为景帝的太子之位犹靠她稳固,因而冷待他以显孤傲高绝。景帝曾倾慕于她,可他更喜欢那些热切可爱的女子。久而久之,因她的冷,椒房殿里便愈发清冷,她不肯低头,甘愿浸身于寒冷中冰封自我。再后来,她明白了,可此时示软已无用,帝王的宠爱如花期,一旦败了,就再也开不回来。
未央宫,她是整个未央宫里,最体面的纸人。
刘荣感到她动作的僵硬,轻探:“母后。”
这时,薄后的声音显出荒凉:“荣儿你还年轻,对到手的事物,不懂得珍惜。如今你贵为皇太子,身份比往日更甚,东西两宫都更加敬你畏你,你自然不能切身感受到母后这几十年的凄苦。”
“母后,我懂……”
“你既已是太子,就要拿出太子的威信。这世道,永远是变化无常的,位子高了,倘若根基不牢就坐不稳,万一摔下来粉身碎骨,还不如那蝼蚁尚得偷生。”薄后截住刘荣的辩解坚定道,停顿片刻,略带戚色,“荣儿,如今西宫的眼睛全盯着椒房殿,你自以为这两趟来得隐蔽,其实不知有多少人寻思着捏母后的把柄。母后能护住你的日子恐怕不多了,你自己好生保重,听你阿母的话,往后,别再来这椒房殿了……”
刘荣面带难色:“母后……”
“去吧。”薄后叹一口气,将刘荣轻推开,缓缓闭目。
刘荣看着薄后疲惫的神色,似乎这疲惫全部压在了自己的心间。他好痛,好累,深宫中所爱之人他竟无一能保护,枉他为皇太子,这偌大的世间,却不得有一处纯净的藏身之地。
他艰难地拜别薄后,看着她,轻轻带上门。
夕阳中尘封的殿门,阖上了薄后心中的一片时光。夜如何其,夜未央,等待无尽,岁月漫长,往后,年复一年依旧依然是大把的孤寂与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