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看热闹的百姓眨眼间便做鸟兽般的散了。只是一双双探寻的眼睛还时不时的落在他们的身上。
他放开了她的手,细细端详她,模样倒是生的不错,可是太瘦了似乎很久没吃饱饭!她正是刚到及笄之年的花样年华。只是没有那寻常女儿家的娇媚,脸上多了些许沧桑和历尽铅华的淡然。一身似血的红衣原本华美,此刻却因刚才的逃命,染着污秽的尘埃。衣衫也有许多地方刮破,他的目光落在她肩头衣衫一处大口子上,破的地方露出细腻若凝脂一般的肌肤。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脸腾的红了起来,垂下了睫毛。用手捂住了肩头裸露的寸许地方。
他本来还想问问前因后果的,可是眼瞧着姑娘害羞,自己也不好意思了,何况这怡红楼即使他没去过,但听名字大约也知道是什么地方。她既然誓死出逃必然有她心酸的过往,此时若在追问,岂不是在她伤口上撒盐么?
想到这一层,他便止住了要出口的话头。向她拱了拱手。
“姑娘还是快些回家吧,莫要在此逗留,保不齐那些歹人还会去而复返。
”
几乎在说出这话的同时,他就后悔了。
她还有家可以回吗?要是有家还能被人卖到窑子里,弄得这步田地?
他心里一万个懊悔。
果然这姑娘的眼泪随着他的话,哗哗的像流水似地,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泪珠子吧嗒吧嗒的掉着。弄得他手足无措!
师傅啊师傅!你教了我那么多本事,唯独没教我该怎么面对一个伤心哭泣的女人!此刻在他看来女人真是比,一个用剑高手还要难以对付!
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恩.......要去哪里?我.......恩送你吧!”他心里其实有点不情愿,他已经一年没有回家,在紫金山颠一年非人的训练,寒衾冷榻。他太向往那张大床,还有热水澡,娘亲手做的枣泥酥。
那姑娘听了他话,眼泪立马就止住了。仿佛他的话是个闸门一般。
“当然是跟你回去了!”她望着他认真的说道
“什么?你要更我回家?”他瞪大了眼睛,大声说。
“我自然要和你回家,第一,本来要不是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早就跑脱了。还至于让他们抓到吗?”她歇了口气接着说。
“第二,你自己也说了他们会去而复返。你现在打跑了他们,等下你走了他们还是会找上我的。而且他会把刚才在你这里受到的羞辱全部加注到我的身上。他可能会杀了我!到时候我就真的死定了!你若是拍拍屁股潇洒的走了,我却被他们抓到悲惨的被杀了,到时候你就成了帮凶。你日后知道了良心上也会过意不去。”
“第三,根据以上说的两条总结,是你欠我的!当然应该从今以后负责我的安全,恩........还有衣食住行!”她眼珠一转又补了一句。
他只觉得一个头瞬间变成了两个大!这些话听来貌似很有道理。
但是.......。
他脑中蹦出一个词“碰瓷”。对了他今个是遇见“碰瓷”的了!现在正是十二万分的后悔,冲动是魔鬼!
她看见他瞬间的怔忡,心里就想笑。随后又看见他唇边绽开了讥诮的笑意,心里沉了沉。
“他们为什么追你?你真的是逃出来的?”
她看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子,他反应过来后戏谑的眼神,怀疑的语言。心里不知怎的,忽的痛了起来。
“你以为我故意找了一帮戏子帮忙,就是为了来这赖上你?你以为你是谁呀!不就有两个臭钱么!谁稀罕,你当这京城里的姑娘都巴巴的瞧着你,上赶着到你们家去?”她愤愤的骂道。他的话严重的伤害了她的自尊心。
这姑娘越来越让他好奇了,才这么一会子功夫。她充分的展现了她的多面性。仿佛千手观音一般。
惊惶的她,勇敢的她,凄楚的她,还有现在厚脸皮想赖到他家的她。
他脸上越来越浓的笑意,让她的心里越来越没底了!
他不喜欢这个风格的?早知道应该继续楚楚可怜的哭!
他并不和面前这只露出利爪的小野猫计较。
“你不怕我是个采花大盗?这么轻易的就跟刚认识的男人回家?你不怕刚出火坑又陷入泥沼?”
他摸着下巴,想装出一副浪荡的样子,吓吓她。却无奈身上本没有那样不羁的气质,装不来的!就如同她一般,明明就是个内敛的小女子,却偏要装成个泼辣的市井女子。也是弄巧成拙。
“呃.......”她怔了怔,乌溜溜的大眼睛将他仿佛刨开洗净一般,从头到脚看了个通透。
“不怕!”她斩钉截铁的回答道。她有种直觉,他不是个一般人!跟着他定能保自己周全!
看来今天她是无论如何也要跟他回去!不管说什么!她就是打定了这个主意!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这个“采花大盗”一定会把你采回家呢?”他忍住笑,再问她最后一个问题,他已经在心里有了决定。
这句话却问到了她的心坎上。
是啊!她凭什么会认为他会把自己带回家呢?难道就因为他刚才救了自己?她就那么肯定他是怜香惜玉的人?答案都是否定的,唯一肯定的是他不会是采花贼!
他望着她在自己的面前,方才缓过一丝血色的脸,瞬间苍白了下去。
唇嚅嗫着,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睫毛垂的很低。泪珠隐隐又在眼中流滚着。
他看着眼前她的变化,眼前的她又是方才的那个无助凄楚的姑娘。心里不由的为她酸楚。
“求公子收留我,我真的,真的没有可去的地方了!”她央求道,眼中的泪烫在了他的心上。
混蛋!她已经这么可怜了!你就非要逼的她放下自尊,这样哀求你么?他这样骂自己。
他想说些委婉的话,他想让彼此之间没这么尴尬,但终究还是不知道说什么。
“我也没说不带你回去!犯不着说这样的话!你不是说我欠你的吗?走吧!”
他脚踩马镫子飞身骑上了追风。
她睁大眼睛望着眼前骏马上的男子,他的周身被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光。他的容颜如那不可攀附的悠远雪山,束发的金冠闪耀着夺目的光华。
在她的心里,他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展开一双翅膀守护着她的天神。
他在那一片灿烂的金光中对她微笑着,伸出手。他的笑容宛若和煦的春风,绿了芭蕉红了樱桃,缓缓的吹开了她的心扉。
她蹬着马镫子,面上一红,纤细柔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他将她带上马背缓缓走在了洋河大街。他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间,是那般的安心。
往事如烟,滚滚浮现在眼前.........。
六年前。
她娘亲早逝,记得在8岁的那个冬天,真是很冷啊,窗外的白毛雪,就那样没完没了的下着。她的娘亲躺在床上无力的呻吟着,枯槁的眼睛望向窗外,那表情似心有不甘!忽而又似如沐春风。“若馨,待娘亲死后,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她泪眼磅礴,拼命拼命的摇着头。
“不,娘亲去哪我也去哪!娘也不要我了吗?娘你去了,我独留着人世间做什么?还不是被人欺负么?”娘亲悠悠的一叹。
“若馨,去找你爹吧!”“爹?”她怔怔的望着母亲。从小若馨的世界里就没有父亲这两个字。只有每年托人捎来的那一包银子。不曾有只言片语。或许在她的脑海中最初的印象就是那一包银子吧!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啊!”
“这一生的孤苦,原是我自作自受啊!哈哈哈.......咳咳咳.....”随着一声比一声剧烈的咳嗽声。
一口殷虹的鲜血喷涌而出,喷在床边的帷幔,仿佛展开了冬日里最残忍的一朵红花。
娘亲一世的****,到头来不过如此,错付了!
“你日后见到他,且问问他,还记得那一年湘妃竹林中那三生石旁的约定么?”这是娘最后的一句话了。
她努力摇摇头,想把这不快的回忆永远的甩掉,可是岂不知有些事情,些回忆是你越想忘却越忘不掉的,就如同刻刀镂刻在心间。
其实,这些年来她和娘的日子虽然过的清苦些,却也没有吃过什么大的苦楚。毕竟每年爹捎来的银子也足够她和娘亲安稳度日,娘以前是什么身份她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生出来,没有父亲,没有奶奶爷爷,外公外婆。
偏她娘是个心气高的女人。左领右舍的闲言碎语她是听不得的。最后干脆带着她上山远离闹市,在那片郁郁葱葱的湘妃竹林便安置了下来。母子俩相依为命了。
娘把她这一生的才情尽数的教给了她。她虽然是平民小户的女儿家,却也识字,略通诗词和音律,尤其是一柄湘妃竹箫,更是吹的炉火纯青。在我吹奏的时候,竟然连山里面的鸟儿都会围过来倾听。娘经常夸若馨,说她是深山里的一只金凤凰,迟早是要飞出去的!
那时的娘亲温婉美貌,只是眉宇间的离愁与相思却让人看了,心碎。娘亲轻抚着她额前的碎发,若馨与母亲两两相望,映着如醉的夕阳,山高水长,那年,月是再也回不去的了!
“愿我的馨儿,以后能觅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凤凰于飞,琴瑟永谐!”这是娘亲一生的未完成的夙愿,也是她的最最初的美好愿望。
她走了多少天自己也不记得,期间的苦楚,期间的辛酸。从没在乎过,哪怕,高烧烧到看不清前方的路.哪怕.肚子饿的看见了别人家养的鸡,以为是烧鸡,扑上去啃了一嘴毛。哪怕掉了鞋子,赤着脚走在雪地里,以至于脚下生满了冻疮。
她从没犹豫过,从没想过回头。只想当着他的面问一句,还记得湘妃竹林里那三生石旁的约定么?就这样步履瞒珊,千辛万苦,风霜雨雪,到了京城已经是花开五月天了。
当若馨站在那高台朱门前,的样子一定像是个叫花子吧?然而他若馨的父亲,当朝的五品通政司参事,不是那么容易见的.期间,门口守门的家丁轰了她无数次。我总是不走的。
足足在那门口等了三天,饿的她眼前萦绕着无数幻觉的星星。那样的艳阳天,晒得头脸上仿佛下一秒便会皮开肉绽!虽然日头那样的大,怎么仿佛心是那样的冷呢?
从娘死的那一刻起,从那一抹绚烂的血色在眼前,在心尖的时候,就是那样的冷了吧?远远的顶着艳阳,那样一顶气派的轿子停在了门口。她只听得一句“老爷回来了!”的通传声。
便发了疯一般跑了过去那地是那样的软,反复踩在了棉花堆里呢!她的力气是那样的大,仿佛不要命了一般冲向他。撞的旁边栏她的侍从一起滚出去了好远。
“哪来的小花子,可是不要命了么?”只听得他愤怒的声音,可笑,这是若馨的亲身父亲对着她说的第一句话。她从地上爬了起来,却又被人按住,脸埋在了地下。
“拖出去打死!他愤愤的拂袖入内。
“你还记得湘妃竹林里,三生石旁的约定吗?”若馨几乎是尖叫着嘶喊了出来,拼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被按的抬不起头来,只看到他跨进府邸的一条腿生生的悬在了门槛之上。“放开她!”头上的压力没有了。
抬起头看着他,她的爹爹。较好英俊的面容,一身官服,气派威严,就这样看着他,他也看着若馨。
“你是谁!你.......”那一刻她分明看到了那一瞬间,惊惶,仿佛有被人拆穿谎言后的恐惧。还有这深深的疑惑。
那脸仿佛是瞬间冰封般僵硬。她没有理会他的询问,双目炯炯看着而他“你可还记那个约定?”
“你,你到底是谁,谁叫你来找我的!”他片刻从刚才复杂的情绪回转了过来,
“我只问你,可否记得?”那时小小的她,是那样的固执。
他仔细地端详我,没有回答。试探着的问了一声“若馨?”若馨站在那里,就那样看着他,没有否认。
他见她没有否认。顿了顿,原本冰封的脸才算是有了点温度。“你先进来吧,进来再说吧!”说着便不再看一眼,负手走了进门去。若馨赤着脚更了进去。
若馨的身后,传来了一片议论声。有旁边围观的人群,有家丁,侍从的。“这是哪来的小花子,好像有些来头?”
“嘿嘿,八成是欠了什么风流债吧!走着瞧吧,今晚有的闹了!”“这也是当年咱们小姐嫁给他的时候,他可规矩着呢!如今这官位坐稳了,花花肠子也就出来了。”
“行了吧你,说话怎地嘴上没个把门的呢?今时不同往日,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穷酸书生了,他如今可是正五品的通政参事呢!”窃窃一笑,二人跟了进来。
若馨踩着这地砖,总觉得还软啊,仿佛踩着棉花那般柔软。眼前的房子还高好大啊,天下最好的房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现在想来,那时的想法原是那么的可笑啊!天下最美丽华贵的便是皇宫吧?,只是当时的她还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个地方叫皇宫?
眼前通向客厅的路旁尽是百花齐放。这盛放的百花会是否预示着若馨的人生会从此以后不一样了呢?
他劲自走到正厅的主座上,坐了下来。
真的是很气派,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牌匾,上写着苍劲有力的三个字“松茂堂”下面的红木香案上摆放着福禄寿三喜,边上依次是青花瓷的双耳花瓶,里面插着俏生生的一朵新莲寓意和和平平。精美的鎏金石台上,是上好的和田玉雕.其旁的墙上悬挂的都是名家的字画,连房梁,立柱上也是用了上好的楠木雕满了繁复的花纹,有八仙过海,梅兰竹菊。看花纹样式也是最好的东阳木雕.地下的地砖是三尺见方的浅墨色理石彩砖.空气当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若馨,快坐下吧!”他看若馨还傻傻站在庭中打量着所看到的一切,便柔声说到。
若馨依言走到最近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那是个豪华的圈椅,却并不冷硬上面放着丝绸的软垫,即使在这快要6月的天气里坐着倒也不闷热。
他从她一进来就盯着她看了许久,也不做声,虽然他脸上平静如水,但我依然是能知道他心中已然惊起了澎湃的波澜.我这样的意外出现时他始料未及的吧?是他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吧?
在这富贵荣华中,人总是能忘记很多事情,只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还能否梦到当年的那段贫困交加的岁月?还能否记得有那样一个痴心女子在夕阳下等着的他回来呢?
若馨忽而想起母亲临终时的那凄楚的眼神。娘的话回荡在耳畔
“原来我这一生的****,终究是错付了他!”
她的心里回顾往昔我和娘在一起的岁月,娘的那咸咸苦苦的泪水,在这顷刻间灌进了若馨的心里。她将头撇到一边,用力甩掉眼眶中的泪水。让自己的心绪平稳下来。
“我娘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让我问你一句,你可曾还记得湘妃竹林里三生石旁的约定?”
若馨看着他听了我的话目光闪烁,闷然一怔。
“临终?你娘死了?什么时候的事?”他脱口而出。严重露出一抹痛苦表情.是关切,是惋惜.
若馨顿了一顿说道“去年12月初,娘在河边替人浆洗衣服换钱,河边的冰没有冻住,娘失足滑了下去,幸好有山上砍柴的叔叔路过,救了上来,但是娘亲因此得了风寒,也没那么多钱买药,拖了半个月不见好就去了!”说完这些话,心上仿佛还没有愈合的伤又叫人撒了把盐。生生的快要痛死了。
“没钱买药?这些年不都有银子托人拿了回去么?难道就没钱买得一服药么?还是你们更本就没收到?”
“自3年前就不曾收到了!”我回道。
他没有回话,只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是她看错了么?怎的他眼角也会有点点泪光?握着椅子扶手的关节因用力过度也发白了.他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良心吧?
“娘问你可还记得你和他的约定?”
若馨依旧固执的问他,她知道这一句话的答案不仅是娘想知道的,更是她想知道的。还有就是这一句话仿佛也关系到她以后的生死命运吧?
若是他说记得她也许能够有一口饭吃,若馨不敢奢望他能认下自己这个亲生女儿,只要在这里尽管是卑微的,可怜的,没有自尊的生活在这里。直到长大,直到能有那样一个肯和她白首不相离的人出现。
若是不记得,或许,刚才他说的对,她是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叫花子吧?将来她会吃百家饭,穿百家衣,说不定会在哪一年的冬天在一个不知名的破庙里,悄无声息的离开这个世界吧?
良久良久没了声音。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若馨不由得屏住呼吸,似乎听得见自己嘭嘭的心跳。
“我......记得”他犹豫着,踌躇着。最后仿佛用尽全省力气般的说出了这样简单的话.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