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在工作时总是如入无人境界,直到完毕,才脱下手套和公服,将双手放入侍从端过来的用白术、薄荷煮过的热水洗过双手和脸颊,擦净手上和脸上的水珠,走到卢逊和李贵跟前,看着李贵犹自在小册子上记录着,便对着卢逊舒心一笑。
待李贵记录完,才回过神来发现秋阳已是站在自己跟前看着自己,不由有些尴尬地垂着头,虽然在宫里心心念念地跟着秋阳,如今咋一见,竟是有些羞涩。
秋阳见李贵难得如此用心,直比自己当年毫不逊色,再有对那尸体无恐惧之色,单这两点就让他甚觉满意,有些能力是天生的,例如胆色,有些东西需要后天去培养的,例如观察,如今李贵跟着他虽说不能入官籍,但总算有个好苗子也不能放过不是?日后会如何,就如老师所言,看着吧。
卢逊见李贵平日和皮实的人今儿在秋阳面前竟是如小童在先生面前般羞红了耳后根,低着头不知所措,不由笑着,看来师傅说的“一物降一物”竟是如此,轻咳一声,对着秋阳拱手,左手往前一请,秋阳见此也伸出右手,两人在前面往秋阳的书房走去,李贵自是跟上。
进入书房,那跟着秋阳照顾其起居饮食的小侍从连忙从橱柜里找出一个青瓷瓶,往一边的紫砂茶壶里倒入一些卷成一团的茶叶,旁边泥炉上的水壶“哧哧”地冒着白烟,想着也该是水开了,右手拿着个白布巾一把盖住水壶的把手,望上一提,壶嘴对着茶壶口,微微倾手腕,一股沸水注入茶壶里,接着便是淡淡的暖茶香四溢,李贵垂手站立在卢逊身侧,只一嗅便知道这是前些日子曦宫里公主喝过的陈州沉香茶。
小侍从将泡上的茶端至秋阳和卢逊的面前,两人轻轻啜一口茶,卢逊不由舒出一口气,秋阳见此,眼内的笑意随着透过窗棱西斜的阳光闪闪光华,“怎么?子义可是满意此茶?”
“唉,这茶真是好茶,初初一闻便是淡淡地香气暖入心肺,待进入肚腹却是口里含香,甘甜滋润,好茶,好茶。”卢逊赞完又多喝了两口。
一边侍立的小侍从嘴里含笑的为卢逊住上新茶,眼角带着得意看着李贵。
秋阳听见卢逊的话,不由笑着道:“去,这茶还不是你前些时带过来的,怎么?你自己那里竟是没有?”
卢逊笑而不语,直弄得秋阳不由纳闷起来,李贵见此,不由笑着道:“秋大人一手好本事,断了德妃和绿玉之案,大伙儿都是很敬佩的,不过以奴才之见,这沉香茶最是配上碧落卷才更能入味,两者的味道何在一起才真真是无双。”
秋阳一听李贵的话,锋利的眉轻轻一皱,望着卢逊不语,卢逊也不说什么,只是一边啜着茶,一边望着秋阳身侧的一副字画。
那小侍从听见李贵的话,心里腹诽,哪里来的乡里巴人,竟然在两位大人面前班门弄斧,自家大人自跟着喻大人以来,便是在茶道上如刑狱查案一般执着,如今不说是茶道方面的专家,便是这六部里哪家大人的茶手艺比得过自家大人,他书墨就把脑袋砍下来。
秋阳看见自家小侍从眼中的愤愤之色,一手抬起示意其不要乱说话,自己倾过身子望着卢逊说:“可是那案子有什么新线索了?”
卢逊不说话,对着李贵一个眼色,李贵接收到,拉着书墨的衣袖一个站在门口边上,一个站在窗户边上。
“秋兄难道没听出来李贵的话里意思?”卢逊一边说着,一边执起放置在书案便上的毛笔,醮上墨在摊着的一张白纸里写了几笔,秋阳一见,脸上顿时有些惊喜,“子义这”,刚想着问,被卢逊一手制止住,见到卢逊点头,秋阳便在案桌的另一边不断的踱步,卢逊见此眉间一挑,笑着看这人的痴相。
大概一盏茶的时间,秋阳才平复了心情,悄声地对着卢逊说:“如此说来,我也可以早些去信给老师,老师昨日来信说了,江南那边似是有人一手揽着一般,查案处处遇上死路,又偏偏次日便会有人暗里示意老师一些线索,老师也无奈,那边人手毕竟不够,我,我有心过去,可是这边又出了恁大的事。”
“放心,德妃那件事,曦公主自是有想法的。”卢逊压着声音道。
秋阳见此连忙点头,卢逊是静慧大师的弟子,不说其医术在京城里是第一的,便是一段时间相处,他再是木讷也知道卢逊是本着诚意相交的,或许卢逊开始是受曦公主之意,但是现下倒是真真诚心交他这个朋友了。
“那日听你说,曦公主的观察力真的让兄长我汗颜,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一座夜里做灵堂的正殿如何会在隆冬深夜开着窗户,让那红衣看见呢?”秋阳倒是想起了那时卢逊对自己玩笑说的。
“哎,公主说的真不错,尊师是块大木头,你就是块小木头,都是一样的木头脑子,那些个细节如此必是有人有心如此的,反正这桩案子暂时如此做结果,程府那边那个程尚书一向胆小怕事,纵使知道了真相又如何,不如将计就计,引出真正的幕后主使方是上佳之策。”卢逊一边走至书架上细细数着书籍,一边笑着说。
秋阳对卢逊的调侃终是一笑,喻穆若在也不过是无视这类调侃,两人正在说着话,一个官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地伏在门框上,望着里面的两位大人急急说道:“大,大,大人,不,不好了,那京城西城区的王员外家的闺女今儿死在自己的闺房里,员外速请大人过去,几个弟兄已经赶着过去维护好现场了。”这位官吏一口气说完,连喘大气,还是李贵机灵,拿起一边还温着的热水递上一碗给他顺顺气,这位官吏似是第一次见李贵,看见他唇红齿白的,眼里透着一股机灵劲,高挑的身材不过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棉袍子,头发倒是梳理的很整齐,嘴角习惯性带着微笑,上边的小酒窝若隐若现的。
秋阳听见此话,连忙披上厚实的斗篷,让侍从和李贵分别拿上工具直直出了书房,卢逊见此,不由也披上狐狸毛斗篷跟着出去。
一行人坐上马车直接赶往王员外在西城区的宅子,由于是命案,官衙的马车自是不能从中门进入,只从东侧的侧门进入,秋阳和卢逊一下马车就看见一直在等候的管家。
几人快步跟着管家前往王家小姐的闺房,在闺房前面的回廊下,王员外双手背负身后不断地来回踱步,听见脚步声,一个转身,看见匆匆而来的秋阳,连忙奔上去,也不管礼节,直直拉着秋阳的袖摆,浑浊的双眼流出热泪,只喊出一句“秋大人”就一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随侍一旁的是王员外的夫人,年纪恰是三十的样子,身穿如意云纹缎裳以及缕金挑线绸裙,美丽的面容不施粉黛,只不过细瞧之下不由让秋阳眼里闪过一些精光。
王氏见到自家老爷只是拉着秋阳的袖摆不说话,自己抽泣着拉回王员外的手,哭着说:“老爷,赶紧让大人进去查验方是正事啊,玉儿她,她也早点瞑目啊,呜呜呜……”
王员外听见王氏的话,不由回神,连忙鞠躬,双手颤抖地请秋阳几人入内,秋阳进入由官差守着的房门前,回头望了一眼相拥哭泣的夫妻,卢逊见此不由唏嘘,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四人转过屏风,进入到里间,一位穿着公服的魁梧大汉见到秋阳几人来了,脸上带着凝重对着秋阳拱手,秋阳一摆手,示意其叙述一下当时的情形。
这位仁兄想着应该是这群官差的头头,见此也是极有默契地说着:“大人,今儿个未时,属下几人正在西街巡逻,不一会便听见王员外的管家直冲着属下来,一脸颤抖着说发生命案,属下想着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必是不会拿来玩笑,便领着弟兄几个赶来王员外府上。按着大人的吩咐,一到现场立时派了两名弟兄守着,不让人进来,然后让王员外把宅子的所有门关闭,不许放人出入,另派几个弟兄在宅子内巡逻,侍女香儿晕倒,属下便让几个妈妈陪着在侧间等着大人问话。”
秋阳见此点点头,也不说什么,一个撩袍进入了命案现场,卢逊和李贵见此,不由对望一眼,眼里浮现的是对这刑部如今的效率和行事感到佩服。距离吴昭仪和吴志一案过去三个月,这里的刑部官差和京兆尹的官差相处不错,处理事务井井有条,看来喻穆不过是外表看起来木头,实际上也是能干之人。
两人对视完,跟着进入这王玉儿的闺房,之间一位年纪十四岁的女孩以一条白绫缢死在房梁上,惨败的小脸加上七窍流血,不由将众人的注意力放在其身上,卢逊一把唏嘘。
秋阳没有多说什么,看了看倒在其脚下的圆凳,桌上只留有一个插着鲜花的花瓶,床褥有些凌乱,再看看王玉儿的穿扮,穿的是一件崭新的梅花纹纱裳与娟纱金丝绣花长裙,脚下的是一双绣花鞋,梳妆台上的首饰盒里码得整整齐齐的首饰,屋内干净整洁,似是还熏着香,窗户都是朝内锁上。
李贵跟着秋阳细细学习着,书墨早在一边把背着的木箱打开,将验尸格目拿出来,木箱里分为一格一格的,装着各色大小不一的布袋子。
秋阳细细打量完房间,一个侧头看见李贵跟着自己也在细细打量,不由一笑,本想着今日给他看一些基础的书籍,没成想碰上命案了。
看到马捕头已经让一个官差站上圆桌拿着剪子把那白绫一剪,两位体壮的王家的妈妈一把接过王玉儿,抬着放置侧间,秋阳几人跟着过去,示意两位妈妈将王玉儿放置在铺在榻上的白布上。
秋阳让人拉起一块屏风,两位妈妈在旁边做证人,卢逊正要避嫌出去,秋阳连声制止:“子义,留下来”一边转头对着两位王家妈妈说:“这位是太医院卢医正,今儿帮着本官检验你家小姐的死因。”两位王家妈妈虽说是下人,但是跟着王员外什么大官没见过?没听过?自是知道这位卢医正的大名,再一看这人长的英俊潇洒,虽是给人的感觉是亦正亦邪,但是眉眼里流露的怜悯之心却是真实的,不由点头。
秋阳先检验一遍,再由卢逊检验,卢逊算是第一次在现场看见秋阳如何完整的验尸步骤,之前在梅园暖阁德妃那次,由于死者身份秋阳自是只能外表检验,在刑部停尸房里,也只是看见秋阳复检,这第一次带来的快感竟是让卢逊也不由热血有些沸腾。
一个验死人,一个医活人,两者听起来相去甚远,但是中间的共同点又有谁能清楚,只能有本人清楚。
两人验罢,一旁的李贵看的手痒痒的,不过他有自知之明,只是伸长了脖子观察着秋阳的一举一动,深深地记在心里,夜里入睡前反复思索。
书墨一直在旁边跟着秋阳,秋阳念出一句他便写一句,务必写的清清楚楚,眼神有示意李贵学着,日后这活可是交给李贵的。随着两位大人的起身,他收拾好东西交给李贵,从木箱里拿出一个白瓷瓶以及一坛酒,问一位随侍的妈妈找来热水,倒入一个铜盆里,加入热水,待不烫手,便将瓷瓶里的白术和薄荷的粉末倒进去,再加入一坛子烈酒,端至两人面前供两人洗手。
秋阳和卢逊洗净手,看到王玉儿的侍女香儿白着一张脸,双眼浮肿着进来。秋阳随手一指,示意香儿坐在一边的椅子上,香儿顿时受宠若惊,连忙睁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秋阳笑得温和,一下子冲散了香儿心里的恐惧,颤抖着将事情说个清清楚楚。
原来今日王玉儿有些不舒服,早起后边一直恹恹的坐在靠窗的太师椅上看书,香儿以为不过是女子每月的那么几天,便去厨房那里让厨娘煮上一碗红糖姜茶过来,等到她将红糖姜茶端回来,便见到王玉儿一改愁苦,直对着窗外的景色笑着,香儿没有多想,只以为自家小姐终是看见窗外什么好景色开怀。及至饭后,小姐说是要午睡,按照往常的习惯,王玉儿是要未时才起身,香儿见此便也按照往常习惯,在侧间做着绣活,守着刻漏,想是冬日屋内暖和,香儿便一时瞌睡了过去,待她醒来,发现已过了未初二刻,连忙起身来到房门前,敲门让王玉儿起身,谁成想房内王玉儿一直没有出声,她一心急,就使劲推开门,一看就发现自家小姐自缢了。
秋阳细细听着侍女香儿的话,一直与刚刚的现场环境不断重合,脑海里似是想到什么,不由问出声来:“你家小姐最近有没有什么变化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