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清晨,二太太一起身便急急赶往正厅,当她看到湛羽仍坐在桌前吃饭时,心里一亮,在她的笑容里有轻松,更有一些得意。是的,湛羽并没有走,没有二太太在身边,走到哪里都没有意义。湛羽的心其实是苦的,他自知这辈子爱错了人,可爱情就是那么让人欲罢不能的东西,你越是恨就越是离不开,哪怕知道明天将要人头落地,也心甘情愿与她共赴黄泉。
莫言拿着三太太为心月绣的嫁衣从长廊里经过,听到几个下人在偷偷议论江家生意上的不顺。莫言心中隐隐感到,这次的事没有那么容易平息,江家可能真遇上了不小的麻烦。
心月坐在梳妆台前,试戴着各种钗饰,丫环香草帮她参谋着,出着主意。
心月在镜子里看到莫言进了房,回头笑着招呼:“大嫂,你快来帮我看看哪一支钗更适合成亲的时候戴,香草看中的总是和我不一致。”
莫言淡淡地笑着,走上前看了看说道:“我和香草说没有用,女为悦己者容,哪个更好还得高致远说了算。”
“我也知道呀,可我问过几次,他从没给过意见,总是说随便我。”心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脸抱怨地说道。
“可能是男人比较粗枝大叶吧。你的嫁衣绣好了,三娘让我拿过来给你。”莫言把嫁衣递给香草。
“我看看!呀,可真漂亮,这才是我想要的。我就说三娘的手工活无人能及。”心月把嫁衣比在身上,对着镜子左右欣赏着。
“现在家里出了事,爹成天愁眉苦脸的,我和致远的婚期也变得遥遥无期。换了从前,府里早就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景象了,唉。香草,帮我收起来。”心月丧气地把嫁衣交给香草。
“谁都不想出这样的事,爹近来也十分操劳,你就多等等吧,事情解决了,爹就会立刻帮你办喜事的。”莫言安慰心月道。
二人正说着,致远从门外走了进来。
“小姐,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新姑爷来看你了!”香草掩嘴笑着。
“死丫头真多嘴,小心我罚你!”心月看到致远,心里一阵欢喜,追着香草打闹着。
“高大哥来了,我就不打扰了,你们慢慢聊。”莫言一见到致远,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些多余,连忙告辞离开。
致远目送莫言出门,心里有一种失落。
“你大嫂怎么了?看她好像闷闷不乐的样子。”致远问心月道。
“岂止是她闷闷不乐呀,我们江府上下都不开心呢。”心月说着,收起了笑脸。
“为什么?”致远不解道。
“还不是因为上次明珠的事情,二哥不能忍受明珠的刁蛮任性,向明珠提出了退婚。姑父为此勃然大怒,和我们家断交了。更过分的是葛家恶意报复,切断了我们的桑源,眼看郡王府的交货期限就要到了,爹迫于无奈,只好向其他商户以十倍价钱收购桑粮,爹为这件事都气病了。”心月叹气道。
致远听完,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沉思着。
从心月房里出来,致远径直走向江孝全的书房,他想知道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
推开书房的门,致远看到江孝全正专心地查看账簿,他脸上已经一扫往日的自信神采,取而代之的是憔悴苍老。
“江叔。”致远轻声招呼。
“哦,是致远来了,快坐吧。”江孝全强作欢颜,请致远在桌前坐下。
“听说江叔病了,我过来看看。”致远说道。
“没大碍!我们家里的事你都知道了吧?”江孝全伸手为致远倒了一杯茶。
“听心月说了些,很严重吗?”致远问道。
“唉,家门不幸啊!心阳平日做事也算妥当,这次竟如此意气用事得罪了亲戚。人家现在将了我们一军,让我骑虎难下!”江孝全连连摇头。
“其实,这件事我觉得也不能全怪心阳,心阳自小受您的熏陶,性格耿直、刚正不阿。他应该是权衡之后才做的决定,与其将来两人性格难容,争吵度日,不如快刀斩乱麻,早做了断好。”致远中肯地说道。
“我也知道心阳眼里揉不得沙子,可这婚退得不是时候啊!葛家断了桑源,几个同行得悉,联起手来想要置我于死地!枉费我平日里还把生意让给他们做,真是恩将仇报!”江孝全痛心疾首地说道。
“我听心月说,他们要你以十倍价钱收购桑粮是吗?”致远问道。
“是啊,关键不只是钱的问题。就是十倍价钱,他们也只肯给我半个月的货,半个月后我仍然要陷入困境,听从他们摆布,他们在把我往死路上逼!”江孝全愁容满面地说道。
“难道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吗?”致远担心地说道。
“你也不是外人,我不妨和你说实话吧,那几个狼心狗肺的同行已经控制了附近所有的桑户,我根本找不到新的桑源。连湛羽这次也束手无策了。在家里人面前,我不敢多说,怕大家为之惶恐。我现在担心的还不高价收购的问题,我怕半个月后,即便我愿收,他们也不卖了。交不了郡王府的货,那是要惹来杀身之祸的,全家老小几十条人命啊!”江孝全急得捶胸顿足。
致远一听江孝全这样说,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江家这次面临这么大的难关,一场退婚竟引发了江家的灭顶之灾!这样不行,就算为了娟姨和盼儿,也要帮江家一把。而且,现在除了我可能没有第二个人能救得了江家了。
虽然,致远不打算袖手旁观,但他并没有告诉江孝全心中的想法。致远只是宽慰了江孝全几句,便离开了江府。
致远刚走到江府门外,一个年轻的家丁跑上前来,拦住了致远的去路。
“高先生,我们家大少奶奶让我传个话,说她在土地庙等您。”
“有劳了!”致远没有多想,匆匆谢过后就朝土地庙赶去。致远知道土地庙在北口的山坡,那是一座废旧的小庙,由于年久失修,缺乏管理,已经荒废。莫言找自己前去,一定是有什么要事,猜得没错的话,应该和江家的这场劫难有关。
致远一路急走,很快就到了土地庙门口。
致远一脚跨进庙门,却看到一个并不熟悉的女子背对自己站着,致远有些犹疑地缓缓上前问道:“你是……?”
女子一转身,致远看到此人竟是江家二太太。
“二太太!”致远满腹狐疑,但仍不忘向二太太作揖行礼。
二太太仔细打量着致远,眼里有一种复杂且悲伤的神情。这种眼神从二太太眼里发出来,多少让人有点不能理解。在致远的心目当中,犀利、凶悍才是属于二太太独有的神色。
“我今天找你来,是有些事情想问问你。”二太太的声音低沉而压抑。
致远沉思片刻说道:“二太太有什么吩咐,尽可以叫致远去府上。只要是致远知道的,一定实言相告。”致远自知不被二太太认可,但一想到很快就将成为一家人,致远的回答保持着风度和礼貌。
“我怕你知道是我找你,会不愿意去。”二太太低垂双目说道。
致远一下子明白了二太太假借盼儿的名骗自己前来的目的,可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盼儿的呢?致远的心慌乱起来。
“我和江家大少奶奶只是朋友而已,绝没有别的什么……”致远忙为二人的关系辩解,就怕这个难缠的女人回去搬弄是非,坏了盼儿的名声。
“究竟是朋友还是情人,只有你们二人心知肚明。但你放心,我是绝不会把你们的事说出去的。”二太太目不转睛地看着致远,目光温婉慈祥。
二太太一反常态的表现让致远更加感到心里很不踏实,这可不是二太太的为人,她究竟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呢?致远的心满是疑问。
二太太看出致远十分不安,上前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说道:“你别担心,我并没有恶意。我听人说,你父亲不在了,你这些年一定过得很苦吧?”
致远听二太太关心自己,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命格如此,但早已经习惯了,现在得以苦尽甘来也算是上天的眷顾。”
“你爹得的什么病?是什么时候过世的?”二太太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泪水已经在眼中打转。
“我爹过世已有十二年了,只因身患肺痨,无钱医治。”致远一提到高友祥,声音有些哽咽。
“那……你娘呢?”二太太猛地转过身,不让致远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
“我娘?”致远从不愿在外人面前提起自己的娘,因为娘这个名词对他来说,只意味着背叛和伤害。
“我娘很多年前就失踪了,或许也不在人世了。”致远幽怨地说道,言语里带着诅咒。
“谁说的?不……我是说如果她还活着,你想与她相认吗?”二太太捂着胸口,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致远听二太太这样问,走到二太太面前狐疑地试探道:“你……认得我娘?”
“我不仅认得,我还知道你娘叫叶小蝶,你爹叫高友祥。你娘擅长丹青,你爹在镇上做教书先生,你的名字是静安寺里的住持取的,意为宁静致远……”二太太低声泣诉着。
“你到底是谁?”致远似乎已经猜到了结果,他仔细打量着二太太,颤抖着声音问道。
“你记得这个吗?”二太太把身上的手帕递给致远看,手帕上面绣着一只蝴蝶,那蝴蝶和致远从小最爱的那只风筝上的蝴蝶一模一样!
“这不可能,你不会是我娘的,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抛弃我了。我已经对娘完全没有了概念,我也不想再见到她!”致远激动地把手帕塞回二太太手里,想要抽身离去,却被二太太一把拉住了手臂。
“致远,娘对不起你!娘这些年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但娘时常思念你,我们能再相遇,也是老天的安排,你不要走!”二太太终于暴发,声泪倶下。
“你想念我?你一走了之,从没有再回来看过我和爹一眼。爹的病全是因你而起,如果不是顾念我年幼,爹早就寻了短见!你在省城过着衣食无忧、呼风唤雨生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爹如何艰难地把我拉扯长大?爹直到死,都还在期待你回来!你从没有对我们负过责,现在更不要指望我会认你这个娘!”致远流着泪,悲愤地指责二太太。
“我有回去过!我去镇上找过你们父子,可没有见到。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求你看在血浓于水的份上,不要对我这样绝情,你毕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啊!”二太太哭得天昏地暗。
“你当然看不到我们,爹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病榻上渡过。他喝的药比吃过的饭还要多。别人在共享天伦的时候,我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蹲在院子里煎药!如果我能选择,我宁愿你从没有生过我!我只是别的孩子眼里的笑柄,是有娘生、无娘教的可怜虫!别人的童年回忆全是欢笑,我的童年能回忆到的只有爹的叹息和贫苦的生活。”致远近乎咆哮。
“致远,你不要再说了!过去都是娘对不起你,现在娘会好好补偿你,我们从头开始好不好?”二太太睁大眼睛乞求道。
“你用什么补偿我?你会去告诉江老爷我是你的儿子吗?你会当着众人面承认你从前的丈夫并不是你描述的那般不堪?事实上,他对你一心一意,无微不至吗?”致远联想到心月那晚对自己说的话,心中如万箭穿心。
“我……我,我隐瞒真相是有原因的……”二太太支吾着,还想为自己辩解。
“你只不过想制造身世可怜的假想,好以此博得江老爷的同情!在你的历史里,从来就没有我这个儿子存在过,你还谈什么从头开始?你贪慕虚荣、捏造事实、诋毁我爹的名声,你根本不配做我的娘!幸好心月不像你!”致远愤愤道。
致远的话一下子提醒了二太太,她慌张地扯住致远的衣袖央求道:“致远,你不希望我打扰你现在的生活,我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但你一定不能娶心月,她是你的亲妹妹啊!兄妹成亲那是要遭天谴的!”
“你终于露出你自私的真面目了,你找我来并不是为了认我这个儿子,而是为了我和心月的婚事吧?该遭天谴的人是你!你怕了是吗?你可以假装没有见过我,我也不记得有你这样的娘。你不要叫我的名字,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叫我看墓园子的,或穷小子比较好,这样的称呼才符合你的个性,我听着也会更习惯一些。你放心,我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江家的人,你还是可以安心作你的二太太,但你休想左右我的决定!”致远用力甩开袖子,拨腿而去,二太太绝望地跌坐在地上,凄厉地哭声穿透空气,在荒凉的四野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