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亮得生烟,阳光那样热情。倪险岸满不在乎地抹了一把血,往裤腿上揩了揩,叼起一支烟:“够了吗?”
对方老大点点头。手一挥,号召手下离开:“告辞。”
我跑上前:“倪哥,倪哥!”掏出手绢帮他擦血。
他接过去自己擦擦,朝我笑笑:“不疼的,妹妹。”他的袖子与裤脚都挽起,额头的汗亮晶晶。
那名肇事者羞愧地蹲在他身边,脸涨得通红:“老大,我……”
倪险岸拍拍他的肩膀:“下次不要这么莽撞了。”
这几个人都是倪险岸的亲信,那个惹了祸的男生才十二岁,住倪家隔壁,从小就和他玩。大伙儿在倪家院落里做游戏,倪险岸表演竖蜻蜓,爬树,玩飞刀,还吹了一通小号。他真是多才多艺啊,小孩子们都崇拜他了,心甘情愿拜他做老大,跟他混。
之前他有过和人打群架,以一当十,打得十来个高年级男生甘拜下风,一打夺江山的经历,十三岁那年更是一玩定天下。
待他们走开,欧阳娟仍愣愣地呆在原地,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答,我就陪着她站着,交握双手。
过了片刻,她才说:“咸菜是那种能为人拼命的人,幸好何曾不是。”
我不大明白这句话。
她接着说:“咸菜太讲义气了,这是个危险的事情。我真怕他将来会出事。”
我打了个冷颤。我也怕。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不,也许不止是红颜,他那样的人,为兄弟也能两肋插刀。
“你对他的感情是什么样的?”
“我希望他好,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都要好。”
“不在乎他爱上别人,和另外的人在一起?”
“是。即使他爱上别人。”倪险岸到底不是我的爱人,因此这些话我说得理直气壮,欧阳娟误解了,不过我也不想澄清。
果然,她说:“我多么希望能像你这样啊,即使得不到何曾。”
我不语。我依然想帮她。
晚上回到家,发现倪险岸也在。他是讨厌去医院的,认为那样有损英勇气概,何曾可管不了这么多,押着他去了,包扎了才回来。
每次倪险岸和人打架挂了彩,都不敢回家,免得父母担心,向来是和何曾挤着睡的。爸爸妈妈对何曾有意见过,认为他不应该结交这样的人,好在倪险岸嘴巴甜,又热心,且他们是宠何曾的,看到他并未受到影响,成绩还是不错,也就默许了倪险岸在我家自由出入。
半个小时后,江淮也来了,看到倪险岸,好一通数落。然后他钻到何曾书房里,和他讨论起数学题目了,剩下我和倪险岸呆在客厅里看《上海滩》。这片子我已经看完了,答应借给他拿回家看。
倪险岸问起我的书法和绘画学得怎么样了,我兴奋起来,说要给他画一张肖像,他答应了。
我支起画架,拿起笔。他坐在那里,身体微微僵直,有点儿拘谨。
是油画棒勾的速写,寥寥几笔,我唤他过来:“倪哥,画好了。”
他蹦起来,凑过来看,半晌没说话。
我小心地问:“怎么?画得不好,是吗。我学了没多久,水平还不到家。”
他捧起画,爱惜地看了半天,摇摇头:“不是画得不好,妹妹,是我不敢相信那是我自己。”
江淮和何曾走出来了,也过来看,同时发出惊呼声:“原来剪烛的画这么棒!”
何曾拿过画端详,嘟囔了一句:“险,你还真不错,剪烛学了这些日子,可从来没给我画过。”他的语气悻悻的,噘起嘴巴。
江淮则道:“剪烛,你给我也画一幅吧。”
我是不大喜欢他的,根本不想为他作画,敷衍道:“好啊,等我技艺再精湛些吧。”
倪险岸又把画抢了回去,吹声唿哨:“原来我还是挺帅的嘛,陈浅要是发现这一点,我就有救了。”他咧开嘴巴笑起来,牙齿很白,眼角起了纹路,洋溢着无比的快乐。他高兴得简直要扑上来亲我,何曾迅速挡在他面前,才没令其得逞。
说到陈浅,我倒是记起了,后天就是她的生日,问:“你有没有给她写情书?”
“情书啊?”
何曾和江淮起哄:“情书啊。”
“这个,我还真不会写。妹妹帮帮我吧。”
“我文笔不好,让阿燃帮你?”
“好啊,我明天就去找她。”倪险岸说,“不过每次糖罐帮我时,表情都有点怪怪的,一副为难的样子,好象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帮我。”
我当然知道她是怕我会难过。这家伙。
江淮道:“她不会是喜欢你吧。”
我瞪他:“胡说,她喜欢的明明是……”
何曾飞快地打断:“好了,不说这个了。险,你今天要早点睡,明天我们都帮你。”
第二天几乎成了我们的节日,大家都忙得团团转,欧阳娟负责写情书,文采斐然,读来唇齿留香,倪险岸认为自己的字不够体面,央我帮他誊写,我爽快地应了。
说来奇怪,都说字如其人,我却不是这样。我有一笔飞扬跋扈的字体,舞舞爪爪的,尽管握笔的劲道轻微,看上去反而锋利,一笔一划有如刀戈,像是男生的字迹。苏路加因此评价说,有金石之气,这缘于写字之人有着激烈的内心,虽然不大为人知。
整个过程是这样的:欧阳娟写,我誊,何曾去敲陈浅教室的窗户,唤她出来,江淮和她对谈:“是陈浅吗?”
“是的。你是谁呀?”
“我有个朋友,得知明天你生日,想送礼物给你,又怕你拒绝,因此先递封信给你。”
陈浅接过去,甜甜地笑:“我能猜到是谁,他怎么这么胆小?”
我们一齐笑出声:哗,看情形她不反感倪险岸,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陈浅生日当天,江淮没来,何曾牺牲了高三学生宝贵的时间,过来给倪险岸打气。我和欧阳娟都逃了晚自习,早早地候在她所在的教学楼楼下。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倪险岸是不注重修饰自己的,为了能在陈浅面前体面些,赶紧准备行头,换了一条干净的牛仔裤,甚至跑到学校附近的理发店去洗了头发,还吹干了,上了摩丝。对着镜子照了半天,伸手弄乱了它,笑了起来:“我还是不习惯自己人模狗样。”
他捧着礼物立在一棵梧桐树下等,我们则坐在正好对着陈浅教室的小卖部嚼口香糖,远远地张望,以防止他临阵脱逃。
终于熬到下晚自习了,她出来了,伙伴们也跟着出来了,看到他,嘻嘻哈哈地笑,互相使个眼色,把她一推:“去吧!”笑着跑得一干二净。
便只剩下他们俩。他语无伦次,她两颊微红,相对站在一棵梧桐树下,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满天的星星眨啊眨。
我们站起身,凑近了听,借浓密的树影和人群掩蔽身影,猜想下一幕:倪险岸风度翩翩地递上礼物盒,牵起陈浅的小手,柔声说,你知道吗,自从第一次见到你……
可他一语不发,只是看着她,看着她。真是急死人了。
倒是陈浅先开口的。她轻声问:“你不是要送我礼物吗?”
“哦,哦,哦。”倪险岸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粉色盒子,上面系着漂亮的蝴蝶结,递过去,“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会喜欢。”
她接过,朝他笑了笑,脸红扑扑的:“是你……送的,我都会喜欢。”
只要这一句,也就够了。
她一笑,踮起脚,双手挽住倪险岸的脖子,在他的嘴唇上飞快地碰了碰。
倪险岸呆住。半晌动弹不得。
我们在这边又急又恼:“快点行动啊,猪头!”
看样子倪险岸似乎想亲吻陈浅,手伸出,又缩回,试探了几次,最终还是垂下。何曾低低骂出声:“这个死小子,平时多威风啊,居然……”
陈浅就看着他,看着看着就发现他的脸红起来了,他把头偏向一边,若无其事地说:“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女孩。”我猜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呢。
《阿甘正传》里,当阿甘把国会荣誉勋章摘下送给珍妮的时候,珍妮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阿甘调皮地歪着脑袋笑了:“You are my girl(你是我的女孩)”。
你是我的女孩。
多年后再回想起这一幕,仍有荡气回肠的感觉。一九九四年,我和亲爱的哥哥,亲爱的女友一起,见证了一场幸福。
一场关乎爱情的幸福。
大家偷偷笑着先撤了,等着倪险岸晚上来我们家,要仔细盘问他。欧阳娟道别时,特地把我拉到一边,关切地问:“你……还好吧?”
我莫名其妙,然而刹那就明白过来了:“我还好。”
“如果我是你,我心里会特别酸的。”
“别担心我。”我暗笑。我是开心的呢,我如此渴望看到每个人都幸福,都能握到自己的爱情。
晚上倪险岸哼着歌,快乐地回到我们家睡觉,他说:“我甚至想起鲁迅的一篇文里说,今晚的月色真好,连赵家的狗都忍不住多看了我两眼。”
何曾嘲笑他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好不容易记住了这个句子,就断章取义地拿来用:“你这个笨蛋,那狗可是要吃人的。”
倪险岸嘿嘿笑:“我不管,反正我感觉月亮比过去十六年来任何一天的都圆都大。”
他这么兴奋,勾起我的相思,心一下沉寂下来,酸得我恨不得蹲下来号啕一场。欧阳娟说得没错,我真的心酸了。原来这竟是真的。
我会难过。虽然并非是为了倪险岸。钻到卧室里,愣愣地注视着在玻璃缸里快乐游动的小精灵们,什么时候我也能像它们这样无忧无虑就好了,我不想老这么自怜。可——慢着,欧阳娟告诉我说,这是历史上一桩有名的机锋: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乎?
是。我不是它们,怎么知道它们这样子,是不是就是快乐。
那么,我什么都不曾告诉苏路加,他明白我喜欢他吗?
他明白吗。
如果倪险岸不鼓起勇气向陈浅表白,会换到今日之良辰美景吗?
可想到这里,又颓然。我不是他,他也不是我。他的美好收场,不一定就是我的。
苏,站在这里,或者那里,我还是看不见你。
世界如此明亮,可是我还是看不见你。
欧阳娟曾经对我说,每次想起心事,悲伤到极点,她就躲到书籍里去,看别人的故事。
她对文字有着异乎常人的敏感,给我举例说,“不见长安”这四个字要多简单就多简单,小学二年级的孩子都能认全,可它底下有着辽阔的意境,就得靠各自体会了。因此,文字是这世界最美好的物事之一。
可我不行,看到白纸黑字,会想,他写的这些字多么美,而在他的教授下,我将这些字,写得多么美。
爱情,两个字而已。但也许,是这世间有些人最苍茫辽远的宿命。
在床上辗转反侧,折腾到凌晨,才昏昏沉沉睡去。
仍有梦。梦见小雪初晴的夜晚,淡蓝色的月光铺陈,他陪我走上一段。
并无任何对白。破碎的、凌乱的梦境里,他微笑挥手,我微笑作别。
一辆车载他离去。他没有回头。就在是梦里,我依然有着信服的理由:他不肯回望,是因为他深知,在前面等待他的,是平静温暖的生活。不是梦境。
白的雪,淡蓝色的月光,红衣的我。
醒后坐在窗前哭了。那个好看的巧克力盒子就放在手边。外面艳阳如灸,无雨,无雪,天晴得彻底。
听何曾说,倪险岸一大早就起床去接陈浅上学了。这之前,他无数次跟在她身后守侯着她,对去往她家的路了如指掌。
从来不曾见过有这样恩爱的情侣。中午的时候,他们在学校食堂吃饭,人特别多,陈浅四下张望,看到倪险岸了,就很高兴地跑到他身边,把自己碗里的排骨夹给他,又把他碗里的蘑菇夹过来,她喜欢吃胡萝卜、白菜、蘑菇,他常叫她小兔子。他埋头呼哧呼哧的吃饭,不时抬头敲敲她的饭碗,喂喂喂,快点吃,等下我们去玩。
倪险岸的兄弟孝敬一辆摩托车给他玩,他就骑着车载她回家,说着一天里各自班上发生的好笑好玩的事情。到了她家门前的巷子口,就把她放下来,让她自己回家。他们都不想激怒父母。
她走出老远,回头望一望他,他还在,靠在摩托车边,抽着烟,笑嘻嘻。
有次正好被我和欧阳娟看到,直到再也望不见陈浅的身影了,倪险岸才推着车往回走,走到巷子口还不自觉,砰地一声,撞在墙壁上,头上鼓出来一个大包。
行人指手画脚哈哈笑,我也笑,笑出泪花,欧阳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为了庆祝这两个快乐的人,由何曾牵头,我们几个浩浩荡荡地去了一家小酒店吃饭。陈浅坐在倪险岸身边,有点儿羞涩地和我们打招呼。江淮戏谑:“老大的女人可是要大方些才好。”
倪险岸一脸甜蜜的凑过去亲她的脸颊,又凑过脸颊让她亲,趁机表明心意:“陈浅不管怎样,我都喜欢。”
厅里很热闹,几名盛装女子在鼓和锣的伴奏下唱着《看尽长安花无数》:
看尽长安花无数
歌罢汴梁人孤独
误了你个相公我个娘子鹊桥难度
躲了你个卿卿我个侬侬团扇最苦
妾做那卓女奔相如
未曾想君已风尘处
柔美的词,吴侬软语,醉里吴音相媚好的情调。
花雕的滋味暖人至极,大家边喝边看,不住拍手叫好。江淮一时性起,提了一坛酒向舞台走去,灯光下的他,虽然并无鲜衣华服,那气势仍尊贵而傲慢。
他走上舞台,坐下了,痛饮了一口酒,手一挥,音乐响起:
看尽长安花无数
歌罢汴梁人孤独
醉了你个齐桓我个楚庄中原逐鹿
笑了你个刘三我个重瞳无非匹夫!
试问那侯王有种乎?
不过是东君常为主。
仗刀载酒小江湖
敢笑黄巢不丈夫
霄汉冷,长安路,
且问天下谁人我辜我负?
庙堂高,汴梁渡,
试看宇内谁如我尊我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