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娟也愣住了,张大嘴巴。
苏路加并不看她,仍是看着那幅字,眉头微蹙,有点苦恼地说:“为此,我想悔婚,俞天爱不肯答应。我也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感到似乎都要喘不过气来。
“他们逼我,他们全都逼我。我做声不得。”苏路加抬起头,注视着欧阳娟说,“他们反复追问我为什么会反悔,我开不了口。”
欧阳娟握着一支新狼毫,在手里旋着。看得出来她和我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很困扰,这段时间想了很多事。”他继续说。
我如同陷入沼泽,不敢动,也动弹不得,一动,就有没顶的危险。
欧阳娟说:“苏老师,那你好好和师娘谈谈,一定要说清楚呀。”
但苏路加不肯再说下去,站起来,恢复常态:“好了,我这个年纪不应该再有这样的语气。”
我进去时,他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各做各的事。我抓起水杯,大喝一口,手一直在抖,握不紧它。苏路加帮我搁在桌子上,按了按我的肩膀,以示安抚。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恍惚得厉害,胸腔快要裂开一般,偷偷摸到药片,和着水吞了进去,没让他们发觉。我不想被太多人知道我有心脏病。
他那句话如同惊雷,一再一再地在我头顶轰然炸开:
我喜欢了一个女孩。
我……喜欢了……一个女孩。
我……喜……欢……了……一……个……女……孩……
本来我的字练得比欧阳娟略好,今天发挥失常,苏路加默默地手把手地教我,在纸上写字。
欧阳娟凑过来看,墨迹还没有干,我慌忙捂住,弄得一手黑。
苏路加笑了笑:“我去给你拿纸巾。”
欧阳娟瞅了瞅我:“苏老师,我也去。”
我猜她是追出去问苏路加,刚才那席话的后文。
他们一走,我就趴下了,脸贴在原木桌面,闻到木头的气味,有点类似宣纸的感觉。
我的脸贴的那一处,正是苏路加刚才触碰的,还有着轻微的暖意,我紧紧贴上去,脸孔发烫。
他喜欢的女孩,是谁?是谁?
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再开口,倾尽心事?
他们再进来时,还真以为我病了。苏路加伸出一探我的额头:“咦?不怎么烫啊。”又问,“小剪,平时经常低烧吗。”
我摇摇头:“我有点头晕而已。”目光越过他的身后,窗外有一片黄叶飘落。
苏路加看看我,又看看欧阳娟,对她说:“小剪的身体太差了,下课后,你送她回去,好不好?”
欧阳娟点点头。
我们出门时,苏路加把外婆扶出来了,说是要陪她出去走走,散散步。
外婆穿着麂皮靴子,棕色的长风衣,领子竖起来。两旁都是高大的树木,在夕阳和风里落下了许多叶子,墙角的山茶花开得有些颓败。
附近的音像店传来一支曲调悠长的歌,大约是古老的外国民歌,唱着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
我们一行四人走在马路上,看外婆的人比看我和欧阳娟的人加起来还要多。
有人低声猜测外婆是老艺术家,是来自大都市的电影明星,又猜我们都是演员,在演某个电视剧呢。还四处张望,观察暗处是不是有摄像机跟着。
广场上有几个孩子在放风筝,年轻的妈妈坐在石凳看着。
风筝飞得真高啊,外婆停住脚步,抬头看着。
1927年的风筝,也是这样美吗。
那个春天的午后,一尾断线的纸鸢,刚好落在她的窗前。
苏路加搂住外婆:“下下个礼拜天,我们也来放风筝好不好?”
外婆没有回答他,仍看着那只风筝。
苏路加转向我和欧阳娟:“到时候你们也来。”他笑了笑,“上次小剪腿摔伤了,我就说过,好了后我们放风筝,结果,一拖就拖了这么久。”
外婆收回茫然的眼神:“你外公那时去了,也好,不然后来的****,他还是熬不过去。”
苏路加无言。
外婆又说:“多么庆幸我那位少年朋友,早早地离开了上海,否则****时也很难说。他的家庭背景,实在太复杂了。”
她单单不说自己受的苦。
和他们道别后,我和欧阳娟沿着马路走着,行人不多,街灯亮着,很是寂寥。我们不大说话。
欧阳娟把手插在裤袋,嘴里模糊地哼着歌,我听清楚了几句,大意是:这苍灰的夜,收到旧情人的喜帖。我在风里过街,一对恋人在街那边吻别。
很老的歌了,旋律我还能勉强地哼几句,根本不是欧阳娟唱的那样。唔,她说过,她是个创作型歌手。
“喜帖”两个字让我心头一击。是,就如同这苍灰的夜。他到底还是不甘的吧?他是想争取,还是做了决断后,放弃?
他不爱俞天爱,是吗?
他喜欢的是谁?
那个被他喜欢的女孩明白吗?她真是个幸福的女孩。
欧阳娟开口说:“下午我在厨房给苏老师打下手时,看到地上很多摔碎了的锅盆碗盏,我想俞天爱肯定和他吵架了。”
“啊?”
“我不喜欢俞天爱,我认为她配不上苏老师。”
“也没有什么配不配的,他愿意和她结婚,自然有他的理由。”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他想悔婚,更是有他的想法的。俞天爱也没有错吧,她只个捍卫爱情的女子。尽管我这么说有伪善的嫌疑。
“你出去那会儿,你猜苏老师对我说了些什么吗?”
尽管我明明知道,还是问:“他说什么了?”
“他竟然说,他喜欢了一个女孩!把我给吓傻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我追问,他不肯说了。”欧阳娟吃着糖问,“你猜是谁呢?”
“你猜呢?”
“我猜不出来。他认识的人又不止你我二人,他的同事、他的学生甚至是别的哪个单位的职员,都有可能,不是吗?”
“你说得对。”
欧阳娟执意要送我回家,我想一个人走走,朝她笑:“没事。你要有事,就先回吧。”
她犹豫了一下:“好吧。我的物理试卷还有些没做完,先走了。”
走了几步,她回头:“何剪烛,你真没什么事吧?”她埋怨着,“你的身体这么差,可我又不会照顾你。你太弱了。”
我看着她走远。天光暗了,她走得很慢,背影孤单。天地萧瑟,她比天地更冷。
欧阳娟常常这样,忽然就沉寂下来,静静地坐在那里,半晌不吭声。独处时更是如此。她向来闹腾,一旦静下来,特别让人怜惜。
我想,大家的问题都是相似的。天性敏感,会令我们感受到许多别人所感受不到的东西,无论悲喜,同样鲜香辛辣,就像川菜,刺激难忘,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消受。
要么也该是酒。何曾是滴酒不沾的,我也不喝,但江淮说,酒是个好东西,很多时候,靠酒能开路。倪险岸就没想得这么复杂,他说,清醒的时候是孙子,醉酒的时候是才是老子。这是句可爱而奇怪的话,我不大懂。
初秋的夜竟然黑得这样快,一分钟之前还是明亮的,却陡然陷入黑暗,再黑,再黑。
这让我想起几年前那场忽如其来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个多小时,次日清晨再推开窗,太阳出来了。而那场雪,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本城是很少下雪的,每次天冷到一个极点,就有人祈祷,下雪吧,下雪吧。甚至有出租车司机宁可不载人了,也要飞快赶回家,把小女儿接出来看雪,在广场上打雪仗。
可大雪来了,又飞快地去了,不留痕迹,让人疑心只是错觉。真的来过吗,那惊鸿一瞥。
我拐进一家音像店,想买达明一派、黄舒骏和齐秦的磁带。这是苏路加喜欢的歌者。我是如此渴望听他所听,爱他所爱。
……很老很老的时候,还会记得吧,那个十四岁的女孩,在黄叶纷飞的秋夜,遍街找两盘磁带。叶落如雨,注视着远远的昏黄的街灯,她想过些什么呢。
归于寂灭。
我因此明白了得知何曾爱好足球后,欧阳娟为何攒钱买《体坛周报》、《足球报》了。
想和他一样,要和他一样。能和他接近,哪怕是一分,也是好的。
齐秦的磁带不难买到,我挑了一盘歌名很文艺的,付了钱。还好,这星期何曾多给了我二十块当零花钱,够花了。
没有黄舒骏的磁带卖。我找过许多天,还是一无所获。
达明一派也找不到,老板说,他们三年前就解散了,专辑很少有卖。
见我一脸失望,他说:“你等等。”从货架上抽出一盘来,“合集,你要吗?”
是不同的歌者唱的粤语老歌,大部分我都没有听过。但有《石头记》和《四季歌》。
当然买了。拆了开来,天,居然有达明的合影。刘以达滑稽可爱,黄耀明——慢着,咦,竟然是个好看的男人呢。大眼睛,微长的发,清朗的样子,笑起来如孩童般清澈,毫无心机,就是简简单单的快乐。
我喜欢的男子,和他神似。或者应该说,喜欢了苏路加,从此对这一类的男子都抱有好感。
他影响了我一生对男子的审美观念。
黄耀明真好看。
走在铺满梧桐叶的街道上,看到他说的那句话俯身而来。
有泪如倾,擦之不断。
我喜欢了一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