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他是安慰我,他笑了:“你并不拘泥传统画法,但另有风味。”他指点着,“你看,多么狂!”
我吃惊地盯着画,不能相信乱涂一气竟会有出人意表的效果。
住持拿起笔,左边的梅花用朱红和西洋红,形成暖色;右边那朵斜插加赭石,用胭脂,冷色。一样的红,冷暖不同,感觉就不同,让两只花虽然交错但层次分明。
画完后,他闭上双眼,深吸一口烟,然后冲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吐了出来。他九十七岁了,还抽烟,真是个奇怪的长寿老人。这让我感觉亲近,他并非苦雨庵的浓茶,亦非浑身静穆,仍然有着可爱的人间烟火气。寂寞可以销蚀灵魂,也可冶铸战士,在他面前,是当真要五内俱动的。
他指一指画:“你很有天赋。有些人不懂意到笔不到的道理,于是加了又加,后来就弄得僵死雕琢了。境界要生动,寥寥几笔,用明快的颜色,简洁、概括的笔触即可。太过华丽繁复,显得累赘。”
我们走出门,坐在树下,松柏巨大的荫影罩着我们,树上间或飞来几只画眉。前方是高远的天空。我喝着根根直立的银针茶,住持抽着我带给他的烟,上海产的红双喜,吉利的名字,旧时老太爷靠坐在挂着大红灯笼的屋角含的烟叶子——就是这种感觉。
住持对我讲起很多人世风景,都是渔樵夜话的天道人事。叶圣陶、张大千和丰子恺都是他的朋友。丰在杭州教书时,每年夏天,住持都去找他,在西湖泛舟叙旧。
他评价当年一位朋友的文字,说是:“深沉素淡,富于散文美。如行云流水中映着霞绮,浓淡疏密,无笔不美,灵动浑成,时有逸笔。”又说起某散文家,“偶尔也见他写旧体诗,如楷书大家放笔写行草,言情状物,略倾柳永与纳兰容若,而沉郁过之。”
他说的是一口浓郁的沪语,讲话时修词极美。我听得很向往:“那个年代的文人大多很纯粹。”
他点头:“不知道那些旧友,还剩几何。”停片刻,才又讲起当年,“爹爹靠飞刀和左轮出生入死,却留给我古典的空间,让我从小接触文人雅士。”
而现在,他住在山里,睡在结实的木头床上,平时四处走动,偶尔说话,天晴了就坐在繁密的植物丛中看姿彩浓烈的落日,下雨呢,一杯茶,半截烟,头枕着窗沿,无所事事地发呆,直至昏昏睡去。
七十多年前,他过的是绝对理想化的生活,在奢华高楼里,和知交好友彻夜长谈,人世哲学,诗词歌赋,和摇摆的政治理想。浮生若梦呵。
浮沉世事,时光倒流七十年。我心念一动,对他说起苏家外婆的名字,他说:“见过的。”随即说出旧中国某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她是他的女公子,很年轻,很美,很骄傲。”
我留意看他,从他的眼里看到怅惘。
我对他讲起外婆****时的遭遇,讲了很久,中间喝掉了两杯水。住持听了有那么一下的敛容危坐,他说:“漂过染过,水依然是水。”
秋意深浓,天暗得早,我们向厢房走去时,他扭头问我:“你来这里游玩,父母知道吗?”
“能让我留下,做一名修行者吗?”
住持拒绝了我:“人心向善,我心即佛。修行在于修心,无所谓朝堂庙宇,大可在家中孤灯长卷。”
“那您呢,为什么选择留下?”
“爱和生命,皆由天赐。想想你的亲人。”他落寞长叹,“我也是有过后悔的,我想过爹爹。”
“就算想念,你仍留在这里。”
“好吧。你留下。”
我在扶廊寺住下了,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搬一只雕着细小蓝花的白色瓷质椅子,靠着廊柱,翻一本书,边有点起毛,书角也有点卷了,是可以诵读的那类。有时看见住持看着远处一棵大树,一看就是许久,我不知道那时他会想些什么。
下午就去找他,学会了一种新鲜的画法:用木炭在铅画纸上,刷刷几笔,几根简要而有力的线条勾勒出轮廓以后,再连皴带擦随意几下,很有韵味。我一只手握笔,一只手放在书上,想象苏路加写字就是这样的姿势。
晚上就坐在草地上发呆,月色满山,天空是蓝紫色的,荒凉寂静,待到风转凉才回房睡觉。路过住持的厢房时,听到他在念经,和着风吹过竹林的哗哗声,间或有不知名的鸟扑腾着翅膀在夜色里飞过,寺内的灯稀疏地亮了几盏,我屏息静立,说不清心里是什么况味。
这样的生活是逍遥无事的,我住得习惯,心地澄明,我以为,我会永远地留在这里了。
如此六天过去,夜里,我梦见了苏路加,熟悉的身影自灰朦拥挤的人群中出现,我呼唤他,他却转身,一再转身。醒后对着空气说,苏,我梦里有个人很像你。说着说着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滚下来了。
若我早知就此终生无法将你忘记。
次日清晨我就去找住持。把这些日子以来,我所经历过的事,我所看到的事,我的失望,我的困惑,都说给他听。
我问:“为什么这个世界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
他说:“参差百态,即生命本源。”
“我一向是个小心翼翼的人,但在我心里,竟然有恶念,我想操刀杀了俞天爱,尽管我知道,如果他喜欢的人不是我,就算俞天爱死了,他会去追随别人,我照样一场空。”我打了个冷颤,“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敢这么想,把自己也吓住了。”
“不,你的内心依然完好,只须化解戾气。”住持拍拍我的背,“孩子,心可莲可罂粟,在乎弈者一念。”
心可莲可罂粟,在乎弈者一念。我默念了三遍,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那么懦弱。”
住持喝着茶,有着洞若观火的明白:“你有没有站在他的立场上想想?”
“嗯?”
“假设他喜欢你,选择你,势必要背上对别人不忠不孝的罪名。你才多大?十四岁。他尚要等你很多年,在这些年内,你能保证你对他忠贞不贰,不会受到任何诱惑?人是会变的。”
我说:“假设他喜欢的是别人。我曾猜过,他喜欢的是欧阳娟,但其实,他认识的人那么多,他的同事、学生,都有可能。不过,以他的年纪抛弃理性而追求爱情会碰到太多阻碍,他会退却吧……可计较这么多,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住持打断我:“这和年纪无关。每个人的坚持都是不一样的。成全孝道就得牺牲别的,成全别的就不能兼顾孝道。你想想你那位进了监狱的朋友。”
“不能两全吗?”
“可以的。只是你们恰好身处在顾此失彼的境地。”
“为了孝顺,就必须牺牲个人感情?”
“这个问题是没有标准答案的,立场不同而已。我不是个好例子,如果为了孝顺,我不会离开父亲云游四方。我无法给你明示。”
是。错过的终须错过,不得的总是不得。既然人各有志,那就让我们人各有命。
“哥哥说,要学法律,但我持有悲观态度,社会黑暗。我该怎么去对待?难道任其存在?”
“举案三尺有神明,可以虚与委蛇,但请坚守本心。”
“我是养女,父母待我很好,我该怎么报答他们?”
“与其坐而论,不如起而行。”
“来扶廊寺的路上,看到很多农民,过得极艰苦,一家人的年收入只有几百块,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早就辍学帮家里做事了,我很难过。”
“日行一善,使自己安心。”
“我妈妈说……”
“我爸爸告诉我……”
“有一次,我哥哥……”
“那天,阿燃给我讲……”
“今天吃的菜里,有一道是他最爱吃的呢……”
夜深人静时,我压抑自己想念亲人的念头,但言语间仍不知不觉流露出挂念。我的昔时在哭,在召唤,在说,你回来,你,回来。
住持笑:“树欲静而风不止。孩子,你仍有牵绊,去吧。”
我呆住。原来人和人真的不同。他可以在这山间自在过活,再大的风雨也和他无关。我不行,面对青山绿水好风光,我仍贪恋着伤身尘世。
那么,苏路加的选择,和我与欧阳娟的反对,又有什么关系?
人和人真的不同。
我虔诚鞠躬:“谢谢方丈指点迷津。”我多么感激他,让我明白该以怎样的姿态纯净着信念,并自保。
“这是你自己想明白的,和我并无关系。”住持说,“当我指给你看天空时,你要看的不是我的手指,而是你自己的月亮。”
天空是澄净的蓝,太阳是燃烧的金,植物的气息芬芳袭人。我想有些事情我会记得,有一些,或者遗忘,或者收藏。
“你的老师也来找过我。在你到来之前三天。”
“说了什么?”我惊讶,苏路加也有困惑需要住持开解吗。
“我告诉他,大爱无言。”住持说。
大爱无言。佛说,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住持拿着长长的笤帚,将寺里的落叶扫成一堆,撮到角落里点燃,散发出干燥的气息,有阳光的味道。停下来时,他说:“即使有天,有人令你失望,你也不要因此对这个人世灰心,好吗?”
一味沉溺一己悲喜必然会忽略许多人生要义,我们为人,应该承担某些东西,遵循一些原则。
我不再张皇,也不失措。我知道要把自己保护起来的时候到了,我会学着滴水不漏的,我不能留给这个世界一个对付我的把柄。我是会反击的,也会一些把戏和噱头。我会长大的,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好到让你难过。
这个世界,我不再怕。我好崇拜自己,看似沉静软弱,竟是能屈能伸呢。
告别扶廊寺,渐行渐远,回头,看见觉休住持静立山中,衣袂轻扬,佛陀般的安详。我看着他,深深俯首。他清俊峭拔,时做金石之音,却是绝不坚硬的,给我看清这天清月明的开阔疏朗。
从遥远地方,一首歌响彻天际,遥远地,遥远地飘来荡去:
青山围绕白云深处
流年殷勤劝我居住
蝴蝶飞来问我孤独
我弹空杯笑而不答
壮年离怀不辞一醉
夕阳又来乱我心扉
忘了情义深入骨髓
只听风声浩荡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