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我是被熙熙攘攘的吵声吵醒的,等我睁开眼睛,景琛已经不在了。
“小姐您醒啦。奴婢伺候您梳洗。”
“外面怎么这么吵?”
“哦,是公子说要找东西,平安他们都在帮忙,将书房那里翻了个底朝天,都折腾了好长时候了。”
我洗了洗脸,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打理着头发,“找什么?”
“找……找一枚戒指……”
铜镜中,映着文思别扭的脸,我微微愣神,随手拉开那个抽屉,取出那枚血色的戒指——是在找另一枚吗?他好久未戴过了吧……
看着手中的戒指,突然间有些恍惚,原来它已经变得如此殷红,原来我已经许久未佩戴过了……
我哑然失笑,当年将一腔赤城寄托在这对戒指上,终究是被人当做玩笑一场,如今我已经看开,他又何必在此执着。我将它放回原处,如同从未见过。
转眼已经是第二天了,晚饭时候,我们便围坐于桌边,爹爹在主位,娘亲在右,娇娇独宠一份,挨着娘亲坐下,我乖乖在左,与爹爹隔了一个位子,留给景琛,姨娘便在我旁边坐了,柳漫是侍妾,还没有入席的资格。
对上柳漫那怨怼的眼神,我真的很想告诉她,有本事你也怀一个,跟娇娇一样,连名分都没有照样入得了席。我嘴角勾了一抹冷笑,转瞬即逝。
“琛儿今晚有事又不能回来?”
“夫君差人来说过了,会晚些回来。晚饭便在宫里吃了。”
“嗯,这个年纪,是该有些作为了。”
我淡淡的笑,低头吃着碗里的饭菜。
“娘,媳妇都吃不下了,您也吃。”
我听到娇娇那声音,只是觉得好笑,一日三顿饭的,顿顿如此说,是想告诉我嬷嬷多么疼爱你吗?我本就不争这个,你用这个焉能伤我分毫。
“娇娇多吃些,娘亲也是为了你肚里的孩子着想。大人不吃,也不能亏待了孩子。还有一月来日孩子便要生产了,当然要多吃些。况且这是府里第一个孩子,自然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我笑脸相迎,对着文源使了个眼色,文源小心的为娇娇乘上一碗热汤。
“对,全是为了孩子。若是缺了什么,便跟萌婉说就是。眼看就要生了,自然是要好生将养的。”
“娘亲说的是,萌婉一定会照顾好娇娇的。”
“嗯。”
爹和娘满意的点头,我也满意的笑。
刚刚吃好,便见到平安跑来,匆匆的行礼,道,“少爷正在回来的路上,说先不回府了,差我来请少夫人去一起赏灯。”
“少爷去赏灯了吗?”
“是的老爷,少爷已经先去了,说只请少夫人前去。”
我暗笑,“只请”,平安也会说话了。我目光扫过娇娇,看她紧蹙的黛眉,抿嘴委屈的模样,当真惹人怜爱。
“好,我这就收拾了跟你去。”
我向爹娘行礼,带着丫头们退了出去。不多时候,便带着文源和文思出了门。门口外,停放的便是景琛的车,怎么在这里等着?
“文思,你和平安也去逛逛吧,不用跟着我们,今日就放你们的假了。”
“这……”
“是!小姐!”
平安尚在犹豫,文思已经爽快的答应了。我在文思脑袋上送了一个暴栗,嗔怪一句没良心,便带着文源去了。
“来。”
我抬眼,便对上了景琛,他今日便是一袭黛色长衫,向我伸出手。我乖乖搭上他的手,便被他提上了车子。
“我也许久没有看过灯了,听说这次格外热闹,我陪你好好逛逛。”
他的手永远那么温暖,只是那温度似乎传不进我的心里。
“好。”
我被他揽在怀里,低着头,摸索着手上的帕子,错过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
“平安和文思的事情你知道么?”
“知道些,你想要给他们说亲?”
“是有这个打算来着。你怎么想的?你对平安有什么安排么?”
“暂且没有。”景琛揽着我的肩膀,蹭着我的额角,摩挲着我的手指,“平安我现在不想放他出去,我手里现在缺人,平安机灵。”
“我知道你舍不得他。我也没说什么,就是想给文思找个好婆家,他们有心,我想成全他们。你如果觉得可以,就给平安通个气。”
“好,文思也是个率性的丫头,我看着也好,平安也已经给我提过了,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你就猴急了。”
“那你不早说,非要我说了才行。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文思多么急嫁呢!”
我睨他一眼,推他一把,自己往角落里缩,被他一把捞到怀里,我哼哼几声不再说话。总之,这件事情算是成了,也了了我一桩心事。
我们早早的下了车,手牵手,像所有亲爱的恋人一般,走在嚷嚷的人群中,幸福的微笑,观赏者眼花缭乱的彩灯。
“这个给你。”
手里被塞进一盏莲花花灯,花瓣粉色莹润,栩栩如生,中央点点灯光摇曳,泛着明亮的光。
“我就知道你喜欢。”
他脸上映着盈盈光亮,笑靥点点,眼角一点春色,目光流转,定格在我的脸上。我伸手,恍惚间轻轻抚上他的面颊,他先是一惊,转而欢喜,嘴角的笑渐渐加深,附在我手背上的手掌,传来阵阵暖意。
“走吧,我想去那边看看。”
我抽手,疾步向前走去,身后是他轻轻的脚步声,却敲动到我的心头。恍恍惚惚,总觉得,若是一直这样走,是不是可以直到白头?
“慢些,当心走丢了。”
“好……”
我轻轻点头,由着他牵着我的手,在人群中慢慢行走。人山人海的街上,乌压压一片,我被他护在身侧,丝毫没有被碰到或是挤到。慢慢的走,不知不觉已经被他拉到了河边。河上有游船,彩旗林立,灯火阑珊,丝竹声时时缠绵而来。
“怀锦!这边!我们等你多时啦!”
抬头,便发现河边尚有一艘游船,船上几位公子正在向这边招手。
“这是大理寺的几个朋友,你许是没见过的,今天带你来赏灯,他们便也要来,我推脱不得,便一起了。你可怪我?”
“不怪的。我们快些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好!”
进了游船,方觉得这游船装饰雅致,竹木亭阁,薄纱飘飘,内里有一张矮桌,放着许多吃食,我随着景琛坐在了软垫上。
“早就知道怀锦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妻子,今日见到嫂嫂,才知道,嫂嫂之貌,沉鱼落雁亦不为过。”
“混小子!说话还是这么没个分寸!”
景琛一扇子拍在那翩翩公子的脑门上,他哎呦一声,哈哈笑起来,似乎并不以为什么。想来也是个性情豪爽的人。
“嫂嫂别见怪,这儒华兄嘴上就是没个把门的,嫂嫂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抬眼,眼前的公子也是双十年纪模样,看起来文质彬彬,是个稳重的人。
“无妨,公子难得的爽快人,能够认识公子,哪有不欢喜的道理。”
“嫂嫂也是个爽快的人!小弟在这里敬嫂嫂一杯!”
说着便举杯过来,我轻笑一声,欲要拿杯,却被景琛接了过去,“这杯,就算我的了。夫人喝不得酒,哥哥我就代劳了!”
说着一饮而尽。
“怀锦就是怜惜嫂嫂,直说就是啦!这杯,小弟干啦!”
如此一来,三三两两,我便有些热了,走出来透透气。凭栏远眺,岸边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河上游船零零星星,慢慢随波而行,别有一番风韵。
旁边一艘游船堪堪超越过去,携了一丝风,吹乱我鬓角的发,我抬头向那里望去,正看到掀帘而出的敏皓,他也发现了我,似是一愣,继而与我相视浅笑。
随风过,两船错,不多时,那游船便渐渐远去,我的视线似是挪不回,看着他从船头,踱步到船尾,那一袭青衫,随风猎猎,总觉得越来越遥远。终是回不到从前,那青梅竹马之时,如他当日所说,竹马错过了青梅……
低头,看着游船划过水面,如剪刀般将平静的河水一剪两半,那光灯火影,影影绰绰,泛着琉璃般的光,难辨形状。
我肩上一暖,阵阵墨香入鼻,景琛已经来到我身边。他用披风将我裹了裹,立在我身旁,眼睛看向远方,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层拉长的阴影,盖住他眼中的神色,我分辨不清。
“天开始凉了,别冻着才好。”他轻轻揽着我的腰,手顺着腰线握着我的手,在那枚芙蓉戒上轻轻的摩挲,我乖顺的依靠在他身上,他将手举到面前,手里拿着的是两只碧绿的翡翠簪子,“这是鸳鸯簪,是特地令人刻制的,你我一人一支。”
我看着那两只簪子,通体翠色,无一丝杂质,也无一丝接缝,想来是一整块的翡翠雕刻而成的,如此一来自然是贵重的东西。
我微微愣神,他便将其中一支簪到我的发髻上,将另一支举到我眼前,“这支,你帮我戴上吧。”
抬眼,对上他的眸子,粼粼波光,我伸手接过簪子,手指传来微微凉意,点起脚尖,他微微低头,我举手,轻轻拔掉他玉冠上的簪子,将这支簪好。
他宠溺的抚摸我的发髻,将我耳边的发丝轻轻掖在而后,嘴边点点笑靥,周身的柔情。
“如此,我们一起白头……”
我愕然,抬头望他,一时竟是微张了嘴巴。他见了,欢喜一笑,伸手便将我两片唇瓣捏在了一起,还不忘轻轻拽了拽,传来丝丝暖意。
脸颊微烫,我不再看他,迎着习习清风,只管远望。
只见一艘游船迎面而来,彩旗飘飘,丝竹之声邈邈悠远,想来是哪家的舞者歌姬吧。我独自纳闷,便见那船帘大开,一怀抱琵琶的妙龄少女翩跹而出,在船上翩翩起舞。一旁有乐师伴奏,她身后有女子伴舞。只见她舞步轻妙,腰肢柔软,顾盼生花,体态婀娜,举步抬手间皆是风韵异常。那薄纱轻飘,仿若九天玄女腾云驾雾一般,最后一式反弹琵琶更是妙甚,令人啧啧称奇。我不禁看痴了去,想来这就是郢京新到的舞者云娘大家了吧。果真佳人……
我尚在那舞蹈中久久难自拔,却见那云大家那边朝我们屈身行礼,众人贺声朗朗“愿景公子与夫人长长久久,携手白头!”
心中似翻江倒海,愣在那处,久久回不了神来。这边,景琛已经握住了我的手,含情脉脉,“这个你可喜欢?”
“你……请的云大家?”
“嗯,希望这个惊喜你喜欢。”
“嫂嫂哪有不喜欢的!若是我,早就感动的不知如何啦!怀锦可是费了许多的心思,嫂嫂,这片痴心您就收了吧!”
那儒华公子滔滔不绝讲开来,却全然没进我的耳朵。
我不禁瞟了一眼那远去的游船,似是看到船尾那模糊的身影。眼眶一热,不禁落下泪来。我拼命的想止住它,它却越发的不听使唤,决了堤,没了管束,簌簌的落着,眼前全部雾蒙蒙的,再也辨不清什么。我伏在景琛怀里,终究是不能自已,却又怕哭出声来,只能咬牙忍着,浑身抖得厉害。
景琛紧紧的搂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似是在安慰孩童一般,他的脸颊轻轻摩擦着我的耳廓,声音飘渺,“婉婉,我们长长久久,携手……白头……”
我用力采着他的衣襟,在他的怀里,在他的气息里,最终哭得昏天黑地……
****
我将那玉镯锁在盒子里,压在箱底,深深的望了一眼,转身出门去,正看到嬷嬷带着张姨娘进了院子。我屈身行礼,将嬷嬷迎进了屋子。张姨娘走到我身边,担忧的望了我一眼。我虽不知道何事,但有她这一眼,心里便稍稍有了准备,对她点点头,已是了然。
“萌婉啊,最近娘许久没来你这里坐坐了。”
“娘亲哪里的话,本就是媳妇该去娘亲那里的,如今还让娘亲来看媳妇了,媳妇这罪过可是大了。”
我赶忙差文源去取点心,又倒了杯热茶给嬷嬷。
“哪里来得罪过,我想念儿媳,过来看看还让儿媳担了罪过,我可就不敢再来了。”
“娘亲您又欺负儿媳了不是?儿媳可不依着您。”
“瞧萌婉这张嘴,倒越发的俏了。该罚。”
“那娘亲您就罚媳妇吧,媳妇都依着您。”
我对着嬷嬷调皮的一笑,张姨娘也忍不住捂嘴轻笑。嬷嬷脸上也嫣红一片,想来也是高兴的。
“我可不敢罚你,琛儿见了还指不定要怪我呢。”嬷嬷抿了一口茶,笑意盈盈,“听说琛儿自打回来,便日日陪着你这儿了?”
我抬头,对上她依旧慈祥的笑,点点头道是。
“嗯,看你们俩感情好,我和你爹都是欣慰的……萌婉,娘想跟你说个事,你可别想差了去。”
“娘您说就是了。”
“听说自打娇娇进府,琛儿便从未去看过她,你可知道这事?”
“媳妇不知。夫君的事情,媳妇一向是不过问的,这点,娘亲应该知道。”我手抚在茶杯上,慢慢摩挲着杯沿,半垂了眸子。
“萌婉你也知道,有了身孕的人便爱乱想,娇娇还有不足一月便要生产了,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这样下去可是要出事的。她心小,听那使唤的丫头说,常常夜里喊着琛儿的名字,你若是见了琛儿便跟他说说,去看看娇娇。让她安心养着才好。”
“娘亲说的是,我会跟夫君说的,娘亲放心才是了。”我抬眼,眼中满是喜色,面上依旧笑容不变。
“嗯,这我便放心了。萌婉,你心放宽了去,琛儿是疼惜你的,以后你们有了孩子,便是这景府的嫡子嫡女。我与你爹更是盼着你早日有喜。”
嬷嬷温柔的拉着我的手,一如从前。
我点头应是,又寒暄了几句,嬷嬷便带着丫头出了我的院子。我似乎疲惫的很,坐在那里,整个人似乎摇摇欲坠。
“小姐,您宽心才是。”
“文源,去给姨娘换杯热茶。”
“姐姐,您别放在心上。老爷和老夫人也是挂念那人肚里的孩子。他们还是心疼夫人多些的。”
“多些又如何呢?娘亲终究是来为那人做说客了。”我嘴角噙着一抹苦涩,久久难消。
“老夫人也是,以前对小姐多好,如今见人怀了孩子了,竟然来这里往小姐心口上插刀!当初小姐待老夫人可是当了自己亲娘看的!我真为小姐不平!”
“住嘴!这也是你该说的话吗!”
文思讪讪的住了嘴,憋了一肚子火,嘟着嘴站到一边。
“男人哪有不是如此的……不过如今我看少爷是真心疼爱姐姐的,姐姐也要想清楚了才是,不要伤了少爷的心。”
“月缺尚能月圆,破镜如何重圆……姨娘,你先回去吧,我想歇歇……”
“姐姐……”
张姨娘还要说些什么,我摆摆手打断她,文源便将他送出了院子。
“什么叫男人都这样!崔公子便不是这样的!”
“住嘴!”
我袖子一扫,满桌的茶杯扫落大半,在地上嘭啷作响粉身碎骨,茶水浸了一地,慢慢蔓延开去。
“小姐!”
“文思!这种话你是要置小姐于不义吗?!去浣衣间领罚去罢!出去!”
“是……”
文思出门的时候,文源恰好进屋,看到满地狼藉,眼神暗了下去。
“让文思在浣衣间呆两天便把她叫回来吧。顺便将嬷嬷的意思告诉公子一声……”
“是,小姐。”
我疲惫的向床铺走去。
“小姐,您做什么决定,文源都将站在您身边。”
我身形一顿,仰起头来,将那欲坠的泪珠逼回了眼眶——还好有你们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