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镇,一个浔阳城外的小镇。
明明午时已到,正是该晴朗的时候,天上的皑皑白雪却泼盆似的落将下来,冻的小镇里的居民个个缩起脖子关上门窗,升起火盆只待那寒风冷雪过去。这时候,连最勤快的长工也是不肯出来做活的,挣不挣得到钱是其次,要是一不小心染上风寒啥的,那可是真正要命的。再说了,藏冬藏冬,这冬日也本是该休息的时候了。
一妇人却牵着一小小孩童深一脚浅一脚的缓缓行走在雪地里,纷纷扬扬的雪花打湿了破旧的木质纸伞,落在两人棉絮外翻的粗布小袄上,晕染开一大片一大片的刺骨水迹。一滴雪水顺着伞柄缓缓流到妇人遍布粗茧的大手上,虽然已是冻得麻木了,妇人却依旧禁不住狠狠打了个寒颤。
老话说幸福一刻钟,倒霉倒八辈儿,最近因为工作频频出错,她许晓梅便想着买了车票想去附近的山上烧烧香,拜拜佛,可谁能想到还没来得及摸到寺庙的边儿,却因为司机酒驾车翻人死而莫名其妙的被送到了这里,天知道她是怎样抑制住自己刚一睁开眼时那想要尖叫的心情。
要早知道会碰上这样的事儿,打死她也不敢上那司机的车呀。心里暗恨忿忿不平,妇人的脸上却显出一份温柔来,“寰儿,可是觉得冷了?”
“寰儿…….寰儿不冷。”细细的嗓音哆哆嗦嗦的在身侧响起,要不是许晓梅如今耳力过人,怕是根本不知道对方应了她一句。不过她同时也在猜想,自己而今耳力过人,莫不是被这小东西的说话习惯给养成的?这么细细得如同蚊蝇似的嗓门,难为他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竟也发得出来的。想必是瘦弱到极点,同时也冷到了极点的孩子才能有这样的“耳语”吧。
一边胡思乱想着,她瞅了一眼对方那包裹在肥大棉衣里的小小身躯,一丝涩意生生的爬上眼角眉梢。
有人说,人生就如同巧克力,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刻是什么味道。本来打工多年,靠着勤奋自己打下一片江山的许晓梅对这句话不以为然,但是现在她才知道,有些事情真的如同冥冥中有天意似的,无论何时都能打你一个措手不及。她永远也忘不了当她被一阵嚎啕大哭惊醒,不得不睁开的眼睛那一刻,她看到一个杂草似的小脑袋正努力的趴在她肩膀上,一双肿的核桃似的大眼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她,黑乎乎的小手却端了一碗白白的东西就要往她嘴里灌。那一刻她甚至以为自己已是跨上了奈何桥,喂她汤水的人是那传说中的孟婆。可是闭了眼咽进去才知道,那白白的东西有着大米的甘甜和浓稠,化成一股暖流缓缓地流进了肚子后,肚子里火辣辣的疼痛顿时得到了缓解。
后来她才知道,那碗白白的东西是米汤,是寰儿小东西——这具身体的儿子在草市上沿街乞讨时,路过遇见的一位老板见其不忍心抓了几把米熬就成的,同时也是家里为数不多的一点美味了,左右吃的不过还剩下一些发了芽的地瓜罢了。虽说在现代时因为早年不懂经营也很是吃了些苦,但是一个人能饿到胃疼许晓梅是真没试过。那米浆对她而言,简直是琼浆玉露。可是当眼角扫到可怜巴巴的小东西那垂涎的表情时,她拿碗的手终是微微一顿,挫败的放下碗,将碗里最后一点浆汁喂给了一旁的小东西。小可怜已经在集市上跪了三天却只换来这么一点点收获,而如果这次不是自己穿越过来,小东西怕是真的会被活活饿死。也许老天就是看不惯这对母子一尸两命才让她许晓梅重活一次照顾小东西的吧,她许晓梅应该珍惜的不是吗?想到这里,她抽回手哈了口气便往小东西脸上摸去,不出所料果然冰凉一片。
“娘……..”许是她的手太冷,小东西不自觉的往旁边缩了一缩,却没有躲开,只是怯怯的开口问着他娘。
许晓梅鼻头一酸,这孩子因为常年吃不饱穿不暖根本就还未曾发育过,身子倒还罢了,不过寻常孩童四五岁左右的大小。可是明明一双大眼在眼眶里咕噜咕噜的转动着,说话却一直断断续续,可见不能维持成长所需要的养分,头脑怕是也受到了伤害。
她心疼的开口道,“寰儿乖罢,下次就不要随为娘出来了。卖了这半篮子芽菜,咱们便去捡些枯枝烧个热水使一使。”
此刻她左边手里正小心提着的是半篮子颜色翠绿的芽菜,在这寒风呼啸的时刻那一抹绿色怎么看怎么喜人。这是寰儿在她去后山搜寻食物时偶然找到的。虽然不知这么冷的天那片奇怪的小山坡上为何会拥有这样一片绿意,但是实在无法的许晓梅便只是当做老天的馈赠,拿着篮子把那些小绿尖尖通通采了下来,思虑再三后决定准备用这一片素白的冬日里罕见的绿色换取一些铜板来果腹。本来也许长得大些更加容易卖出,但是许晓梅苦笑一声,她哪有那个时间等得起。
“喔。”寰儿不知道为啥他娘要把这后山上他好不容易发现的一小坡芽菜拿到镇上来售卖,还说些什么奇货可居之类让他不懂的话。但是既然娘亲说了,那么他便随着娘亲一起出了门。他怕娘亲再次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不跟他说话,不哄他,他其实还不懂得什么是失去。但怎么呼喊娘亲都不理他时,那时他只觉得,整个天似乎都要塌下来了。因此,就算出门前娘亲要自己待在屋里,他也是断断不能答应的。谁知道娘亲会不会又再次把他抛下呢?
两人在沉默中缓步行走着,眼见着就到了镇上一户写着高府二字有着朱红色大门的富户门前。许晓梅停下来,心里闪过一丝忐忑,手里的篮子似乎也千斤重起来。这些芽菜本来不稀奇,只是她觉得如今不是节气可能真会卖出高价来,这才想起了出来售卖的念头,听说古代阶级制度极严,也不知道这卑贱之物那些富豪人家是否能看得上。想到这里,许晓梅苦笑一声,罢罢罢,而今她什么都没有了,不奋起一搏抓住机会难不成还要坐着等死么?
心思碾转间,已是生了这许多念头。她上前轻轻叩响了大门,只听极清脆的一声“来了”。
那朱赤色大门嘎吱一声轰然开启,一个头戴青蓝色小帽的年轻男子探出头来来,四下张望道:“谁呀?”
这边是那家的小厮了。握了握拳头,攥紧了手里的篮子帽沿,许晓梅心里七上八下的迎上前去,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来,客客气气地道:“小哥儿你好,我是过来卖菜的。听闻贵府富贵非常,想必也需要些新鲜菜苗,这不,刚刚从屋后寻了这小半篮子芽菜,便恬着脸来询问一番。您看看,这绿的水灵灵的颜色,莫不是这冬日里难得的佳品呀!”
说着,又故意露了篮子的一角给他瞅了个仔细。
那小厮本是觉得今日的采买厨房的张大管事已是买尽够了,又见许晓梅的菜品颜色纯正新鲜,比那干菜不知道好出多少倍去,一时倒是忍不住打量了她好几眼,只见一个瘦得厉害的竹竿似的妇人拉着一个小男孩正端端正正的站在门外,母子二人皆脸上黑黄看不清长相,一看便知是乡下来的寻常妇人,不免有些不屑一顾;又想着也许那些贵人可能会喜欢个新鲜的,便嘟囔了好几句,甩给许晓梅一句“我去知会师傅一声,你在这里等着!”便急匆匆的跑向里间去了。
剩下许晓梅依旧在这里忐忑不安的等着,好在过了没多久,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门里便缓缓行来一位三四十左右的黑脸师傅,身形有些臃肿但算不上肥胖,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身着一袭深豆蔻色棉布长袍,脸上却不是很有肉,看起来不算太尖酸刻薄的样子;神情却一丝波动也无,叫人摸不清他心底的想法。
以前看电视时许晓梅便知道,一般高门大户都会有个负责采买的人物,专管那一天的生活用品和食物采买,而这大概便是那高府的采买管家了。想到这里,她脸上更添两份殷勤,笑得跟吃了蜜似的:“管家好,我便是那售卖小菜的娘子。素闻贵府家大业大,是个富贵极了的高门大户。这不,我家刚刚寻到这小半篮芽菜,便想着给贵府添个喜头。是真正新鲜的,也是这冬日难寻的,不然怎敢拿到您面前过称?您若是不嫌弃,可要掌掌眼?”
那管家不发一言,伸手接过了篮子,用一只戴着银环的手掌在菜里拨了拨,果真看见颜色翠绿好看,在这冬日里怕是极难寻得的,也就点点头,慢吞吞的开口道:“罢了,也不过小菜而已。价格怎样?”
许晓梅此时见对方问价,也不在意,讨价还价不过是交易中一种寻常的手段。可是这价格嘛?她倒是有些为难,她不过刚到这里三天,除了知道猪肉的价格是一斤十五文钱其余的什么也不可知。现在要她给个确实的回答这怕是真正难为她了。再说她也着实不知那篮子里小菜几斤几两,定价太低么亏了,高了么又怕人家不要,她又是实在耗不起的。于是灵机一动下,笑吟吟的开口道:“管家是大人物,想必对于价格早已是心中有数,小妇人就不敢在管家面前做丑了,这样,管家看着给些便是,好歹我们孤儿寡母的,也算是个恩典。”
管家有些意外,看对方打扮,怕也是乡下来的,却想不到这也是个脑子活泛的。不过这些都没有什么用,他眼光飘过一旁的大雪,想着这么冷的天确实也不大容易,就当做善人积了阴福吧。于是点点头开口道:“三十五个铜板罢。”
这样算下来可以买上两斤猪肉了,还能剩一些呢!看到一旁的小厮眼底不断飘来的嫉妒眼光,许晓梅便知这数目绝对算是公道了,毕竟她采的芽太小,数量又少,确实只能当新鲜尝尝。看来对方这笔钱里,还有些同情成份在里面吧。想到这里,她感激的手忙脚乱的冲着对方鞠了一躬,嘴里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大人这是救了我们母子俩的性命啊,想必将来大人一定会有福德的。”听闻古人都爱信奉鬼神,这倒是可以随时记着,也许什么时候会用上也说不定。毕竟她初来乍到,也希望能结些善缘。
管家点点头,随手甩出一个粗布荷包来,便提着篮子头也不回的入了大门里。许晓梅目送着他进去,手捏着荷包不知怎样才好,看着一旁小厮不善的眼光,这才把手探进荷包里,摸出两个铜板来,讪讪的开口道:“多谢哥儿了,这两个铜板,哥儿拿去买杯茶喝吧。”
那小厮倒没想到许晓梅会这么做,一时到还愣在那里不动。过了片刻后才抽了抽嘴角,不甚尴尬的道:“不用了,不过两个钱的事,这小弟瘦得皮包骨似的,拿去给他买糖吃吧。”
许晓梅“哎”的应了一声,带着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表情便把手往口袋里揣去,只是口中谢过了哥儿,便牵着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寰儿冻得起包的小手离开了高府门前,内心是从未有过的激动和愉悦。
终于看到希望了,来到这里已经是第三天,她终于看到了让自己和小东西活下去的希望。她不关心这里的天子姓甚名谁,也不关心如今的朝代是否是原来那个熟悉的朝代。饥饿和严寒无时无刻提醒着她,鞭笞着她一路向前。而今虽然怀里沉甸甸的三十五枚大钱,但也只是够拖延过一些时日,不过毕竟有了一段可以支撑的时间。她一定可以想到更多更好的办法,来摆脱如今的窘困。活下去啊,她听到心脏在胸腔里跳跃得厉害,那是生命的渴望。
“寰儿,娘亲手里有钱了,咱们买点糖给寰儿吃吧,如何?”手里有粮心中不慌,她便是想起了身边可怜兮兮的小东西。小东西乞讨得来的几把米已经被二人合着地瓜通通煮了米粥,用来度过这难捱的三天了,现下小身板又在发育,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怕是真的无时不饿着呢。她温柔的抚了抚寰儿的小脑袋,一双大眼里闪过黑亮黑亮的东西,看起来整个人都仿佛年轻了好几岁。寰儿不知何故,但也知道东西卖出去了是极好的,便吮着左手大姆指缓缓摇摇头到:“娘亲买,寰儿……寰儿不要。”
竟是如此乖巧。
许晓梅摇摇头,便是再不吭声,穿越过来时她仅仅得到了原主的身体没有得到原主的记忆,谁知小家伙长这么大是不是吃过糖了呢。还是自己偷偷买上一点,给小家伙甜甜牙吧。
三十五枚大钱能够买到什么呢?唔,买点米,买点地瓜之类,买些盐巴,家里实在什么都没有了。还缺棉被,灯油,蔬菜……..许晓梅一边走一边合计,越算越觉得钱不够,恨不得一枚铜钱能够扳成两半花,可就是这样也是不够的,一时间难免有些垂头丧气。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停在镇上唯一一家米店前面,“寰儿,咱们去买点粮食吧。”她叹了口气,牵起寰儿的小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远方米店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