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口透进来的一线苍白微弱的光线让汤坦斯看到床上有一只平放着的粗布口袋,在这个大口袋里,直挺挺地躺着一个长而僵硬的东西。佛列耶,这位与他曾长期和睦相处好伙伴,已停止了呼吸。他在那张可怕的床上坐了下来,失神地坐着,他觉得自己很迷茫,孤零零的!他又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他觉得自己又被重重孤独包围了!再也看不到那个唯一使他重燃生命希望人了,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他还不如追随佛列耶,不惜通过那道痛苦的死亡之门,去向上帝追问人生之谜的意义呢?自杀的念头,曾因为他的朋友从他的思想中逐出,神甫在世的时候,他的面前,汤坦斯便没有这个念头,现在面对他的尸体,那个念头又浮现在他脑海中。“假如我死了,”他说,“我就可以到他所去的地方,与他相聚。”人在极度悲痛之中,犹如在大冈暴里一样,两个高峰之间必是形成低谷,汤坦斯这时也放弃了自暴自弃的念头,突然从绝望转变成了一种势不可挡的求生和自由的愿望。“死!噢,不!”他喊道,“我要继续活着,我已经活了这么久,忍受这么长时间的煎熬!几年前,当我存心想死的时候去死了,或许还好些,但现在这样去做,就等于自己放弃了,承认自己的苦命了。不,我要活,我要坚持,我要重新杀回被剥夺了的幸福。我要活着,在死以前,我还有几个仇人要去惩罚!”
他自己小声嘀咕着,“我怎么这么想?是您吗,慈悲的上帝?既然只有死人才能逃出这牢房那就让我来装死吧!”
他不容自己有任何的犹豫,因为如果他仔细去想的话,他这种想法也许会动摇的。他弯身靠近那个可怕的布袋,用佛列耶制造的小刀割开布袋,把尸体从口袋里拖出来,再把它背到自己的地牢里,把他放在床上,把自己的破帽子戴在他头上,最后吻了一次那冰冷的额头,他试着合上依然睁着的眼睛但没有成功,把他的脸面向墙壁,这样,当狱卒送晚餐来的时候,会当他已经睡着了,这是常事,然后他又返回地道,把床拖过来掩好墙壁,回到那间牢房里从贮藏处拿出针线,脱掉他身上破烂的衣衫,以便使他们轻易地辨别粗糙的口袋里的确是裸体的尸身,然后他钻进口袋里,想尸体那样躺下又将袋口从里缝了起来。
假如很不幸的话狱卒此时进来,或许会听到他心跳的声音。他本来可以等到晚上七点钟的,那次查看过后再这样做的,但他怕监狱长临时改变决定,提前运走尸体,这样的话,他便毫无希望了。现在,无论如何,他决心已定,希望能顺利逃亡。假如在搬运的途中,被掘墓人发觉他们所抬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活人,汤坦斯则在人们失神的时候,就用小刀把口袋从头到底划破,乘他们不知所措的时候逃走。如他们想来捉他,他就要动用刀子了。假如他们把他扛到了坟场,去埋起来,他就任意他们在他的身上盖土,因为浓重的夜色,只要那掘墓人离开,他就可以从那松软的泥土里爬出来逃生。他希望所盖的泥土不要太重,而让他窒息。假如不幸,那泥土太重的话,他就会窒息而亡,不过那样也好,也可一了百了。汤坦斯从昨天晚上起就饿着肚子,也不觉得饥渴,他现在毫无感觉。他现在的处境太危险了,不容他想更多。
汤坦斯可能遇到的第一个危险就是:当狱卒在晚饭时间给他送晚餐来的时候,也许会发觉他已经不在了。幸而,以往很多次,为了怕麻烦或是因为疲倦,汤坦斯曾躺着等狱卒来送晚餐。每当这时,狱卒就把他的面包和汤放在桌子上,然后沉默着走了。这次,狱卒或许一反常态,他或许会同汤坦斯说点什么,而当看到他沉默不语时,或许会走到床边去看看,这样可就全露馅了。
七点钟来临的时候,汤坦斯紧张到了极点。他把一只手按在胸口,想缓解那紧张,另一只手则去擦额头上源源不断的冷汗。他不时地浑身打颤,心在紧缩着,像是被无神之手抓住了似的。此时,他觉得自己活不了了。可是,时间慢慢过去,监狱里毫无动静,汤坦斯知道他已逃过了第一关,这是成功的开始。终于,大约就是监狱长指定的那个时间有人向牢房走来。艾登莫知道关键的时刻到了,他一鼓作气,屏住呼吸,他真希望能同时屏住脉搏急促的跳动。
来人在门口停了下来。那是两个人的脚步声,汤坦斯暗自猜想这是两个掘墓人来抬他了。这个猜测不久便被证实了。因为听到了他们放担架时的声音。门开了,汤坦斯的眼睛透过布袋看到了微弱的亮光。他看到两个模糊的身影朝他的床边走过来,还有一个人守在牢门那里,手里举着火把。这两个人分别走到床的两头,分别抬起了布袋的一端。
“这个瘦老头子还真沉,”抬头的那个人说道。
“据说人的骨头随着年龄增长会加重呢。”另外那个抬脚的人说。
“你绑上了没有?”第一个讲话的人问道。
“何必白费力气?”那一个回答说,“我们到了那儿再绑好啦。”
“对,你说得对。”他的同伴回答道。
“他们想干什么?”汤坦斯暗自想。
他们把已被掉包的死人放到了担架上。艾登莫为了装得逼真,故意把自己挺得硬邦邦地,于是由那举火把的人引路,这一队人就准备离开。突然间,汤坦斯呼吸到了夜晚新鲜寒冷的空气,他知道这是海湾边冷燥的西北风。这种突然的感触,任他内心里百愁交集,抬担架者向前走了二十多步,就不再走了,把担架搁到地上。其中的一个走开了,汤坦斯听到了他的皮鞋踏在石道上发出的响声。
“这是哪里?”他自问道。
“真的,他可真是不轻呵!”站在汤坦斯旁边的那个人边说边在担架边上坐了下来。汤坦斯的第一个冲动就是想逃走,但抑制住了那冲动。
“往这照,畜生,”那个人又说,“不然我看不见那东西。”举火把的那个人听从了他,尽管对方说话的口吻很不满意。
“他在找什么?”艾登莫想。“可能是铲子吧。”
一声满意的叫喊声表示那掘墓人已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在这儿,”他说,“真是难找。”
“对呀,”另一个回答说,“就是多等一会儿也不耽误你什么。”
说完,那人向艾登莫走来,后者听到他放下了一件很重很结实的东西,同时他的两脚突然被抓住并结结实实地绑上了一条绳子。
“喂,好了没有?”旁观的那个催促道。
“绑好啦,很紧呢。”那一个回答道。
“那完事了,我们离开吧。”于是担架又被抬了起来,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又走了一段路,便停下来去开门,然后继续前进。
在他们走着的时候,汤坦斯清楚地听见波涛冲击城堡下岩石所发出的声音。
“这鬼天气!”其中的一个说道,“今夜里泡在海里可真遭罪。”“是啊,神甫可要浑身湿个透啦。”另一个说,接着就一声大笑。汤坦斯所不懂他们话中的含义,他直觉得毛骨悚然。
“好,终于到了。”他们之中的一个说道。
“走远一点!走远一点!”另外那一个说。“你知道上一个就在这儿停的,结果撞到岩石上,躺在了半山腰里,第二天,监狱长责备我们都是些偷懒的家伙。
他们又继续走了几步,然后汤坦斯觉得他们把他抬起来了,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他荡来荡去。”一!“两个掘墓人一齐喊道,”二!三!走吧!“接着,汤坦斯就觉得自己腾空了,像只不能飞翔的鸟穿过空气层,然后垂直下落,以一种几乎使他的血液凝固的速度往下掉。有什么东西拉扯着他,加快了他下降的速度,但他仍觉着下落的时间像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随着可怕的一声巨响,他沉入冰冷的海水里,当他落入水中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惊叫起来,但那喊叫声淹没在浪花里了。”
汤坦斯被抛进了海里,他的脚上绑着一个三十六磅重的铁球,使他沉入深深的海底。大海就是伊夫堡的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