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符之及听到妮娜还活在洛阳的事，心里很为惊恐不安。在他这样的处境，他希望有两种可能支撑他的想象，这样才能心境坦然平和。妮娜岀現在洛阳，远离他所居住的省城剧团大院，再次证实她不会囬来了！所以符之及改变了原先惧怕小靳去火葬场深查的念头，他自己悄然独行了。
首先他排除妮娜会在医院死亡的唯一可能。妮娜在被抢救后，很可能活了过来，她要生存下去，但又怕影响万烈与殳嬿的结合，她必然会在到火葬场后做手脚求人帮助，来个金蝉脱壳。如果此情成立，万烈实际上暗中換妻的罪名也是夠他受的了。
因此他决然去火葬场深查。他原是剧团办公室主任。当今省城进入老年化城市，历史悠久的剧团概莫能外。生老命死，他都得管。他与火葬场办公室主任的关系很熟。
他打电话约見了他。在殡仪馆的接待室里。窗外，有－片松树林，树枝摇曳，坚挺地站在风中，呼呼作响。树旁的苇子和垂柳却显得软弱，垂着头随风飘动。这风太大。符之及说了句，心想妮娜肯定是坚挺的松。他随手关上了窗。他又说：呐，门外有人走动烦得很。他又关上了门。
他扔过－支烟给主任，说道：哎呀，呐，剧团里还有人为演员妮娜非常死亡痛苦丶烦恼，叫冤呼屈。说到现在也沒有个明确结论，我也是剧团的一个头头呐，总覚得沒有尽到责任。
他边抽着烟边在房屋里踱着，说：您说，主任，妮娜有可能还活着吧？呐，当时在火化前被人掉包了？
主任吸着烟，听他不停地分析着，久久不语，直到弹烟蒂不慎灼痛了手，才惊动似地抬头说：这种事，我前些年听说过，在外省小城是发生过的。我们火葬场还沒有发生过。主任眨巴着眼说：妮娜老师就是拍＜农民＞电影出名的那位，我对她的死有印象，有印象，嗯，那时，我们殡葬场倒是发生过－件事，我们接纳了－位无名女尸，也是位中年妇女。
符之及急速地转过头耒说：怎么样了？
主任说到这里，站起来，走到符之及面前，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对外总未对人说过，我们是老朋友了，但千万不要外传。
符之及忙说：那当然，当然。
主任呷了口水又坐下说：嗯，其实，这对我们来说是做了件好事呀。那位中年妇女也是留披肩发的，跟妮娜老师还真有点象呢。她因为从外地来省城，不熟，那天刮着狂风暴雨，车辆穿梭，她也不看红绿灯，乱穿马路，车祸。好心的路人马上拦车，送她去医院抢救，来不及了。那么，她身上也沒有任何证件，出事后直至现在也无人认领。当时我们就把她火化了。嗳，你别说，那位中年女子脸蛋长得蛮端正呢，可惜死于非命。
符之及说：这两事会不会碰巧，有人做手脚把她冒充成妮娜？呐，有沒有这种可能？
主任埋着头说：这我就沒有把握，不可乱说。
符之及说：主任，呐，这对你们来说，是件好事。呐，让妮娜活着多好呀！您说对不？
主任苦笑：那为什么不让她明正言顺地活着？
符之及说：您不懂了，有人就是希望她这样！
主任又是苦笑：这背后的事我确实不知道，万事都有可能，我可以去打听，给你答复。
那天，符之及是驾自备车去会見主任的。在囬家的路上，他不由高兴地哼起歌。多年当头的经验，他以为凡事不能只吃准－头，那会替自己找麻烦，惹痛苦。凡事最好在是与不是之间，有时可以定为是，有时可以定为不是。这是－种办事艺术。心中就会减少许多烦恼。他想到自己曾放被小品比赛聘当过评委，他手里有两块牌牌，红与绿，他举紅或举绿，便显示出他的权威。就是这个理儿。
剧团大院近来显得特别的萧瑟，人都说，剧团要拆围墙了，要与外界联成一片了，并说开发商也在动脑筋，想买地造新的大厦，这是迟早的事。所以花匠也心灰意懒，不再栽植花草，清洁工连路边的落叶也懒得打扫。
清早，万烈在大院的树林旁锻炼身体，总听到院里人的议论，说团里的戏越排越少，三产公司的生意也难做。他觉得剧团越来越不景气。
他依然忙，在星星剧社工作是沒有职务界定的，千头万绪。他不能不管不问，起码在良心上对不起他们，自己拿十二万的年薪，这份工作要认真做。但他的心情并不好。殳嬿在意大利学唱，也参加演出，至今也没有参加大赛的机会，更不必说获奖了。自己一直在鼓励她，也不知会不会帮倒忙？儿子万欢一家呢，俩人闹别扭，吵得很厉害，他很担心他俩的关系恶化。
郁兰倒是常来看他。以前儿子与儿媳总是一起来的，现在不再，总是单独地找他告对方的状。郁兰每次都要买些保健品或水果，时常谈得很晚。万烈往往是站在她一边的，他总想到她的身世令人同情，从小失去父爱与母爱，现在能成为一名新秀演员，委实不易。
郁兰说：老爸，欢欢总是要找我的荏儿，跟我吵，说我连一双袜子也不愿洗，可他呢，也不洗，把它扔在床头。
万烈说：何必为这种小事计较？我不是说过么，你们俩忙，就请个钟点工么。再说，欢欢从小就喜欢做家务的，他妈身体不好，他就相帮着。现在他连袜子也不洗，是与你沤气，你就原谅他一点。
郁兰扬起下颏，不悦地说：沤气，他沤什么气！他有病，只要是跟符头有关的事，他就脸红脖子粗了。喏，我说他导的《从这屋到那屋》还不错，他就说：符之及导的戏狗屁，糟蹋了原作！你是戏的编剧，你说说？
万烈支吾道：……万欢好走极端么。
郁兰噘起嘴巴，说万欢还骂我是不可调教的女人！为单位里替我分房的事。那天符头找我去，说单位分房早已结束，但考虑你是单位的尖子人才，应当补分，有一层花园小楼，落地鋼窗窄条地板西班牙式风格。我高兴地跳了起来。我回去对万欢说，不过条件必须是独身或离婚（含假离婚），万欢一下就暴跳起来，说凡那个姓符的挑你的好事，我一概拒绝！他说这是符头挑拨我俩情感的手段！阴谋诡计呀！先是假离后耒就是真离！要不现在就真离我决不搞假离！他就是这么个人，难道我怕他么，要是把我逼急了我真离，现在就离……
她抺了抹泪水，又说：老爸，我真是要好好跟你聊聊。你别打断我，我很久前就想跟您谈了。您，对于生活，对于人生，您还看不透，真是个遗憾的事儿。也许你是著名演员，我也曾是您的粉丝，把您一下就架在那儿了。但以前是以前，团里有多少名演员，一退休就是菜场的老嫂子，公园里钓鱼的。你现在不再是了不起的人物，开私人剧社也罢，去私人剧社当艺术总监也罢，都是私人办的呀，有多少公信度呢？不要以为了不得。您哪，我觉得该冷静下来看看自己，早应该低调再低调。自从您得了忧郁症，你就该想到一个字儿：命。我信这个命字。这种病是要复发的，换句话说，您应该知道这一辈子，您只能这样了，不要再好高鹜远了，更不要想与别人比试，这是挺……怎么说呢？可以说是挺愚蠢的罢。去年，我把雨果的名著《巴黎圣母院》看了一遍，我发现这书是深刻极了，雨果在书的开头写道：命运。这是书的题记。你看，追求自由美好的爱斯梅哈尔达她再是反抗也没用，还是死在钟楼屋顶。我呢，也替自己想过，还行，我虽身世不幸，可从一个舞蹈演员成为一个话剧演员，又做影视，我属兔的，能向前蹦达得很远。各人都有各人的命。我们团的符团副，他的命就比你好，他以后还会升官的，你看着。你就不要与他比高低了。
万烈愣愣地看着儿媳，没想到她如此有恃无恐地教育公公，在温柔的语调中显出的是尖刻，她是符之及一手培养起来的，她沾上了门户之见。他不想与她解释，她对你这么看是她的自由与权利，公公与儿媳去争论是丢脸的事，毫无意思。他只是愠怒地说了句：无稽之谈。
郁兰却理不饶人地说：我说的有根有据呢！您的心态可不好，您在星星剧社的事我也知道，褚婷阿姨给我打过电话，说邬殳嬿在国外让她多关心我，我谢她，其实诸婷阿姨对您挺关心的呢，她说您与那个马刚董亊长时常顶着，心情不好。我这么想，可您是下级，您不觉得这样下去很麻烦么？从根子上说吧，那就是你并不服自己的命，我听阿姨说，你甭管以前他怎样，现在他聘用你，你就得听他的。在外面，你也要与别人比高低，觉得比别人行，不服命！
万烈却显得十分沉静，他压制着愤懑的情绪，因为他不想与小辈争吵，他见她领口处空荡荡的，以前总挂着的一个小白兔玉块，欢欢送她的定情物，二十万买来的和田玉佩，现在还他了。他知道儿媳与儿子之间的关系很为紧张。现在她还是口口声声地叫他老爸，公公，但一有不慎就会不可开交。看来，缓和这场危机全在他身上了。所以他马上提醒自己，囬避与她的矛盾，拿出长辈的肚量。他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说：兰兰对我很关心，我谢谢你，我有你这么个好媳妇，心里就很高兴。兰兰，我以前对你关心很不够，还望谅解，你知道，我是真心爱着你和欢欢的，总希望你俩和和睦睦白头偕老，你们俩有着强烈的艺术事业心，而且都有成绩，这是你们的情感基础。不要一时意气用事，自寻痛苦。欢欢这孩子我了解他，他是深爱你的，你把和田玉佩还他，他给了我，让我还你。
万烈从抽屉里取出玉佩给她。
郁兰摇手不收。她的双眼溢泪了，说：万欢这人也太过份了，他居然骂我是符之及的情人，我怎么跟他过下去！
啊？万烈愤愤地说：这个兔崽子！我一定会收拾他的！你也别生气了，他是疯了说疯話，他在气头上就拿最毒的话骂人！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原谅他这一回吧，爸诚恳地向你赔罪。
郁兰扬起头说：别这样，这是万欢自找的，我受不了，我不能谅解他。她拿起小坤包，头一扭，屁股一撅，走出了门，又回过头说：老爸，我为你好，你不会做人呢。
万烈没有送她出门，脚象似被胶沾住，站定在桌旁，觉得头昏目眩。他重新坐了下来，用手支着头额，呐呐地想：我不会做人，这話妮娜早先说过，殳嬿也说过，诸婷也说过，万寿爷也说过，现在轮到儿媳说他了。四十岁的人了，做人也没学会，这是咋囬亊呢！他细想起来，各人说的意思是不一样的，有的他还来不及多加琢磨，但兰兰的意思他是明白的，让他要设法搞好与顶头上司的关系，其实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为了把剧本排出来顺利演出，他屈服了。媒体还重笔宣传了他一下。可自己又为什么要把心里的想法对好友翻出来呢？其实也可以不说，那不就没事了么。他们讲的做人，有不同潜台词，有对有错，但都希望他完美无缺。
在与马刚的关系上，那事情就更多了，平时由于顶他，他这个董事长缺少经验，管得太多。可是，是非又是由谁定的呢？有些该与我商量办的事，不与我商量，真是莫名其妙。
是呵，我要不断地更新自己，这样做人总是对的。怪不得父亲常对我说庄子化蝶的故事：庄子有一日做梦变成了蝶，梦醒后庄子想是自己变成了蝶还是蝶变成了自己？可见庄子把自己都忘了，还有什么利害得失可计较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