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晚报》记者龚振平,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他叔父遭遇不幸,被害身亡。
龚振平从小父母双亡,孤苦伶仃,是他叔父一手把他抚养大的。他叔父名叫龚守良,虽然没多少文化,但人很聪明,村里人都称他是“小诸葛”。他今年五十多岁,大半辈子泡在苦水里。这些年欣逢改革开放,他时来运转,办厂做生意,很快成了远近闻名的富翁。谁想到正在春风得意之时,忽然魂归九天!龚振平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第二天一早,龚振平向报社请了假,心急火燎地赶回家乡去奔丧。
龚振平的家乡离江城有两百多里路,是个偏僻山区。龚振平回到那里,已经时过中午,远远地就听见叔父家哭声震天。走进院门,只见宽大洁净的灵堂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圈,挂满了红红绿绿的被面,四周灵旗卷动,白纱飘拂,呈现出无限悲怆的气氛。当中的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只精巧的骨灰盒,靠墙的黑纱上还贴着他叔父的遗像。龚振平一看到这副场面,再想起他叔父以前对他的种种好处,真是肝肠寸断,悲痛欲绝。他几步上前,扑到骨灰盒上,放声痛哭起来。
这时候,龚振平的婶婶闻声从里屋跑了出来。他婶婶年纪不大,只三十多岁,与小诸葛足足相差二十岁。她是小诸葛的“第二夫人”。小诸葛以前因为穷困潦倒,第一个老婆只与他同床共枕两年,就远走高飞了。这当中,他做了二十来年的光棍。直到前几年他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后,看上他的女人才风起云涌。他七挑八拣,觉得这女人既年轻,又漂亮,就和她结了婚。这女人看上去与小诸葛形同父女,但她对小诸葛却百依百顺,温柔万般。这时候她从里屋出来,眼睛红肿,泪迹斑斑。她见龚振平正在悲伤,眼睛一抹,泪水便“唰唰“地流了下来,随即嘴巴一咧,就长一声短一声地哭了起来。
直到吃饭的时候,龚振平才从他婶婶嘴里得知他叔父被害死的经过。婶婶告诉他:两天前,她与他叔父为谈一笔生意,一起去邻县的白马镇。白马镇也是个偏僻地方,他们到那里已经很晚了。下车不久,就碰上两个手执匕首的歹徒。一顿拳打脚踢,当时就把他叔父打倒在地,还对着他叔父的胸脯刺了一刀,然后夺过钱包落荒而逃。他婶婶急得呼天抢地,好一会儿才有两个工人闻声赶来,与她一起把他叔父送进附近的医院。但这一刀伤了要害,他叔父流血过多,抢救无效,最后死在急救室里。
龚振平听了这个经过,连忙问他婶婶:“有没有报案?”他婶婶抹着眼泪点点头,说公安人员当天晚上就看了现场,但结果如何还不知道。
龚振平这时候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他叔父的遗像举起拳头,一字一顿地说:“叔叔啊叔叔,我怎么也没想到好端端的你会遭此不幸。等我办完丧事后,马上就去白马镇,就是倾家荡产,也要与那里的公安人员一起,抓住歹徒,讨还血债。”说完,禁不住又一次痛哭起来。
正当龚振平哭得满脸是泪,想掏出手帕来擦一下眼泪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口袋里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塞进了一张纸条,取出一看,上面还有“绝密”两字。他忙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将纸条展开,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
振平老弟:
我掌握着一个重大秘密,这秘密对于你来说可以说是无价之宝。如果你想获得,请在今天晚上准备人民币五百元,并放在村东小桥头的大樟树树洞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切勿等闲视之……
龚振平呆住了。重大秘密?无价之宝?这是什么意思?他绞尽脑汁,怎么也猜不透其中的奥秘。
正在这时候,他叔父的又一批亲戚到了。他见他婶婶不在灵堂,便去里屋找她。因为按当地风俗,亲人前来吊唁,死者的妻子是应该上场哭几声的。他婶婶这时候正在里屋坐着嗑瓜子,见是龚振平叫她,连忙点头答应,然后叫龚振平先去灵堂,她随后就到。龚振平转身没走几步,猛想起自己身上连给客人点烟的火柴都没有,想回身去取一包。哪知道刚转过身子,就碰到了一件怪事:他婶婶正背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接着用手指一挑,飞快地抹到了眼睛上。龚振平觉得奇怪,眉头一皱,改变了主意,转身走到灵堂。不一会儿,他婶婶也到了,龚振平偷偷地瞥了她一眼,只见她双眼红肿,泪水满眶,一见众人,便长一声短一声地哭了起来。龚振平细细一听,发现他婶婶的哭调很机械,仿佛在放录音机,不论是词或调都与他刚到时一模一样,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我真罪过呀!你这样不明不白地去了,叫我怎么活呀!”可是她哭的时候,泪水特别多,一会儿就把一块手帕湿透了。龚振平见状心生一计,连忙取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他婶婶擦眼泪,然后把他婶婶擦过眼泪的手帕拿过来偷偷一闻。这一闻让他目瞪口呆,因为这块手帕上透着一股刺鼻的清凉油气味!
龚振平联想到刚才在里屋看到的一幕,顿时明白了:他婶婶的眼泪是用清凉油抹出来的。
这一发现使龚振平想到了那张神秘的字条,他把那张字条拿出来又看了一遍,就觉得里面大有文章了。这里说的重大秘密,是不是暗示我叔父的死有蹊跷?听人说,叔父死在医院,他婶婶竟没有叫任何人前去探望,是她独自捧着叔叔的骨灰盒回来的。龚振平心中涌起了一团疑云。他转过身子,想看看他婶婶的表情,哪知道,他的目光碰到的是另一对神秘的目光——他婶婶也正在偷偷看他!
这一切,使龚振平对那张神秘的字条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当天晚上,他把自己身上的钱清点了一下,虽然一共不过二百五十元,但他还是悄悄地把它们塞进了那个树洞里,并夹进一张字条,上面写道:“十分抱歉,请允许我先付二百五十元。如果这确实是有价值的秘密,我将加倍酬谢。”
为了获得那位神秘人物给他送来“重大秘密”,这天晚上,龚振平提出由他一个人守灵。大家拗不过他,只得同意,于是为他在灵堂上铺了一张床。待到夜深时分,大家都安寝后,龚振平便起身走到门前,想打开门看看外面的动静。哪料到,他刚把门拉开一条缝,就“啪嗒”一声,从门缝里掉下来一张折好的字条。他连忙捡起来凑到烛光下看,只见上面写着:
振平老弟:
钱已收到。不过看钱买货,一半钱,只能告诉你一半秘密。你三岁死爹,五岁死娘,从小孤苦伶仃,是你叔父把你一手抚养大的。要是没有你叔父,就不会有你的今天。你叔父对你可以说是情深如海,恩重如山。现在他不幸身亡,你千万不要以为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就可以无动于衷。想想你的过去吧,你应该悲痛万分,应该放声大哭,哭得越伤心越好,千万不要爱惜眼泪。要知道哭有哭报,笑有笑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龚振平看了这张字条,肺都要气炸了,这算什么重大秘密?完全是一派胡言乱语!我的身世谁不清楚,还用你来多费口舌!还有什么“哭有哭报,笑有笑报”,更像是一个疯子在说疯话。龚振平断定自己上了一个无赖的大当,白送了二百五十元钱。他一下子把字条撕得粉碎,随手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可是,当他静下心来想想他婶婶的种种表现,又觉得不可思议。这时已经半夜过后,四下里静得出奇。灵堂上电灯早熄了,骨灰盒前,点着两支蜡烛,烛光很暗淡,还晃晃悠悠,晃得小诸葛的遗像都好像动了起来……一种阴森森的气氛包围着龚振平。龚振平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正想振作一下精神,却见头顶飘飘忽忽地落下来一张字条,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这样一行字:
时间不早,快点睡觉。
龚振平奇怪了。抬头看看,四周门关窗闭,头顶是楼板,上面也没有丝毫动静。那么这张字条是从哪里来的呢?他再抬头细看,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因为这字条的唯一来处,只能是头顶的楼板缝里。而头顶的房间原是他叔父和婶婶的睡房,现在当然只剩下他婶婶了。难道这字条是他婶婶塞下来的?要是如此,那更加无法解释了。龚振平拿着这张字条,抓抓头皮,陷入了沉思。可谁知,过了一会儿,又一张字条从头顶飘了下来。他接过来一看,上面又是原来的那句话:
时间不早,快点睡觉。
龚振平如坠云山雾海。他真想马上上楼去把房门敲开,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能这样做吗?他越想越觉得古怪,便把两张字条收好,继续端坐灵堂,一动不动。他想,你想捉弄我,我偏不当一回事,看你接下去还有什么名堂。
龚振平等待着。可是接下去好长一段时间,什么也没有发生。直到灵堂上的两支蜡烛快点完了,他准备拿两支新的来点着的时候,猛然听到楼上房门“嘎”的一声响,随后楼梯上仿佛有人轻轻地走下来:“笃、笃、笃、笃……”龚振平的心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扇边门,一眨也不敢眨。这时候,烛光越来越暗了,灵堂上模模糊糊,朦朦胧胧,仿佛一下子阴气森森,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一会儿,边门轻轻地开了,果然幽灵般地移过来一个黑影。龚振平举起蜡烛一看,简直吓得魂飞魄散。因为这黑影不是他婶婶,而是他叔父!龚振平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睛,眨了几眨再看,一点儿不错,正是他叔父小诸葛。小诸葛这时候缩头缩脑,鬼鬼祟祟,一张蜡黄的脸上似笑非笑,两只惊恐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龚振平,但就是咬紧嘴巴不说话。龚振平“啊”的一声惊叫,手中的蜡烛丢到了地上,灵堂上霎时一片漆黑。龚振平更加害怕得乱扑乱闯。而这时候,只听得他叔父喘着粗气摸了过来,断断续续地低声说道:“振平,别作声!振平,别作声!”龚振平听到这声音,不由得浑身直冒冷汗。他原先根本不相信人世间有鬼,可这时候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恐惧。他连滚带爬地摸到门前,想去开门,谁知一伸手碰到的却是一张冰冷的脸——原来靠门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龚振平后退着,那人却已扑了过来,一伸手把他拦腰抱住,低声说:“振平,你听我说,振平,你听我说……”龚振平一听,又是他叔父的声音,就不顾一切地拼命挣脱身子,再次冲向大门,把门一开,飞快地冲了出去,嘴里不停地“啊、啊”喊着,可就是喊不出半句话来。而不知是人是鬼的那个黑影这时候也追出门来,龚振平“呼”一下跳下台阶,那黑影也跟着跳下台阶。龚振平再也不敢回头,拼命向前跑着。他跑过小桥,拐过操场,冷不防对面“唰”一下射过来一道手电,龚振平连忙站住。打手电的人已走了过来,是村里的一位干部。那人见龚振平面如土色,浑身发抖,问他是怎么一回事。龚振平颤抖地把事情原委一说,那干部当即道:“有这样的事?快去看看。”
于是,他们按原路返回,可原路上根本没有什么人影。四周很静,静得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直到他们回到灵堂,点起蜡烛,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灵堂上的骨灰盒还是端端正正地摆着,小诸葛的遗像在黑纱上仍旧微微笑着。龚振平奇怪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那干部拍拍他的肩膀说:“振平啊,我看你是眼花目花,猫拖酱瓜,活见鬼喽!”龚振平无言以答,他也在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做了一场噩梦。
可就在这时候,大门“嘎”一声被推开了。他们抬头一看,吓得倒退三步:天哪,贴着大门出现了一张满是血污的脸,紧接着是两只鲜血淋漓的手紧紧地抓住门沿,一具木头似的身子艰难地移了进来。龚振平和那位干部还没有回过神来,只听得“扑通”一声,那人已重重地栽倒在地上了。
他们连忙赶过去用手电筒一照,“啊!”一齐惊叫了起来。因为倒在地上的不是别人,确确实实是龚振平的叔父小诸葛,他的脑门上还在汩汩地往外流血,两只眼睛闪着绝望的光,嘴巴不停地轻哼着:“救救我,救救我……”
龚振平与那位干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连声喊了起来:“快来人哪,快来人哪!”家中的亲戚和附近的邻居闻讯都赶来了,一看全都目瞪口呆。这时候龚振平的婶婶也跌跌撞撞地下了楼。她见状一下子扑倒在小诸葛身上,抱着他的脖子摇着、喊着。见无回音,才“哇”一声号哭起来,随后又连连地向大家叩头:“大家做做好事,快救救他吧,救救他吧……”
可是众人一动不动,谁也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龚振平的婶婶无奈,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告诉大家——小诸葛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后,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花钱了,于是便挖空心思地吃喝玩乐。后来,觉得吃也吃过,玩也玩过,人间的乐趣仿佛享受得差不多了,唯一使自己感到不满足的是,还不知道自己以后的葬礼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自己死后人家到底对他持什么态度。他想,要是自己能看到自己的葬礼,那这一辈子就不算白活了。于是,他费尽心机,与妻子串通,演了一场假死的戏。他要亲眼看一下自己的葬礼,甚至还准备按人们对他死后的态度来论功行赏。两天前,当妻子捧回他的“骨灰盒”后,他就躲在楼上,隔着楼板缝看着下面的动静。可他对龚振平感情极深,今天晚上见他时过半夜还不肯休息,就有些不忍心了,于是飘下两张字条。哪知龚振平仍一动不动。他便想下楼来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因为葬礼定在明天举行,他不好大声声张,只得鬼鬼祟祟地行动,这便吓得龚振平落荒而逃。他紧紧追赶出来,无奈扒在楼板上的时间过长,两腿已经麻木,加上黑灯瞎火,过桥的时候一个跟斗跌了下去……
听了这个解释,众人面面相觑。待大家把小诸葛送到医院,他终因伤势过重,一命呜呼。他自己精心设计的这场假葬礼,竟成了他现成的真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