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市有关部门号召大家为西部贫困山区捐款捐物,肖桂凤积极响应,还做了件很浪漫的事:在她捐出去的一件新棉衣口袋里悄悄地塞了一封信,信上问收到这件棉衣的孩子几岁了,上几年级,要是上学有困难,就写信来,她会帮助他(她)的。棉衣捐出去后,她天天等着消息。可是一年多过去了,就是没有半点儿音讯。后来时间长了,肖桂凤也就把这件事渐渐淡忘了。
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整整七年后,肖桂凤突然收到了一封信,是那位穿了她捐赠的棉衣的孩子写来的。孩子叫林望月,已经二十岁了,她说她七年前就看到那封信了,这些年,她一直把这封信放在身边,虽然家里一直很困难,但有这封信她就觉得有希望,一直在艰苦的环境下努力学习,今年终于考上了大学。但他们那地方太穷了,父亲身体又不好,要靠家里的力量她是无论如何也上不了这个大学的。万般无奈之下,她只有向肖阿姨求救了,要是肖阿姨每月能帮助她解决三百元生活费,她就有上大学的希望了。
这时候的肖桂凤捧着这封信,就像捧着一座山那样沉重了。
肖桂凤原来有个幸福的家,丈夫阿强开着一家五金店,每年有数万元的收入;自己在一家公司坐办公室,收入也不错。可是三年前,他们家经历了一场意想不到的厄运:阿强在进货途中发生严重车祸,人被甩出去几丈远,虽然变卖了所有家产,捡回了一条命,但全身瘫痪,现在除了眼睛能动,嘴巴会讲外,连饭都要肖桂凤喂;不久,肖桂凤所在的公司又破产了,肖桂凤一下子没了工作。现在,阿强躺在床上,女儿在上中学,全家只她一人在一家私人小店打工。他们家已经属于特困家庭,在靠政府的低保救助金生活。
躺在床上的阿强看肖桂凤忧心忡忡的样子,问她怎么回事,肖桂凤只得把这封信拿给他看了。阿强看完信后叹了口气,说还有什么办法呢,给她回封信吧,说今非昔比,我们自己已经自顾不暇了,只能让她找其他人了。
可是,肖桂凤拿起笔,怎么也写不出一个字来,心中像划过刀子似的一阵阵发痛。多可怜的孩子呀,整整七年啦,一直把我那封信当作希望放在身边;她的要求那样低微,一个月只要三百元生活费,还不到人家孩子的一半。这是个多么懂事的孩子啊!她不是随随便便寄出那封信的,她寄出的是珍藏了七年的希望啊!我能一句今非昔比,就轻轻松松地把她的希望变成肥皂泡吗?
肖桂凤想到这里,对丈夫说:“阿强,这封信……我不能写。”阿强问:“为什么?”
肖桂凤说:“不管怎样,那是我给人家白纸黑字的承诺啊,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了,我却不管了,这说不过去啊!”
阿强说:“那你有什么办法呢?”
肖桂凤说:“我想,我们能不能找个有能力的人来帮这个忙?”
阿强一听这话,倒想起来了:他们市知名企业家黄国富,是他和肖桂凤高中时的同学,上次那家伙就给市里的绿化工程捐献了二十万元,要是他肯帮忙,区区三百元钱,简直是水牛身上拔根毛了。
肖桂凤想到的也是黄国富。不久前她曾碰到过这位现在气度不凡的高中同学,他似乎对肖桂凤很关心,说有什么困难,别不好意思,跟他说一句就是了。
当天下午,肖桂凤就风尘仆仆地到了黄国富的公司里。
黄国富一见到肖桂凤,就热情地说:“老同学,你真难得呀!”
肖桂凤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找你帮忙来了。”
黄国富让肖桂凤在会客室坐下,又殷勤地为她泡了杯热茶,问她:“什么事,你说吧。”
肖桂凤见黄国富这样热情,就把那件事说了。
黄国富当即手一挥:“小事一桩,我出了。”
肖桂凤想不到事情会如此顺利,高兴地说:“这……这是真的吗?”
黄国富关上会客室的门,似笑非笑地说:“真不真,就看你的态度了。”
肖桂凤不懂了:“我的态度,什么态度?”
黄国富笑笑:“难道你不想谢谢我?”
肖桂凤说:“我当然非常非常地感谢你。现在我就代表那个女孩子,给你鞠躬了。”
黄国富一下止住肖桂凤:“别别别,我不要虚的,我……我要来点儿实的。”
肖桂凤问:“什么实的?”
黄国富压低声音说:“马上与我上车,一起到城里去开一次房吧。”
肖桂凤一怔,呆呆地看着黄国富:“老同学,你……你是在说笑话吧?”黄国富却突然扑上来搂住肖桂凤,嘴巴连连地往肖桂凤脸上拱:“不是笑话,是真的,我……我都想了你十多年啦。”
肖桂凤想不到黄国富会如此趁火打劫,她狠命地挣脱身子,反手就是一巴掌:“你……你真是太卑鄙了!”
黄国富捂住火辣辣的脸,一下子恼羞成怒:“好,我卑鄙,你高贵!你高贵为什么要来找我卑鄙的?我卑鄙,我为什么要帮你去打肿脸充胖子?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想去当救世主,真是天大的笑话!”
肖桂凤气愤地点点头:“是的,我让你看笑话了,而且是送上门来的笑话!”说完,旋风似的出了门。
从黄国富的公司出来,肖桂凤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回到家里,阿强问她情况怎么样,她说一切顺利,黄国富已经答应帮忙了。
接下来,她背着阿强,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找了出来,又到一个朋友那里借来一些,凑齐三百元,当即给林望月汇了过去。同时给林望月写了一封信,要她一定去上大学,到学校报到后马上给她来信,她以后会逐月把三百元钱寄到学校去的。做完了这一切,她才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开始静静地考虑今后怎么每月去赚来这三百元钱。
对于有些人来说,三百元钱也许是个不值一提的小数目,但对于肖桂凤来说,实在是太难了。她不是个粗手大脚的能干女人,而是个细皮嫩肉的文弱女子。结婚的时候有人就笑称,阿强刚强得像棵顶天立地的大树,肖桂凤孱弱得像株弯弯曲曲的文竹。这些年,顶天立地的大树倒了,经风历雨的只能是这株弯弯曲曲的文竹,虽说有政府的低保救助金,但每月也只有几百元,要把这样一个家撑起来,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再说为给阿强治病,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能借钱的亲戚朋友都借遍了,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她只有靠一双手、十个指头,额外地去把那三百元钱一分一分地挣回来。
之后,肖桂凤除了继续给那家小店打工外,又去揽来了晚上的家政服务,还弄来一份可以带到家里来做的穿羽毛球拍的活。她把一个人分成几个人用,从家里忙到店里,又从店里忙到家里,每天都要拼死拼活地干上十多个小时。有一次她实在太疲倦了,正站在人家八楼的窗台上擦玻璃,眼前一黑,摔了下来,多亏她腰上系着保险绳,要不就没命了。尽管这样,回到家里,她还要装得很轻松,有时候还要装得很高兴地哼几句阿强喜欢听的越剧,让这个家有种温馨的气氛。
要是日子能这样平静地一天天过去,那么她做的一切也许永远是个谜。但世事难料,一年多以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民政部门一纸通知,取消了肖桂凤家的低保救助金,原因是接到举报并调查核实,肖桂凤还有钱在资助一位大学生。
这简直是个晴天霹雳。肖桂凤家发生“地震”了。
阿强这时候才知道真相。他把脑袋狠狠地往床架上撞,一边撞一边喊:“肖桂凤啊肖桂凤,你……你太打肿脸充胖子啦!现在低保取消啦,救命钱没有啦,我们还怎么活呀?”
肖桂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把阿强的脑袋紧紧地抱在怀里,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阿强看着已经没有人样的妻子,心痛地说:“桂凤,你……你……不是说黄国富答应了吗?怎么……怎么……”肖桂凤见阿强渐渐地平静下来了,便细细地说了去找黄国富的结果。阿强一听,“哇”一声哭了,脑袋又要往床架上撞去:“桂凤啊,我对不起你呀,都是我拖累了你啊……”顿了一顿,他突然定定地看着肖桂凤说:“桂凤,我……我求你件事,你……你就答应我吧。”
肖桂凤问:“什么事?”
阿强说:“你……你去买一瓶安眠药来,让我安乐死了吧!”
肖桂凤一把抱紧阿强,哭道:“阿强,你……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是我对不起你,我骗了你,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呀!你放心,我这就去找领导,我不信领导会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
肖桂凤当下就找到民政局,一位姓刘的副局长接待了她。刘副局长问她资助一位大学生的事是不是事实,肖桂凤说是事实,刘副局长就说:“那就只能取消了。除非你放弃资助,我们还可以再研究研究。我们总不能让你领了低保金去学雷锋吧!”
肖桂凤说:“我……我是被逼上梁山啊!白纸黑字,在人家手里攥了整整七年,我能说不管就不管了吗?那是我……我给人家的承诺啊!”
刘副局长说:“承诺怎么啦?情况变化了,可以实事求是地说明嘛!”
肖桂凤摇摇头:“说出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冷冷热热都在人家心里头。要是我说不管就不管了,那个孩子会怎么想?也许不仅会怪我说话不算话,还会怪这个社会怎么这样不讲信用啊!”
刘副局长说:“可你这是自不量力,知道吗?这种捐款、赞助的事,要做也应该让富人们去做……”
一听这话,肖桂凤更加激动了:“不瞒你刘局长,我找过富人的。可富人有富人的原则啊,他们的付出是要有回报的。你知道那位富人要我回报什么吗?要我同他一起去宾馆开房!”
肖桂凤的声音越来越响,把整幢大楼都惊动了,很多人闻声拥了过来。
肖桂凤这时候再也控制不住了,继续说:“你说我能要这种肮脏的钱吗?这种肮脏的钱能去资助一位大学生吗?不能!我只能靠自己的十个手指头去把这三百元钱赚出来!你们也许会说我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吧,可我觉得一个人要是连面子也不要了,那还是人吗?你们知道为了这三百元钱,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们上公园可以散步、聊天、健身,我上公园在干什么,在看地上有没有你们丢弃的塑料瓶!你们晚上可以看电视、打牌、跳舞,我在干什么,我在七八层的高楼上为人家擦窗、搞卫生!回到家还要穿几个小时的球拍……我为什么大热天还戴着一副手套,是我这双手见不得人啦!今天我就让你们看看,现在,别说城里,就是农村里,还看得到这样的手吗?”
肖桂凤脱下手套,把手伸向在场的人。人们看到,这双手粗糙得跟树皮似的,不仅肿得像馒头,还裂开一道道口子。
人们惊呆了,现场一片寂静。
就在这时候,人群中突然挤进来一位姑娘,“扑通”一声,在肖桂凤面前跪了下去,一迭声地说:“肖阿姨,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她就是林望月。这次他们学校到省城来搞交流活动,当她了解到肖桂凤的家离省城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就请了半天假,特地登门感谢肖桂凤来了。她按地址找到肖桂凤家里,邻居说肖桂凤来民政局了,她就找到民政局来了,想不到让她看到了这样的一幕。林望月哭着说:“肖阿姨,我不知道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是这样的!我再也不要读书了!从今以后,我就在这里打工,同你一起,撑起这个家来!”
当肖桂凤知道眼前的就是林望月时,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孩子,别说傻话!”然后对目瞪口呆的刘副局长等人说:“好了,话说出来了,我也痛快了。有没有低保,你们看着办吧。但对这个孩子的资助,只要有一点儿办法,我就不会放弃,也不能放弃。因为那是我白纸黑字的承诺!”
这件事很快传开了。嗅觉灵敏的报社记者当天就进行跟踪采访,市报第二天就在头版发表了长篇报道,题目是两个大大的红字:“承诺”。随着报纸的发行,整座城市都震惊了,很多市民给报社打电话,表示要帮助这位坚强的女人,报社马上开通了捐赠热线,几天工夫,捐款额就达到了数万元。
当记者把这个消息告诉肖桂凤时,肖桂凤非常平静。她说:“我感谢大家的关心和支持,但我不会要一分钱的。这是我一个人的承诺,我不能连累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