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今日寺中香客虽多,但午后曾至偏院用过斋饭的,却只有左太尉的如夫人和幼女。”矮胖子点头哈腰亦步亦趋地跟在主人身侧,“左家二小姐闺名文萱,生得人比花娇貌若仙子,比她姐姐清河王宠姬左文岚更胜一筹。只是——”他卡巴着弯弯小眼偷觑着主子脸色。
“只是什么?”黑衣公子一声呵斥,声音虽轻却极具震慑力,矮胖管家身子一抖腰躬得更深了,“只是奴才听闻左二小姐与尚书徐大人早有情意,徐大人亲画首饰图样送至珍宝斋,只待十日后三套如意首饰打造完毕,便要去——”说到这儿,他歪过白胖大脸,向着主子谄媚一笑,故意将语速放缓,“徐大人便要去左府下聘了。”
见黑衣公子脸色微沉,忙慢下脚步落后少许,咂巴咂巴嘴低声咕哝起来。但不知他有意无意,声音虽轻,却刚好入得身前人耳中:“徐尚书真是好福气啊,大权在握叱咤朝堂,地位已在万万人之上,便是这红颜知己,也堪称花中牡丹,人间……”
“徐——防——哼!”黑衣公子切齿冷笑打断他的话,柔声轻语:“万万人之上,却也仍在一人之下;大权在握,可这权利却也只一人给得他。”他刷地收回折扇,看似清幽的眼神深处,竟隐现着丝丝杀机,文质儒雅的外表下,掩藏的却是一颗寒意透骨的心。
“是是,主子说的是,”矮胖子装模做样地轻扇自己嘴巴,“是奴才失言,奴才失言了。”
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质傲清霜色,香含秋露华。
衔华客栈偏居洛阳城西南角官民杂居之地,白墙灰瓦斑驳朱门的老房院,生意本就冷清。又因距着太仆韩棱府不远,近日常有军卒在附近路口盘查过往行人,更累得生意一落千丈。可自从五日前那位素衣少女入住客栈,生意竟奇迹般红火起来。
也难怪,常言道秀色可餐,更何况店里住的是这么位嫡仙般的人物,客人又怎能不趋之若鹜?
而此时,“衔华仙子”正俏生生地倚坐书案前,一手拄在桌角,下巴优雅搭于手背之上,另只手举着玉环轻轻摩挲着,秀发如墨凝眸沉思。
“法从缘起,如来释因。君星明灭,灾祸得解。万般纠结,是缘是孽?”此语到底应作何解?当日与圆业大师匆匆一见,他连话也不曾听我说过半句,只盯住这枚玉环念出几句偈语便转身离去,口中不断重复着“同心结……同心结……”现下细想起来,当时禅院内晚课声悠扬,竟也辨不清他说的究竟是“同心结”还是“同心劫”了。
正自思忖着,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未开人未到雀跃之声已然传来,“小姐小姐,舅老爷一家得救了!”房门砰地被推开,满面喜色的倩雪风一般旋至面前,“小姐,圣上颁旨大赦天下,韩府上下幸免于难。”
“大赦天下?”拾了帕子递过去,示意倩雪先擦擦额前密汗,小心翼翼地将玉环系回项间,黛眉微蹙,“不年不节的,也不曾听闻宫中发生什么大事,怎么忽然大赦天下了?”
“谁说宫中没发生大事?那是小姐你不曾听闻罢了,外间可传得很是热闹呢!”倩雪随手抹了把汗,细心帮她整理好衣领,“听说咱们入城那天,皇上微服到白马寺与住持方丈参禅,偶遇太尉左大人的小女儿竟一见难忘,第二日便宣她入宫封为贵人了。”
“白马寺?”不知怎的,那位玄衣公子的形象蓦地清晰浮现眼前,她苦笑着摇摇头,“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倩雪取过团扇为她轻摇着,“这位左贵人甚得圣心,皇上龙颜大悦,这才在今日一早颁下大赦旨意。只是不知——”倩雪歪过头眨巴着一双俏皮的大眼睛,“这左贵人与当日咱们在寺中见的那位小姐相比,谁的容色会更胜一筹呢?”
按下她手中团扇站起身来,“倩雪,收拾东西吧,随我去拜望舅父大人。”
含光殿坐落在甘泉宫昭阳殿东阁内,地上方方整整的水磨青砖,一块块磨砖对缝平整如镜,殿上朱漆粉垩画栋雕梁甚显尊贵。殿外廊阁间流水潺潺芳草萋萋,却又是另一番天地。只可惜如此美景和幽雅氛围,却被不时传来的凄惨哀嚎告饶之声破坏殆尽。
殿内一人正靠在紫檀麒麟纹官帽椅上,头戴嵌珠翼龙冠,身着明黄团龙袍,看去年尚不足双十,身材修长仪容不凡,眉目清秀俊面如玉,唇红齿白英眉上挑,向着门外小太监扬手一摆衣袖道:“罢了,叫他进来回话。”冠上明珠随他动作轻颤起来。
“皇上——奴才知错了皇上,还请皇上饶命啊——”一个矮胖身影连滚带爬扑进殿来,匍匐在座上人脚前,哑着嗓子涕泪横流地嘶声道:“皇上,是奴才办事不力察问不周,还请皇上再给奴才一次机会啊,皇——上——”
少年天子伸手拉起面前之人,亲自为他拭去面上泪痕,“季产,不要怪朕。”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啊皇上。”郑众颤巍巍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躬腰退至侧旁。
“你这次确实查得明白了?她是韩棱的外甥女?”
“回皇上,奴才已着人细细查明,此女确是韩棱亲妹所生,姓楚名芸,其父楚济州原是陈留郡守,七年前病死任上。三个月前她母亲亡故,这才入京来投奔韩棱。”
“喏,”一卷黄绢递在他手上,“圣旨已拟好,去韩府宣旨吧。”
“只是皇上,那左贵人她——”郑众小心翼翼接过圣旨,低眉敛首恭声问道。
“萱儿虽不及楚氏天人之姿,却也服侍得朕甚为舒心。且留她在身边,不乏为牵制徐防的一招妙棋。”少年天子脸上现出柔魅一笑,机谋颇深的一句话在他说来竟如吟风弄月般轻松自在。“不过季产,如若此次再出纰漏,”他伸出一只丰润白净的手轻拍在身旁人肩上,“你便伺候先帝去吧。”说罢撤手举步向殿外走去。
矮胖身形一个激灵,啪!一颗豆大的汗珠滴落脚下,身子不自觉地筛起糠来,方才受过杖刑的臀腿伤处竟吓得连痛楚也感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