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昭阳殿外的侍卫，远远望见一道白影移形换步便至眼前，刚要拦截喝问，来人却在阶前戛然驻足。几人使劲揉了揉眼睛，没看错吧？这冤鬼怎么瞧着这么像尚方令蔡伦蔡公公啊？
蔡伦也顾不得理会他们，低眉垂手站在门外慢慢酝酿起情绪来，直到两条大鼻涕漫过河去，眉稍鼻翼唇角全都耷拉下来，这才深吸口气一撩乱发，抽冷子一声狼嚎：“皇上——可大事不好啦——”
门前几位哪有这准备，差点儿没一跟头从阶上栽下去。
刘肇正温香浅尝软玉在怀，陡听门外一声尖嚎也吃了一惊，放开左贵人起身怔怔道：“是谁在殿外如此喧哗，快去看看！”
两个小黄门还未及挪步，便见一道白影连滚带爬抢进殿来，飞扑至和帝脚下，涕泪横流捶地哀嚎：“大事不好啦——皇上——”
刘肇低头仔细瞧了半天，这才认出脚下趴的冤鬼是蔡伦，纵使他城府再深，也不禁心下骇然：“怎么？出什么事了？”
不会是窦氏党羽作乱了吧？自从太后驾崩，自己便大肆诛杀窦氏亲族，听说坊间对此多有微言，莫非……他一把抄起蔡伦，沉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快讲。”
左文萱早知蔡伦是邓后的人，自是看不上他，蹙眉举步离开正位，娉娉婷婷地转到另一侧，挽着袖子研起墨来，眼角余光却瞟向他，心下琢磨着这家伙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皇上啊——”蔡伦如丧考妣大放悲声，“徐尚书连日称病不朝，却原来另有心思。今日酉时，他已迎娶韩棱义女韩嫣小姐为妻啦——”
吧嗒一声，蔡伦抬头望去，只见左贵人手中砚台翻落，墨汁染上青葱玉指，脸色苍白身摇欲坠，似已支撑不住。
耳边又传来扑通一声，蔡伦扭头回看，只见刘肇跌坐椅上，双眼发直周身僵硬，脸颊一个劲儿地抽搐着。
蔡伦那边瞧瞧左贵人，这边再看看小皇上，脑袋转了几个来回，终于撕心裂肺地狂嚎起来：“不好啦——快来人呐——”
永元九年四月十八日，尚书徐防迎娶司空韩棱义女，在朝百官皆至府道贺。和帝因感风寒未能成行，遣新任中常侍蔡伦代送贺仪。大长秋郑众服侍不周，致使圣上抱恙缠绵半月之久，被杖责四十，去中常侍职，降为钩盾令。
仲夏入暮时分，尚书府后园内幽雅静谧，比外间的喧闹多了一分宁静，亦较午时的炽烈多了一分恬淡。石廊绿叶掩映曲折蜿蜒，转至池塘处于水上构筑一荷叶亭，翠绿亭盖木色四柱，气韵清雅古香古色。
亭下池水澄澈，池上一人凭栏而坐，浅碧衣裙就体而裁，一手扶栏一手轻拄香腮临水照影，如缎秀发只以白绫挽束着。伸出手去拨弄池水，道道涟漪自手掌向外扩散，思绪也随之飘远。
半月前，她还是远来投亲的一介孤女，可现在，她已成为京师中最令人艳羡的女人——司空义女，尚书夫人，即便是宫中盛宠的左贵人也无法与之相较。毕竟宫中妃嫔无数美人如云，而徐尚书对夫人的悉心呵护千般宠爱却早已传得街知巷闻。
只是如今，她不再是楚芸，而是韩嫣。扬手拨弄，池水再次漾开去，指间丝丝微凉上涌。
将食指竖在唇间，向着倩雪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徐防径直走上回廊。远远望见伊人倚栏低首沉思，恍惚间仿佛见她回身缓摇玉臂轻唤“徐郎”。
“文萱。”他抑制不住内心激动快步迎上前去。
“谒卿，你回来了。”韩嫣闻声回身，展颜淡淡一笑，裙角随她动作扬起好看的弧线。
徐防怔忪止步，定定望着眼前佳人，面上表情未变，眼中笑意却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令人难以察觉的苦涩和遗憾。
“倩雪，”韩嫣平静地向着园外吩咐：“去叫宽伯开饭。”
“嫣儿，”注意到她眼神里的波澜不惊，徐防心中涌起一丝愧疚，柔声道：“今晚不在府中用膳，我带你出去。”
“真的？”
望见她脸上孩童般欢快雀跃的表情，徐防的心情也顿时轻松起来。这个淡然高贵、坚强自信、纯真却又深刻的女子啊，总能令他发自内里地全身心放松下来。成亲后他再未留宿过宫中别馆，并非朝事轻松，而是处理得再晚也要赶回府来，只因韩嫣入住后，这偌大庭院里忽然生出一种令人倍感宁静祥和的归属感。
“当然真的，何时骗过你？”语气中多了分关爱和宠溺，“今夜有庆典，带你去看，你定会喜欢。”
“大人——”老管家徐宽扬着一封缣书三步并两步地寻至园中，“宫中急召。”
徐防接来看罢脸色微变表情严肃，“嫣儿……”
“去吧，”韩嫣淡笑如风，“朝事要紧，宫中不能没有你。宽伯，”她转向老管家，“立即着人准备轿撵，”又将倩雪唤来，“快去把厨房灶上温着的参汤端来，让大人喝了再走。顺便叫祥瑞为大人取件长衫来，夜里露重，别着了凉。”
徐防瞧着她有条不紊地安排打点，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派头，心中只觉暖意融融，下意识地拉过她手握在掌中，“嫣儿，真对不住……”
韩嫣刹时羞得粉面绯红，往回缩了缩手未能抽出，便任由他握着，垂下细密卷翘的睫毛，“谒卿，早去早回。待我去瞧了热闹，回来讲给你听。”
徐防喟然一叹，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越来越觉得自己亏欠她良多，对她的感觉，已说不清到底是歉疚、心疼抑或是别的。无言紧了紧手，却赫然发现韩嫣温柔恬静的俏脸上眼帘微垂，嘴角带着一丝甜甜笑意，神情略显忸怩。
是啦，虽说假凤虚凰，私下里以兄妹相论，可自己却也是她唯一亲密接触的男子。望着她眉间无意展露的小女儿娇羞之态，徐防不由看得痴了，绵绵切切的情意就这样在不经意间荡漾开来，拨动了他心底那根最脆弱的弦。
“多叫几人陪你，万事小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