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泉城的黄昏,北风呼啸南下,带来一阵阵冰凉。
五里工业区中原路一侧某知名运动X品牌工厂门口处,一阵阵喧闹传来。有好事者路过试图凑过去一观究竟,却见厂门口堵着七八个保安拦着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年轻人,同时紧紧盯着路人,一脸生人勿近的凶厉。那个年轻人四十开外,衣着简朴,神情激愤地同几个保安在争论着什么,几次试图冲破厂门口保安的围堵均告失败,其中一个保安还狠狠一脚将年轻人那台破旧的自行车踹翻在地。
终于,有个路人看不过去,偷偷拨打了110报警电话。没多久,一部警车呼啸而至,从车上下来两位年轻的警察。
随着110的到来,胆大一些的路人终于凑近了厂门口,原来是一个工人离职不做了,要离开工厂,因为没有放行条,工厂保安不让工人离开,要求工人找厂部领导开具放行条才能离开工厂,并向110解释这是工厂的规定,只要是工厂员工,必须具备放行条才能走出工厂大门。
110查看了年轻人的身份证,询问是否发生打斗冲突,得知只是争吵,也就没做笔录,其中一位民警和一位保安说了几句,那位保安随即回到厂门警卫室打了一会电话,然后出来打开了自动门,然后民警告诉年轻人可以离开了。
年轻人一脸茫然地从地上扶起自行车,刚推了一步,自行车却发出一声刺耳的咔咔声,轮圈不动了,而年轻人恍若未觉,继续使劲推了一下,又是一长声轮胎摩擦地面的噗噗响,年轻人这才醒悟过来,只见自行车前轮轮圈已经变形弯曲,自然是无法行驶了。
年轻人望了望保安,所有保安都避开了眼神,他又看了民警一眼,嘴唇蠕动一下,试图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犹豫片刻还是放下了自行车朝门外走去,在穿越自动门一瞬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朝胸前望了一眼,伸手摘下了员工牌,并取下了员工牌上的相片拽在手心里,接着把厂牌放在自动门旁边的空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保安神情冷冽站着未动,民警也没吭声,十来个路人也只是在十米外悄悄看着那个年轻人神情恍惚地一步步走远,待到年轻拐过路过不见,这才悄悄又望了保安们一眼,三三两两离开了厂门口,接着民警也上了警车离开了。
北风依旧呼啸,X工厂外的马路依旧冷冷清清,时不时经过一两部载重货车,卷起漫天的尘土,如一条黄龙般,滚滚向前,保安们也躲进了门口警卫室,只有距离厂门内侧七八米处靠边停放的一台破旧自行车似乎见证了一个事件的发生,而在厂门外,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人知道一场冲突,没有人知晓110来过,而见过冲突的路人早不知去向。
在这个遍地是运动鞋服工厂外来务工者是本地人口十几倍的闽南小城,一个工厂工人的离职冲突事件,泛不起半点涟漪,这个五里工业区,仍旧有数万务工者分布在大大小小的数百家工厂中,为泉城鞋服行业的繁荣默默劳作。
而就在X工厂几百米外,一个人影蹒跚前行,穿过了一个又一个没有红灯的工业区路口,中源路口,中华路口,灵石路口……由于对行经路口的大小汽车没有及时避让,不时引来一两声鸣笛乃至及时减速的司机心中暗暗的咒骂。这么好的路,又没有红绿灯,速度上去了,油耗才省,谁不想跑快点呀,一个减速甚至停车,重新起步,一个地板油,待到恢复速度,几毛一块就没了。
那个人影就是那个从X工厂离职出来的年轻人,此时的他脸上已经不再有愤怒的表情,代之是茫然和落寞,以及几分悲伤。如果忽略其早凸的前额,只看眉眼依稀能分辨出他应该是比较帅气的。此时的他,看上去额头头发掉得差不多,眉毛也似乎稀疏一点点,眼眸更是暗淡无光彩,一脸的胡子拉茬,反正就是写满了沧桑和无奈。
如果从医生角度去看,这证明是雄性激素分泌过旺,这是一个因为长期遭受精神压力导致重度脂溢性脱发而没及时治疗导致早凸的经典样例,如果忽略他的神情和衣着,他也一定会是那些莆田系医院格外欢迎的患者。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走在马路上,大街上,太普通,也太平常了,没有人会多看一眼,只有行经身边的人偶尔会投来诧异的眼神,个别大姑娘小妹子的眼神似乎还有点战战兢兢,似乎这个貌不其扬眼神空洞不闪不避走路的人的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危险,也都是偷偷瞧一眼就迅速远远地避开了。只有路边个别小店的老板默默注视了一会,叹息一声后就又低下头去了,除此之外,再也无人关注这个人。
他叫安文。
安文今年堪堪18周岁,刚刚读完高中的他早早地进入社会,也许是家境一般,也许是成绩一般,面对将来大学那高昂的学费和生活费,以及农村读书无用论的熏陶,结合自家那几亩烟田一年不过一两万块收入的实际,他也就熄灭了继续求学的心思。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一直觉得,自己从高一开始头发狂掉仅仅两个月不到额头就几乎光秃,就是因为那该死的高中生活所致,为此他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平时没少被旁人嘲讽,而且从高二分班以来他也从未获得过任何一个女生的好感,为此他早早地就调到最末排座位。
那时的同桌叫郑小军,一个从小父母离异性格腼腆又内向的男生,课堂经常莫名其妙喜欢发呆,高二高三两年,他们这一桌,就这样安安静静过来了。老师也很少关注末排的学生,因为要么是调皮捣蛋成天逃课,要么是早恋经教育被判定不可救药,要么是去练体育,总之这三类学生,在老师眼里都是不安分不稳定的角色,不求他们上进,只求他们能够在课堂上安分一点,高考后领完毕业证书滚蛋了事,反正也不指望他们为学校提高升学率。
说到另一个不上大学的理由,这还得从七八年前村里一户人家的娃高考没考上,后来自费送孩子到泉城仰恩大学念了几年,钱花了好几万,毕业后却没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回家又被邻里乡亲流言蜚语刺激得呆不住,结果还是跑了出去,被传销组织困住了,家人没辙只好出去捞人,又费了五六千块,在工资还普遍是八九百块的九几年,这代价是极其高昂了。
有鉴于此,除非孩子特别能读书,成绩特别好有望上一本,否则在不包分配的21世纪,就算大学再怎么扩招,入学门槛再低,在农村人眼里,也是不值得去念,尤其是念大学是越来越费钱的,学费一年近万,生活费一月近千,一个专科都是五万打底,本科就更高了,要知道,乡下娶个媳妇也才三四万块。
安文的性格比较跳脱,甚至说起来还是有点怪异的,要么胆子很大,一言不合就能和班级里块头最大的男生干一场,就连保卫科外号暴龙大爷的虎须,他没事也能撩拨一二次甚至还偷偷用百草枯放倒了保卫科的狗,要么很孤僻,他可以如郑小军一般,一天可以不说一句话,早自习晚自习,他可以拿着书静静地看,但若是凑近去瞧,似乎他眼神也不是放在书上,似乎是在思考,可一早上或者一个晚上都盯着一页书在思考,这未免也太扯淡了点,说是发呆么,又和郑小军不一样,起码安文的眼神还是正常的,该眨眼就眨眼,该有的小动作一个都不缺。
能惹事,不怕事,也不在乎事,这就是班主任林芳最直观的感觉,平时没少说教,但都无济于事,不出两日,还是照旧,有心想请家长,却又不忍让其父母跑60公里山路,于是只能对安文在县里的堂叔说了几次,因为安文到县中来念书,生活费就是父母寄放在堂叔那边,每月雷打不动两百块。在S县小吃还是一块钱进店的时代(拌面就是一块钱),两百块也是不小的数目了,足够平时的伙食零用了。
而事实上,他一月生活费也就是一百二三,基本上就是饭钱,偶尔交几块钱班费和材料费,不买书,不买衣服,不吃零食,也不过生日,所以每月可以剩下五六十块钱,因为知道每月可以找堂叔拿两百块,就算可以少领几十块,他依旧还是一月拿两百块,省下的钱,存在了邮政储蓄存折里,就天知地知。
虽说安分成绩一般,但也不至于太差,只能说是在班级中游,三四十名,若是努力一点,高考考个专科还是有希望的,至于三本,也是有些许机会,只是比较渺茫,至于那些一本院校的二级学院,这就是差生的福利了,一年学费小两万那都不算事,有点钱的差生,照样玩,照样闹,只要父母不差钱,一样有机会上好大学,毕业证一样是全日制,没有任何区别,这也是近年来一个公开的事实。
不过安文从不去想这个,福大鹭大的二级学院距离他太过遥远,如果高考发挥正常,或许某个专科院校,应该就是自己的菜,比如XX广播电视大学啥的。
遗憾的是,高考他才考474分,距离二本线还差2分,而填写的专科志愿,他都是选择不可调志愿,一路掉下来,最终志愿无人问津,好在本市的电大给他发来了一个录取通知书,聊胜于无。
面对这样的现实,安文没有什么不甘的心里,甚至没有半点多余的想法,和父母说了没考上,父母沉默片刻后问要不要补习一年再试试,安文直接说不想再念了,就算考上了也供不起,供得起出来后也不一定找到好工作,还是早点出去打工赚钱吧,父母知道他成绩一般,尽管心有不甘,加上老大还没成家,再供养一个大学生力有未逮,也就熄了让安文补习再考的心思。
就这样,安文想到出去外面打工,尤其是,他想到城市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