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虎儿急于把自己转变为局外人,挑高声音说:“嗨呀,无颜你就别犹豫了,我看你嫁给大石头挺好!你和大石头留在江南,好好过日子,将来我们从江北赶回来看你们和小石头——哎,无颜,你去哪儿啊?”
庄无颜如箭飞奔出来燕楼。
“无颜!”宋大石也跟着追了出去。
东堂剩下的人面面相觑,阿拐婆平静提醒道:“小姐、小少爷,收拾收拾,天黑我们就该上路了。”
“我不走!”林虎儿赌气也要跑掉,却被阿拐婆抢先击中穴位打昏。巧儿见瘦弱的阿拐婆毫不费力地抗着林虎儿的身躯进了西院,她嘴巴张大得可以装下一整个咸鸭蛋!这阿拐婆是些身手的,可她要怎么通知令娇姐姐呢?
“巧儿,你也走吧。”虎娘下了逐客令。
.
拨开一层层扑面而来的繁密柳条,不知沿河跑了多久,庄无颜再也跑不动了。
她跳下一个废弃的小码头,托腮坐水边石阶,头上弯弯的拱石桥顶传来车马忙碌的穿行声。近处河面闪着金穗,贴着她的脚尖滚滚波动。
除去来燕楼不说,金陵是座很美的都城,庄无颜想不出天下有比它更美的地方。就算有,她也不去。她只是秦淮河畔再平凡不过的小女子,没有伟大的抱负、没有惊人的才华,嫁给谁都好,只要不离开金陵城。
庄无颜的执着似乎显得有些没道理、甚至没有出息,但她止不住眼泪簌簌掉下来。
宋大石站定在稍远之外,心疼地悄悄看着。他想靠近,又怕唐突,想无颜此刻或许不愿见到他吧?
“大石哥?”庄无颜回首轻唤。宋大石提气,微露暖笑。
碧水岸,二人并阶坐,宋大石一双浓眉下黑眸斜垂,声音柔沉开口:“无颜。”
“嗯?”庄无颜面上泪痕已干,转头瞧大石哥令人心安的俊毅侧脸,听他对自己说:“无颜,你知道吗,小石头曾让我与他一起离开来燕楼。他建议,我们两兄弟去外面闯一番功业,然后双双娶个名门千金回来,呵呵。”
庄无颜含笑:“嗯,这话真像小石哥说的呢!”
“我没答应他,无颜……”宋大石脸色变严肃,毫不犹豫地握住她放膝头的手。
宋大石用几近誓言的语气道:“无颜,我不想娶什么名门千金,我只想娶你一个。你,嫁给我吧!”庄无颜莫名觉得整只手臂发烫,怯声问:“大石哥?”
“无颜,嫁给我。”这次,宋大石的人镇静下来,眼神却不减坚定地向她许诺,“我会对你好,对你好一辈子。我要赚很多钱给你,为你开一家比来燕楼大得多的多的酒楼。我要你比金陵横街上任何一位夫人都尊贵,我要你入我宋家的宗庙!”
风压柳梢低垂,庄无颜无声抽手,原来她没有她想象的了解大石哥,而大石哥也并不了解她的心意。她不在乎什么富丽名贵,她在乎的是……庄无颜的心绪发出史无前例地躁动,现在她也说不清了呀!
宋大石见她不露喜色,耸肩问:“或者,你喜欢嫁给虎少爷?”
“不、不是。”庄无颜无心作答,“比起虎少爷,我当然想嫁给大石哥。”只是没有能回到过去的法子吗?大家聚在来燕楼的日子,多么地无忧无虑……
“无颜!”宋大石稍稍能理解那晚弟弟苦心劝说自己的心情了,他引用宋小石的话讲:“我们已经长大了,来燕楼再好,呆不了一辈子。天涯四处皆可安家,而且我会照顾你的,决不让你吃一点点苦、受一点点委屈!你不相信我么,无颜?”
庄无颜第一次见到大石哥如此急迫地劝解,她心底慢慢动摇了。毕竟,她一直仰望着大石哥长大,他坚信的事情,定有他的道理。
“大石哥,我们,要去哪儿?”
这是无颜答应嫁给他了?宋大石一阵欣喜:“去吴地吧,带上‘小山’!听说钱王爱民,临安的街巷聚集来自天南地北的商贾。还有那钱塘湖,我幼时随父亲去过一回,湖光山色真属天下无二!”
“临、安?”庄无颜吐出全然陌生的地名,秦淮河水在她的明眸里铺洒清辉一片。她没想过离开金陵城,但若跟着大石哥、去临安,听来不算特别可怕?
“好。”庄无颜淡淡舒展蛾眉,宋大石胸中的喜悦霎时满溢!
.
二人讨论着,悠闲步行回来燕楼,一进东堂却发现等在门口的虎娘的脸色不对劲。
“死丫头!”虎娘二话没说,上来掴了庄无颜一掌!庄无颜掩面不明缘由,宋大石挺身问:“虎娘,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打无颜?”
“为什么?她前脚刚跑,虎儿就不见了!我们已误了船期。”虎娘指指桌上系好的大小包裹,身子像断了线似的倚桌坐下。阿拐婆劝说:“小姐别急,老奴再去寻寻。”
庄无颜左颊火辣辣得疼,颊上带着指纹的暗红印记更加突显,她却顾不得自怜,关切问阿拐婆:“虎少爷走了?他没说去哪吗?”
“嗯。”阿拐婆口上不透,心里明亮如镜。林虎儿被她打昏,怎可能自己走出去?是那巧儿丫头捣的鬼!哼,前几次因为小姐的话心软放过她,再见,定要取她性命!
“等等我,阿玉。”虎娘一走,楼里只剩庄无颜两人。庄无颜推推大石哥的手臂,请求:“大石哥,你也帮忙找找吧!”
“不要。”宋大石捧起她泛红的面颊,负气低语,“我刚说不会叫你受苦,你就挨了巴掌……我要留下来陪你,哪儿也不去。”宋大石宽厚的掌在她颊边轻轻摩挲,有些罕见的顽皮又有些入骨的暧昧,“无颜,你答应嫁给我了,可不能反悔哦。”
庄无颜忍不住痒,用左肩擦擦脸,继续请求:“大石哥,你就找找看,好不好?”
“唉。”宋大石叹气,他的新娘子还未过门就开始撒娇了?罢,谁让他只喜欢庄无颜一人?
“无颜,你闩好门等着,我去去就回。”
“嗯。”庄无颜笑望他欢快而去的背影。是啊,她没有了来燕楼,仍有大石哥啊!往后大石哥在哪儿,哪儿就是她的家。
庄无颜低头欲关店门,却见门槛内沉积着薄薄一层洗尘。她取来扫帚,埋头清扫,一边心想:小楼啊小楼,不管你以后的主人是谁,都要把你扫得干干净净的。你不要怪我,等大石哥和我赚够了钱,我们就把你赎回来……
庄无颜扫得认真,忽听门外两个女孩儿兴高采烈地谈话声:“一个月两贯钱,脂粉、头钗和新裙子随你挑——在云香楼作琴女,简直比在王府作丫鬟还好呢!”
庄无颜慢下手中的动作,竖起耳朵听另一人说:“真羡慕姐姐,我琴弹得不好。”
“不好你也去试试,保不准云娘喜欢你的长相,把你留下来呢?”
“噢,那就真是太幸运了!”
交谈的女孩儿走过来燕楼门前,庄无颜被忽然闪过脑海的念头吓住:今日的一切都是由秋水姐姐的离开引起的,假如……假如她能说服秋水姐姐回来?
饮虹桥上暮色如虹,粉霞尽染天树。桥头重楼飞檐张青灯、结赤彩,楼内飘出袅袅丝竹声与客人的欢歌笑语。
庄无颜怀抱修长的卧箜篌琴身,深思伫立饮虹桥顶,在云香楼酒醉尽兴而归的客人成群呓语着经过她身旁。庄无颜珍惜地手抚素漆琴面,她的心向着身后来燕楼,偏偏脚步不听话地朝那云香楼迈去!
“哎呀,客官走好,客官常来啊——”云香楼前,装扮艳丽的姑娘招呼往来酒客,庄无颜蹭着脚步上前,细声问:“请问,要琴女吗?我、我是……我、我会弹……”
门前姑娘爱搭不理地吊眸瞧她一眼,摆手说:“我不管挑琴女,我只管揽客。不来喝酒,就快走!”
庄无颜诺诺退下,紧紧抱琴垂首站在门旁站。夜色升上去、暮色退下来,庄无颜自觉等下去不是办法,再度启声询问:“那……我想进楼当琴女,要找谁呢?”
揽客姑娘尖着嗓门,冲外一指:“你想进云香楼?呵呵,她们全——都想进云香楼!排队等着去吧,明早云娘会亲自选拔你们。”
庄无颜回头,对街灰暗的影子里蹲着许多依偎乐器小女孩儿,个个目光狐疑地盯着她。
“明早?”不,那太迟了。
庄无颜深知她一见大石哥的脸,便不可能再起违背婚誓的决心!她并非不想嫁给他,事实上,除了大石哥,她不知还有谁像他那样真心诚意地愿娶她做妻子——然而,她没法下定决心嫁给他,至少不在今日、不在今时。
云香楼前灯火如云,炙烤她光洁的额头,庄无颜清晰记得,那日在隔绝满城繁华的清凉山庄里,皇甫将军对她讲:心之所向,无人可变、无物可撼、无语可乱……
她若真心想放弃来燕楼、追随大石哥去吴地,那她根本不会鬼使神差地溜进虎娘的房间偷出卧箜篌!她骗了大石哥,却骗不了自己的心。
“我说你聋啦?一边儿等着去,别挡门!”
这些年,庄无颜总在模棱两可地过日子,若有人训斥她,她绝不会接话。
“姐姐。劳烦你请云娘出来,听我弹一曲、只一曲。”
“你以为你是谁?快滚,省得我找福妹来打你!”
过往客人好奇瞅这抱琴的女孩儿,庄无颜却倔强地不肯再让步。
何云香早早听到门外的吵闹,赶来一瞧,内心大喜!那不是来燕楼姓庄的使唤丫头吗?也来投靠她何云香了?哈哈哈哈,非把虎儿******肠子气断不可!
“你,进来。”何云香指示庄无颜,不止门口的姑娘,对街苦苦等待的女孩儿们也站起张望。庄无颜眨眨眸子,抱琴入内,楼里歌舞暖香席面而来。
云香楼堂内,楹柱雕金凤、雪壁画梁通,上下垂廊勾连、花阁相望,一时看傻了初入楼来的庄无颜。
庄无颜不敢多作东张西望,步步紧随何云香,仿佛一个不留神,她就会迷失在醉眼朦胧的酒客与广袖抹琴的伶女中。
何云香将她带入楼内一间红帐垂窗的屋子,吩咐下人道:“你们几个,给庄姑娘换身衣服,好好地梳妆打扮一下,她赶着登今晚的斗凤台呢!”
“是,云娘。”使女恭敬从命。庄无颜不懂云娘的意思,惶恐道:“我……只想进云香楼,不想别的。”庄无颜自觉省略了见到秋水姐姐就劝她回来燕楼的想法。
何云香不关心她为何而来,似是对她早有安排,翻眼回庄无颜:“想进我云香楼就得先登斗凤台,客官听得满意,我才会留下你。不然我留一个废物,何用?”
“……”庄无颜压腭看何云香粗壮的背影扭着离去,身边使女围上来道:“姑娘,把琴放下,我们好为你梳妆——呀!”一人看到庄无颜左颊的印记,吓了一跳,但很快另一人安慰说:“找一片红纱来蒙上就好,没有我彩珠画不了的面,呵呵。”
使女们接过她的素琴,脱下她的外衣,庄无颜愣愣地任人摆布。云香楼,她暂时是进来了,庄无颜双眸迷茫地想,斗凤台又是什么?
酉时,云香楼正值一日里生意最为兴隆的时候。
琴堂当中,四幕粉纱撩起,缥缥缈缈地,台上置一琴一女。众人的目光皆被那筑阑内的唯一一名琴女吸引去——那即是今晚,登上斗凤台的姑娘。
漂亮姑娘谁不喜欢,可干巴巴地坐在角落鼓琴,总比不上绝世独立、万众瞩目来得摄人魂魄!斗凤台,正是云娘挖空心思,想出的这样一个留住酒客的好主意。每月十七,谁登上斗凤台,谁就是云香楼的魁主。明日再想来听魁主听琴,非得洒大把银子!
何云香唇挂毒笑,看台上不知所措的蒙面女孩儿,今晚的“魁主”轮不到庄无颜。把那女孩儿捧上台,全是为了讨好一位贵客。
“云娘恭喜九公子、贺喜九公子!”
何云香谄笑着半入竹帘,帘内白衣男子折扇抵在樱红薄唇之下听她说:“公子荣升四品殿直大将军,常伴龙颜,前途无量唷!”何云香粗指斗凤台上,“那姓庄的丫头,没用我费心,自己找来了。不知公子是想叫她出丑呢,还是‘出、丑’呢?”
何云香第二遍特意加重了语气。帘内冯休一改往日奢侈装束,穿得素净,全身的气质随他挺得笔直的脊梁骨,倏然变得凌厉、危傲。他,即是云香楼最大的金主。整座云香楼靠他的慷慨解囊,平地而起。
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冯家九公子的今时不同往日了!
“随便……”冯休翘眉答,“只要把那丫头留下就好,记得,让她多吃点苦头。”
“是、是。”何云香点头退下。天上掉下个大金主,她自然得用双手捧着,虽说何云香不明白冯九公子为什么会突然看上了她的云香楼,更不懂他对那丫头揣的意思……
“啪、啪!”两下击掌,楼内安静,庄无颜惴惴看云娘递给她一个手势。
台下客人一个个都兴奋地后仰脖子,窃窃议论:琴台上的姑娘红纱遮面,莫不是美若天仙、怕人一瞥不能自拔?
面对无数双眼睛射过来,庄无颜很紧张、也很害怕。她只想快快通过仙娘的考核,进入云香楼,去见秋水姐姐。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紧张,好像越怕出错就越会出错。
她眼望卧箜篌,弹指拨动了第一根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