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之坐在车里,闭着眼,不说话。
黄紫貂和廉负荆一左一右将他围在中间,脸上看不出什么,可心底里有多沉重,却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三人同样是无双境界,可相比起来,李牧之却要更胜一筹。十年前西蜀天机山人就说过,李牧之此生势必是要达归一境界的,只是现在,想来是没机会了。
方才黄紫貂介绍赵王的赏赐时,故意将“上等佳酿”放在了末尾,李牧之自然能听出弦外之音,可却没去动那壶酒,摆明了,是一心求死了。只可惜他那一大家子,却还当李牧之只是在上朝的时候出言激怒了王上,被派来这里戴罪监察。也不想想,戴罪监察的话,用得着将御林军副统领赵文远,和礼部左侍郎贾文正一起在旁监视吗?
虎父犬子。
黄紫貂心里叹了一声。
不过马上,他又不由得想起了青木。对于这个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奴隶,黄紫貂对他的好奇一点都不比贾文正来得少。想了一会儿,黄紫貂不由微微摇了摇头。这些事情,他又管不着,再说有贾文正在,或许不用等到明天天黑,他就能把青木的底细翻个清清楚楚。
黄紫貂看了闭着眼的李牧之一眼,嘴角微微一弯。
区区奴隶?谁会相信?
车马隆隆,驶出内城。
一直不吭声的廉负荆,突然问道:“那个青木,是你的孙儿吗?”
李牧之睁开眼,沉声反问:“是又能怎样?”
廉负荆道:“你和我打一场,我保他在泰安城内不死。”
李牧之问:“那出了泰安城呢?”
廉负荆回答:“出了这座城,我也无能为力。”
李牧之沉默了片刻后,说了一个字:“打。”
黄紫貂微微皱眉,却没有反对。想反对,也反对不了。
马车行驶了半个时辰后,终于到达泰安城的正西门下。
下了车,不用黄紫貂吩咐,下面的侍从就招呼着摆好香案。
黄紫貂拿出王旨,站在香案前,李牧之单膝跪在正前方,其后廉负荆等人逐次跪下。
“诏曰!”黄紫貂张开嗓子,宣大声读道,“镇国公、定西将军李牧之,因于朝堂之上出言欺君,故发配泰安城戴罪监察,然寡人念卿劳苦,且年事已高,特遣威远侯、镇西将军廉负荆,赐金帛等物以慰将军。盖因国事繁重,寡人无法亲临,又欲与将军一聚,故命人携美酒一坛,望你我君臣,可相隔千里对饮一杯,以表寡人念卿之心。”
“罪臣接旨!”
李牧之大声回答,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
黄紫貂尖声吩咐道:“为镇国公上酒!”
两名内侍,端着酒壶和杯子上来。
黄紫貂倒满两杯,一杯递给李牧之,一杯放着没用。
李牧之接过酒杯,想都不想,仰头一口喝干,然后砸吧砸吧嘴,笑道:“屁个好酒,和老夫年轻时在家乡喝过的没什么两样!”
黄紫貂稍稍松了口气,微微躬身,朝李牧之一拜,道:“李将军对赵国之恩,赵国人永世不忘。”
李牧之淡淡一笑,随手扔掉杯子,问道:“这是你的心里话?”
黄紫貂坦诚道:“咱家这一生,只佩服过三个人,其一是西蜀天机山人,其二是楚国霸王项巨鼎,其三是先王,李将军本来只能算半个,可今日,咱家佩服将军八分。”
李牧之道:“天下英雄无数,老夫能让黄公公佩服一下,倒是不容易。”
黄紫貂道:“天下英雄确实多,只奈何咱家此生没出过邯郸几步,大多无缘相见。”
李牧之叹道:“是啊,这天下江山何其锦绣,真正能踏遍的,又有几个人。老夫本以为,有生之年可以看见天下一统,却是无法见到这一天了。”
黄紫貂一阵沉默。
廉负荆故意咳嗽了一声。
李牧之笑了笑,道:“这九华化功散,不出半个时辰就能奏效吧?”
黄紫貂点点头,李牧之伸出手,大喝一声:“剑来!”
摆在车内的破军剑,疾飞而出,落在李牧之手上。
李牧之剑指廉负荆,傲然道:“早闻廉将军用刀,天下难有敌手,今日倒可以瞧瞧,到底是你的刀霸道,还是我的剑卓绝。”
廉负荆不吭声,默默抽出了刀。
劲气四散,连黄紫貂都皱着眉头,赶紧避开。
……
……
青木站着愣了半天后,忽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左右看了看,看见郑大正贴着院墙出大气,青木走上前,显得有些尴尬地问道:“郑大人,现在卖身契都撕了,我以后要去哪里啊?”
郑大一愣,反问:“你想去哪里?”
青木道:“这里的活都做完了,现在公爷一走,我也不知该跟着谁,要不我和我一起回家好不好?”
郑大连忙摇头道:“你离我远点,我可不想再遇上这个公爷,吓死人了。”
青木有些无奈,又自言自语道:“那我到底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郑大道:“你去问公爷啊!”
“对啊!”青木一拍脑袋,急忙朝马车驶去的方向追去。
……
……
城墙以外,几十丈方圆的地方,全都已经被清空。黄紫貂隔着大老远站着,依然能感觉到从战圈中传来的磅礴剑意,以及廉负荆那拔刀便成狂的凶气。
李牧之确实是名将中的一个异术,明明有一身武艺,却从来不做那勇冠三军的事情,一直以来,在黄紫貂的心中,李牧之似儒将更胜一个武夫。可偏偏,他本人又没有什么学问。实在矛盾得很。
说起上阵杀敌,李牧之偶尔也有做过,不过大多都是战事胶着的时候。一般情况下,李牧之骑马用枪,或是用斩马刀,这两件兵器,他使得都一般,当然,是相对于他们这个级别的武者来说。
至于剑法,黄紫貂倒是只听过李家断金十三剑的名声,却从来都没有看过。
而现在看来,断金十三剑,确实名不虚传。如果打起来,光论剑招的精妙程度,黄紫貂自问只能和李牧之打平。
廉负荆不愧是个用刀的名家,在李牧之的剑势下,谈不上游刃有余,不过至少攻守都不狼狈。
看着两个无双境界的高手,以三品武者的境界比试招数,黄紫貂不由笑了笑。
所谓三品武者知招数,其实也不是简单的事情,只是在黄紫貂看来,显得确实有点小儿科,再好看,还是小儿科。天下招数,归纳起来,不过就是快狠准稳四个字,再加上些许以气御剑的小花招,顶天了,也就只能在一州一府热闹热闹,要是真进了某些武宗所在的大州府,这点档次显然就不够用了。
正念想着,远处两人的身形陡然一快。
黄紫貂这才总算提起一点兴趣。
二品武者,登堂入室。
同样是快狠准稳四个字,二品武者就能将自身的特质发挥到极致。
这时候,李牧之的身形,已经几乎只剩下虚影了。
黄紫貂眯起眼,盯着李牧之如魅影般在廉负荆周身飘动着,身法之快,无法用语言形容。
廉负荆大巧不工,出招虽慢,却总能后发先至,挡住李牧之致命的一剑。
七星之一的破军剑与北海玄冰铁所铸的冬羽名刀相撞,碰出明亮的火光,金铁交鸣,音浪如潮,站得太近的几个侍卫,顿时眼耳口鼻冒出血来,急匆匆往后退去。
黄紫貂运起护体真气,犹然站着不动。
远处二人以二品境界缠斗了几十招后,战圈中的气息猛然又抬升了一个境界。
破军剑陡然亮起金黄色的剑芒,冬羽刀刀身尽显黢黑刀气。
黄紫貂嘴角一弯,这是两人的真武境界,世间能将内气外放到这个程度的,不足三百人。
虎啸声响,李牧之将断金十三剑催动到极致,整个人翻飞着,在短短数个呼吸之间刺出不知道多少剑。
廉负荆依然以不变应万变,稳重如玄武屹立。
只是以廉负荆的性格,这种稳重,实则也维持不了不长时间。
“喝!”
一声大吼,廉负荆后退开十几步,刀锋当空砍下,一道肉眼可见的黑色刀气,如玄武吐息,以劈山之势朝李牧之而去。一刀之后又是一刀,连续七刀,在地面上划出极深的刀痕,整个城墙,都为止颤动起来。
黄紫貂脸色一变。
无双境!
廉负荆的无双境真气,居然丝毫不在他之下,但他今年已经四十八岁,廉负荆才不过三十出头!
黄紫貂还来不及做太多感叹,李牧之的反应,就给他带来了更大的震撼。
面对七道无双绝伦的刀气,李牧之不躲不闪,以肉身强行扛住。
浑身散发出金色光芒的李牧之,仿佛天神下凡。
第一道黑色的刀气撞在金色的光芒中,顿时消散不见,李牧之后退一步,光芒也跟着弱了一分。继而就是第二道、第三道刀气,每挡住一道刀气,金光也弱一分。挡了七次,退了七步,当最后一道刀气销于无形,李牧之身上的金光,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黄紫貂目瞪口呆地望着李牧之,怔怔不语。
高手相搏,本就是一念间以命换命,李家《金身决》强悍至此,怕是天下没有一个无双境能赢得了李牧之。
“无双境第一人……”
没来由的,黄紫貂就想这么评价李牧之。
天机山人确实眼光毒辣,以李牧之的修为和武学上的天赋,怕是确实不用多久,就能入归一境了。只是可惜啊……
廉负荆显然没料到李牧之还有这一手,一口气将内息用得七七八八的他,面带惊愕地呆立着,脱力的同时,内心生出一种无力感。
他原本以为李牧之和自己只在伯仲之间,但现在看来,他们的差距不但不小,事实上应该是大得有点离谱。
李牧之挡下廉负荆排山倒海的七刀后,哈哈大声两声,中气十足。一挥手,一道金色剑芒直扑廉负荆。
廉负荆挥刀一挡,整个人却被击飞出去,同时耳边传来李牧之的声音。
“你给老夫七刀,老夫要还你十三剑!”
廉负荆知道李牧之向来说一不二,可偏偏已经无力再战,只能拔腿就跑,朝城内飞奔而去。
黄紫貂见廉负荆往回跑,不由暗骂一声,转头就逃。
城墙下看热闹的一群侍卫顿时炸了窝,闹哄哄四处逃命开去。
李牧之杀得兴起,大笑着追进城内。
八九道剑气四处横飞,原本被整平的地面,眨眼间就被剑气斩得沟壑纵横。
廉负荆狼狈不堪地躲避着从半空中斩下的剑气,发髻已被砍得散落,此时此刻,他除了躲避之外,唯一能做的就是数数。
剩下来,还有三剑。
第十一剑,满堂辉煌,一剑化千剑,金光熠熠地轰塌了一座屋子。
第十二剑,金顶神佛,剑势自空中落下,剑气入水塘,一声巨响,池边的石块竟被冲碎,落入池中后,池子赫然大了一圈了。
李牧之立身半空,正要使第十三剑,忽然吐出一口鲜血,直坠下来。
廉负荆刚刚松一口气,本以为必死的李牧之,却硬生生又稳住身形,双脚踩在地面上,在青石板上踩出两个足印。
他冷冷地望向廉负荆,破军剑上,再没有金色的光芒,却让廉负荆感觉比之前无双境的断金十三剑更加危险。
廉负荆不及多想,本能地就朝城门跑去。
李牧之冷冷一笑,突然放声大喝:“姬荣,老夫给赵国留下一将,你若不信守承诺,下场便如这片城墙!”
话落,手中破军如流星飞出,贴着仓皇而逃的廉负荆的面颊划过,直刺进正面西方的城墙。
宝剑穿墙而入,没至剑柄。
廉负荆呆若木鸡地站着,微微颤抖着抬起手,摸了摸脸上的伤口。
见血的同时,前方城墙传来细微的开裂声。
廉负荆抬头望去,正见到城墙上的裂纹陡然增大。
宽三丈、高二丈的城墙,如同积木一般,从破军入墙的那一点,快速朝两侧坍塌下去,轰隆隆的巨响,让所有观看这一场比武的人,全都目瞪口呆。
黄紫貂有些发抖。
等了这么多年,他终于亲眼见到了归一境的高手。
阳光刺透天上的乌云,照在依然倔强地站着,迟迟不肯倒下的李牧之身上。
一代神将,殒命时,犹如战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