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戌年十月十九,一个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的日子。
赵国国都邯郸,西面正门大开。
年轻的赵王姬荣,带领文武群臣,在城外三十里设下营寨,迎接归来的大内总管黄紫貂,以及黄紫貂带来的一具棺椁。
李牧之的头七过得并不好,前三日得听和尚和道士们又唱又跳,很不安宁,后四日则是颠簸在路上,很不安稳。
张文远在前开道,骑在马上远远望见姬荣的身影,立刻从马背上下来。
跟在身后的将士们,动作整齐地跟着下来,不多时,黄紫貂就走上前来,与张文远一同上去拜见姬荣。
姬荣满脸愁容,沉声问道:“镇国公的棺椁,可运来了?”
“请大王跟老臣来。”
黄紫貂领着姬荣,走到一架马车前,一声令下后,马车的顶棚被取下,露出了里面宽大的金丝楠木棺材。
姬荣站在李牧之的棺椁前,微微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眼泪忽然就流下来。
黄紫貂忙道:“大王节哀。”
姬荣扶着棺材,摇摇头,然后做出了一个令所有在场人都目瞪口呆的举动。
堂堂一国之主,竟突然跪下,朝李牧之的尸体,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阻拦不及的大臣们顿时乱成一团,纷纷上前,将姬荣扶起来。
赵文远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姬荣的表演,一声不发。
姬荣想杀李牧之,早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姬荣的心腹们,全都知道。李牧之一死,姬荣固然收回了所有的兵权,眼下赵国上下,终于完全回到姬荣的掌控之中。但是这么做,姬荣真的完全没有一点愧疚吗?
姬荣哭得虚脱,被黄紫貂搀扶回巨大的马车内。
没一会儿,黄紫貂从马车里出来,吩咐众人回城。
等候了好些个时辰的礼乐仪仗,吹奏着震天响的哀乐,从西门回城。住在城西的百姓,几乎全都涌到了城边。看到一个巨大的棺材摆在马车上,看热闹的观众们都不由得发出阵阵议论,纷纷猜测到底是哪一位大人物死了,竟需要赵王亲自出城三十里迎接。
车队沿着邯郸城正中央的白虎大道前行,行至内城城门口,一大群披麻戴孝的李家子孙,仿佛是有人指挥一般,几乎是在同一刻,整齐划一地发出了响亮的哭嚎声。
李牧之的三个儿子,领着各自的妻妾和孩子,冲开护卫队,扑到棺材边。
李家长子李子烈跳上马车,抱住棺材,不住大喊道:“爹啊!孩儿不孝,孩儿恨不能替你去死啊!”
二子李子健和三子李子隆上前去拉,却被大哥拳脚相加揍了好几下,然后打着打着,三个人就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边上的百姓们看得心有戚戚,纷纷指指点点,说李将军的儿子真是孝顺,果然一家忠烈,忠孝满门云云。
车队在内城门口堵了差不多一炷香时间后,姬荣从车里走了出来,全场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李牧之三个儿子也不哭了,直勾勾望着姬荣走过来,向他们躬身一鞠,用带着极重的鼻音的声音说道:“寡人向三位谢罪。”
李子烈三人连忙从车上下来,跪在姬荣跟前。
李子烈仓皇道:“大王何罪,是我父亲命中当如此。”
“唉……”姬荣叹了口气,红着眼,伸手扶起李子烈三人,哽咽道,“镇国公一生,为我大赵开疆扩土,功在千秋。今镇国公死于意外,寡人却不能让他在九泉之下心寒,寡人欲追封镇国公世袭罔替,子烈你身为国公长子,当继承李大将军的衣钵。”
李子烈闻言,忍不住嘴角一动,又硬生生把笑脸憋回去,连忙再次跪下,磕头谢恩。
姬荣又是不住摇头叹息,然后吩咐人将棺材从车上取下,让李家的人搬走。
闹腾了好一会儿,内城门口的交通,终于又恢复了井然的秩序。
人群散开,不多时,李牧之身死泰安城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城。
姬荣的马车,缓缓驶入王城内,王城城门关上后,再听不见嘈杂的动静,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一个貌美的宫女,轻柔地给姬荣擦干净面庞后,端着水盆从车里下去。姬荣安静了片刻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终于结束了。”说话的声音,还是显得十分沙哑。
站在一旁的黄紫貂,低着头,神情愉快地小声道:“大王鸿福。”
姬荣点了点头,道:“寡人应该谢谢嬴子婴。”
黄紫貂沉默不语。
车内一阵死静后,姬荣突然出声道:“廉负荆呢?寡人怎么没看到他?”
“回大王,廉将军说要在泰安城驻防些许时日,以防秦人偷袭。”
“胡闹。”姬荣声音低沉道,“泰安城区区三千兵甲,加上奴隶,满打满算也不过万人,秦军若打来,他廉负荆就算是三头六臂也守不住。”
黄紫貂笑了笑,仿佛很随意地说道:“廉将军和镇国公订了一个约定,眼下廉将军正在履行诺言。”
姬荣很直接地道:“说。”
黄紫貂道:“镇国公生前收了一个小徒弟,生怕咱们害了他,廉将军想和镇国公过过招,便有了这档子事情。”
“这么说,廉负荆现在是在泰安城保护李牧之的关门弟子?”
“对。”黄紫貂道,“不过廉将军也说了,只要大王旨意一到,他马上就会动身回来。”
姬荣轻轻点头,又问道:“谁赢了?”
黄紫貂道:“镇国公死前最后一剑,已达归一境,廉将军不是敌手。”
“你若和廉负荆联手呢?”
“再加一人,方有望和镇国公打成平手。”
姬荣微微皱起了眉头,“秦国王羽箭,师承公孙人屠,廉负荆可有一战之力?”
黄紫貂道:“廉将军天赋奇高,十年后便能有一战之力。”
姬荣叹了口气,道:“看来不得不让那个人出山,帮廉负荆一把了,秦人可不会给廉负荆留十年时间。”
黄紫貂道:“秦国公孙人屠隐退已久,若是大王召子楚将军回来,怕是又要引公孙人屠出山。”
姬荣摇摇头道:“不用他带兵,暗中保护廉负荆就行了。”说着,姬荣又叹息道:“黄师傅,你说这天下,要是没这么多半人半仙的高手,是不是会太平许多?”
黄紫貂道:“大王德才兼备,又有王气护身,用不着忌惮那些武夫,假以时日,赵国必然成为天下最强大的国家,到时候,那些高手都会臣服于大王的。”
姬荣微笑道:“马屁精!”
正笑着,车外忽然传来女孩子的喊声。
“哥哥!!哥哥!!”
一个打扮得如同男孩的漂亮小姑娘,掀开车帘,全然没有半点规矩地跑到姬荣跟前,拉住他的手,嘟着嘴道:“哥哥,小燕她刚才拿一件火麒麟甲在我面前炫耀,哥哥你偏心,给小燕却不给小雀,小雀也要,哥哥,你也叫人给小雀做一件好不好,好不好嘛……”
自称小雀的女孩子,拉着姬荣的胳膊不住地甩。
姬荣笑了笑,宠溺地摸摸她的脑袋,道:“别摇了,寡人给就是了。”
小雀闻言,欢呼雀跃道:“我就知道哥哥对我最好了!”
姬荣转过头,对黄紫貂道:“黄师傅,吩咐武库拿一件给昭阳公主吧!”
黄紫貂却露出为难的表情,道:“大王,先王留下的麒麟宝甲,多年前就已经全都赐给了各路将军,平阳公主那件,应当是驸马从他父亲安南将军那里拿的……”
姬荣没多想,随口道:“那就叫人去做嘛!”
黄紫貂急忙道:“大王,你或许有所不知,这麒麟宝甲,乃是用真正的麒麟皮所制。二十多年前先王在位的时候,我赵国国力强盛,朝中五位上将,皆是一品境界的高手,这才能腾出手来,前往万里之外的西蜀捕获神兽。可眼下,朝中只有廉将军是一品境界,实在无人可用。”
姬荣皱起眉头道:“黄师傅亲自去一趟,难道不可吗?”
黄紫貂道:“大王要老臣去,老臣自然应当答应,可若老臣一走,如有绝顶高手混入宫里,大王的安全就无从保证了。”
姬荣一怔,沉声道:“那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黄紫貂略微放松下来,回答道:“赵国六大门派的掌门,都是二品将入一品的高手,大王再召一名墨家门徒相伴,捉一只两只麒麟,当不成问题。”
姬荣沉思了片刻后,拍板道:“好,等回宫后,黄师傅就着人去办。”
“喏。”黄紫貂轻声细语地答应下来。
昭阳公主向黄紫貂吐吐舌头,下了车。
姬荣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微微叹一口气,低声问道:“黄师傅,赵国六大派,何时连掌门都不入一品了?”
黄紫貂道:“中原连年混战,武功高强者,多死于战阵之上,没了名师,年轻一代也就青黄不接了。”
“寡人听说,天下高手,有一半在楚国。”
黄紫貂笑道:“大王毋要听信谣言,天下一品高手不足三百人,纵是楚国有再多高手,也超不过一百个。”
“一百个一品高手……”姬荣道,“若是全都上了战场,该是怎样的光景?”
黄紫貂道:“大王却是想错了,高手若上了战场,也就是一个兵。可在战场上闲庭信步之人,至少也得是无双境界,纵观天下,也不足三十人,似廉将军这样的高手,岂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得到的,如镇国公者,更是凤毛麟角。若是武者修习到镇国公的境界,怕是都不屑上阵与普通士卒厮杀了。”
姬荣闻言,愣了一会儿后,哈哈大笑道:“黄师傅说的是,全天下还能有几个李牧之、王羽箭之流!便是一品,也有强弱之分,所谓真武境高手,遇上万箭齐发,还不是一个死字!”
“大王所言极是,真武境纵是一品,十个人也不见得能奈何一个无双境,赵国有老臣和廉将军在,大王大可无虞。”
姬荣点点头,又说:“话是如此,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年轻一代的高手,还须速速培养起来才是。”
黄紫貂道:“老臣倒是遇见过一个极好的苗子。”
“哦?”姬荣好奇道,“是谁?”
“便是镇国公的关门弟子,李青木。”
“李青木?”
“这人本是奴隶,与镇国公相遇后,镇国公赐他家姓。”
姬荣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黄紫貂又接了一句:“老臣听贾大人说,这个李青木,有过目不忘之才。”
姬荣再度陷入沉默,良久之后,沉声吩咐道:“查查。”
黄紫貂道:“想必贾大人已经派人去查了,应该用不了多久,大王就能收到消息。”
“好。”姬荣点了点头,夸赞道,“贾文正做事,果然让人放心。”
黄紫貂笑道:“贾大人是年轻一代中,文武双全的典范,若是赵国能多出几个贾大人,秦国就是再多几个公孙人屠,赵国也全然不惧。”
马车在后(和谐)宫正门前停下,黄紫貂扶着姬荣下车,马上有内侍抬来步撵,姬荣坐上去,一路朝里走去。
回到寝宫,姬荣与黄紫貂一同走进书房。
书房外厢里,正坐着一个人,见到姬荣进来,急忙起身,即刻又恭敬下跪,双手奉上一个小木盒,肃然道:“大王,小臣奉贾文正大人之命,送来一份密函!”
姬荣和黄紫貂对视一眼,露出淡淡一笑,黄紫貂伸手接过了木盒。
半个时辰后,御前副统领赵文远奉召入皇城,与黄紫貂商谈了一整个下午。
从王城里出来,赵文远没有片刻逗留,连夜出城。
与此同时,数道王旨分赴赵国各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