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泰安城外围城墙的建设,差不多就要进入尾声。
高二丈、宽三丈,单侧绵延三十里的城墙巍峨耸立,一座宏伟大城,依稀可见雏形。
这些天来,驻守在工地附近的士兵们,砍了不少人头,在夜晚射下过更多的鸽子。但即便如此,潜伏在工地周围的茫茫多的细作,还是会日以继夜地将这个消息,飞速传遍中土一百零八州。怕是不等城内的房舍修建妥当,远在最北方的燕国和最南方的蜀国,就都会知道泰安城的存在了。
不过这一切,和现在的青木完全没有关系。
青木既不会为消息的走漏而感到烦恼,也不会去关心由此导致的国与国之间的微小动作,他唯一念想着的,就是能什么时候回家。
青木当然也是有家的,郑大人家,就是他的家。
家里的环境肯定要比奴隶营好很多,平时要做的事情,也要比在这里干的轻松。无非就是翻地施肥,偶尔再有就是喂鸡喂鸭喂猪,至于牛和马,郑大人家都养不起,倒也省得他多劳心劳心,不过也正因为干的不是什么重体力活,回家后便不能每天都吃得到干饭了。
在工地上待了大半年,青木颇有些怀念家里那只每到四更就打鸣的公鸡,也不知道那扰人清梦的东西,被向来脾气不好的小公子宰了没了。
这天黄昏,青木正蹲在北城城门口墙根吃晚饭的时候,看到一架马车从远处慢慢过来。
车子上挂着赵国的黄色云龙旗,青木虽是奴隶,却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东西——赵国王室方才能用,并且各国交战时所用的帅旗,实在是太有名了。
向来吃饭利索的青木,双眼直直地盯着车,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一直到马车距离城门只有百步,青木突然站起来,朝着坐在城墙上和其他监工喝酒聊天的郑大人高喊:“郑大人,王车!王车入城!”
城墙上的郑大人闻声,连同几个监工,顿时跟被针扎了似的跳起来,朝不远处一看,看清马车前挂的黄色云龙旗,酒菜也顾不得收拾了,全都匆匆跑下来,站到城门前迎驾。
马车在城门前停住,车帘掀开,走下一个身穿青袍的中年男子,腰上别着一把宝剑,剑柄上镶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黄云石。
毫无疑问,这个中年男人,是赵国的贵族。
紧跟着这贵族下来的,却是一个穿着囚服的白发老人。
老人下车后,车里又下来第三个人,一身公服打扮,手里还攥着一条看似不轻的铁链,一下来,就想给老人戴上。
这个举动,显然令老人感到非常不痛快。
青木根本没看见老人动一下,就见那公人一声惨叫飞出去老远,顿时震惊得头皮发麻。
老人冷哼一声,望着佩剑的贵族,淡淡地说了句:“以你区区二品能耐,本官若想走,你岂能拦得住?”
言语间说不出的傲然神态。
受到鄙视的佩剑贵族,完全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反而低眉顺眼地躬着身子,轻声细语回答道:“公爷见谅,下人不知深浅,下官日后一定会好好管教。”
“你管不管,再过些时日,本官都看不见了。”老人说着,转过身,面朝来的地方,大声喊道,“姬荣,你要什么,我给你就是了!”
佩剑的贵族顿时脸色发白,忙阻止道:“公爷……”
老人转过身,淡淡一笑,道:“怎么,姬荣竖子,敢做还不敢认?”
贵族不吭声,单膝跪地。
“罢,罢。”老人摇了摇头,“你也就是一棋子,本官不为难你,说吧,本官接下来要干嘛?”
贵族重新站起来,说道:“公爷只管在此地停留,不消数日,便会有王上的谕旨到。”
老人点了点头。
贵族这时候突然望向已经看呆了的郑大人,大喝道:“你们还站着干嘛?还不快叫此地总管出来!”
几个监工转身就跑,太可怕了,这老头居然敢直呼赵王的名字,这不是要拉全城的人陪葬吗?
青木倒是没走,一来没资格跟着监工们一起走,二来郑大人不在,他也根本没别的地方好去,于是就只好站着,呆呆地望着老人,一动不动。
老人察觉到青木的存在,转头和他对望了片刻后,忽然一笑,说:“这奴隶挺有意思。”
佩剑的贵族马上朝青木招招手,喊道:“过来!”
青木顺从地走上前,老人眯瞪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后,啧啧几声,问道:“你今年几岁?”
“十六岁。”
“十六岁了啊,可惜了……”老人感叹着摇了摇头,又问,“有名字吗?”
“我叫青木。”
“青木?”
青木解释道:“青青之木,可曲可直。”
老人双眼一亮,就连那站在一旁的贵族,也是不禁露出奇怪的神色。
老人显得很有兴趣的样子,问道:“你读过书?”
“没读过。”青木傻笑着摇头道,又说,“这是我娘跟我说的。”
“哦……”老人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教坊里的孩子,难怪……”
说着,老人又跟着补充了一句:“六岁出来,能活到现在,当真不容易。命不好,不过够硬。”
这话说得和郑大人没有什么分别,青木不由又傻笑了两声。
一旁的贵族这时出声道:“公爷若是看得上,下官可差此地总管,这几日让这奴隶,陪公爷说说话解闷?”
“嗯。”老人轻轻点头,就算答应了下来。
……
……
青木莫名其妙就被带出了郑大人的队伍,进了一个院子。
院子距离泰安城城墙很远,远到几乎都看不见城墙。
住下来后,青木就被送进了一个房间,房外把手着许多士兵,全都穿着赵国精锐才能穿黄甲,手执长枪,腰间挂斩刀,杀气十足。
青木很是好奇,却不敢出门询问,每年死于多嘴的奴隶,虽然不多,可也不少。
一个人干坐了将近一个时辰后,青木透过窗缝,看见工地的总管,低头俯首地将身穿囚衣的老人,一路从小院月门外送到房门口,临了,还一脸谄媚地说道:“公爷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
老人说了一个字:“滚。”
总管匆匆转身就走,边走边抬手擦汗。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
老人走进来,看一眼青木,问道:“饿不饿?”
青木想都不想,点头道:“饿。”
老人转身迈出门槛,对守在门外的士卒道:“叫人煮碗面来。”
“喏!”
士卒高声答应,利索地朝走廊一侧跑去。
房门重新被关上,老人笑眯眯地走到青木跟前,吩咐道:“你站起来。”
青木照做。
老人上前一步,探出手,从头到脚,在青木全身上下摸了一遍。青木不敢有半分动弹,紧张得全身发僵,正搞不清这老人想干嘛呢,却忽然听他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临老临死了,还能遇上这样的根骨。天下无双,天下无双啊!”
老人使劲地拍打着青木的胳膊,打得青木骨头发疼。可虽疼,青木却咧着嘴,傻笑不停。
突然间,老人毫无征兆地单手掐住了青木的脖子,傻笑声戛然而止。
喘不上气来的青木,脸色涨得青紫,却依然没有半点反抗的动作。
老人淡淡一笑,又松开了手。
青木一下子瘫在地上,大口喘息片刻后,小声地问了句:“公爷,你怎么了?”
老人一怔,盯着青木半天,反问道:“你被我掐了,不问我为什么掐你,反倒问我怎么了?”
青木站起来,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露出傻笑。
“公爷要掐,自然有公爷的理由。我娘说过,心里有不高兴的,找个人说出来比较好,不然憋久了,找再多的人报仇报怨也没用。”
老人听完青木的话,又眯起眼,饶勇兴趣地看着青木道:“你娘倒是懂道理,不是一般的女子,她现在还在吗?”
青木摇了摇头。
老人却点头道:“也是,教坊里的女子,哪个能活得长的,可以把你生下来再养活,就殊不容易了。”
青木没答话,老人又道:“你学别人叫本官公爷,你可猜得出本官是干什么的?”
“猜不出。”
老人笑了笑,问:“可听过李牧之?”
青木眼睛一亮,显得很兴奋道:“赵国神将,十年来三次打退秦国大军。”
“哦?”老人很惊讶道,“你也知道?”
青木挠挠头,再度露出傻笑,道:“平时听郑大人他们说的。”
“老夫就是赵国镇国公、定西将军李牧之。可现在,赵王要老夫的命。”老人淡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