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9081700000011

第11章 河虾虎

天空阴沉灰暗,狂风呼啸,水面上掀起阵阵菱形的波浪。平日里像笼罩着一层薄雾的茂盛的芦苇,此时干燥枯萎,被风吹得摇摆不定。河堤上还有微微的亮光,从绛紫色的水面上刮来的风带着寒气。千穗子往锅底下加了一把柴,然后到河边找迟迟未归的与平。此时的千穗子一筹莫展,作为母亲,她又不能丢下孩子自己去寻短见,让世人耻笑。自己寻死倒是容易,可那个至今没有户籍、还被扔在妇产医院里的孩子怎么办?一想到这些,千穗子实在不忍心离开人世。

风越刮越大,吹得人喘不过气来,掀起菱形波浪的河面上映出了大颗的星星。通向河岸的石头路坑坑洼洼,路两边的草被吹得直不起腰来。千穗子来到河边,只见平时湿漉漉的石板桥上没有一滴水,在狂风中发出嗖嗖的声音。

河堤上空的余晖像玻璃窗一样,拖着长长的暗红色光芒。千穗子过了石板桥,迎着夕阳看见与平正脸朝对岸,站在齐胸深的河水里。

“爷爷在日本家庭,儿媳妇有了孩子以后,随孩子称自己的公婆为“爷爷”、“奶奶”。!”

大概是风声淹没了千穗子的声音,与平仍站在打着漩涡的河里,默默地脸朝着对岸。千穗子把手放到嘴边,探出身子,又一次大声呼喊。她的声音在河面上回响,终于,与平慢慢地回过头来。

“吃饭了!”

“噢……”

“你跑到河里干什么,着了凉怎么办?……”

与平左右摇晃着身体,奋力拨开水流,走近河岸。夕阳拖着暗红色的余晖沉下,与平的脸色难看得像一只黑兽,身上一股河藻的腥味儿。不远处水鸟在鸣叫。看见与平下了河,千穗子很担心。

“爷爷,要感冒的!你不能这么莽撞……”

“渔网让水冲走了,我是去找渔网的。”

“噢。现在天气还很冷,你不能蛮干啊!……”

“嗯。阿松没睡吧?”

“没有。”

“哼……这风真大。今天晚上还要刮呢。”

与平体格健壮,浑身湿漉漉地走在千穗子前面,湿透了的裤腿紧紧贴在腿上。后门的绣线菊篱笆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被风吹得摇头晃脑。千穗子快步跑到厨房,往锅底下一看,火已经灭了。她急忙塞进去一些松叶和柴火,火又在滚滚浓烟中燃烧起来,放在土间的自行车被涂上了一层红色的光亮。

千穗子从衣柜里拿来与平的衬衫和外衣。与平把湿衣服脱下来扔到土间,赤裸着身体走到炉子前,他的身体还像年轻人一样健硕。千穗子在火光中看着与平的身体,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她的脸红了。

“爷爷,这样会着凉的……”

“嗯,不过挺舒服的!”

千穗子嫁过来以前就养着的白猫这时慢吞吞地蹭过来,依偎在与平脚边。炉子小了点儿,锅里的汤溢到了炉子外边。与平换上衬衫,把外衣披在肩上,盘腿坐在炉边吸烟。千穗子今天早晨回来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一直绷着脸。千穗子一直在等隆吉回来,整天想今天不回来,明天该回来了。不知不觉半年过去了,听说邻街的安造四天前也回来了,但还没有隆吉的消息。所有的一切都是千穗子和与平商量过的,两人最后决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隆吉,请求他原谅。但是,看到与平总是沉闷忧郁的样子,千穗子就感到坐卧不安,提心吊胆。她觉得每一天都很漫长。千穗子把婆婆的饭放进托盘,端到里间,她看见婆婆半睁着眼睡着了。她把托盘放到枕边:“妈!吃饭了。”婆婆睡得很香,千穗子松了口气,留下托盘,回到炉边。

“睡得正香呢……”

“嗯,是吗?一定很舒服……”

“爷爷,那儿有酒。”

炉子一角的砖上放着一个小陶壶。与平拿过一个还没洗的杯子,满满地倒了一杯浊酒,喝了起来。千穗子端上一盘凉拌油菜,一边往大碗里盛汤,一边猜测刚才与平站在河里时的心情,她觉得,当时与平很可能想到了死,眼里充满了泪水。她给猫也盛了一点儿菜汤饭,把碗放在了台阶上。

“那个叫伊藤的人那边还没有定下来?……”

与平小声问道。千穗子冷不防被这一问,吃惊地看着与平。千穗子本来就长得小巧,生了孩子以后显得更瘦小了。在昏暗的灯光下,今晚与平第一次把目光投向千穗子。伊藤是住在千叶的一个人,本来说好了要领养千穗子生的孩子。但是接生婆传话说,伊藤想要一个长得好一点儿的孩子,所以领养的事就没了下文。千穗子的孩子出生时不足月,身体瘦小,活像一个小猴子,皮肤发黑发红,不像一个普通婴儿。为了排掉“胎毒”,婴儿一生下就要让他们大便,千穗子的孩子就跟那大便一样,黑乎乎的。现在,如果有人给根稻草,伸出善意之手要了这个孩子,那真是让人感激不尽。千穗子快生产的时候,曾经有两个人表示想要孩子。可等孩子生出来,一看到猴儿一样的婴儿,两个人就都打了退堂鼓,说是想要一个更好看点的孩子。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千穗子越来越焦虑。照这样下去,如果没人想要孩子,就得跟与平重新商量一下如何是好。与平也在等待有人领养孩子,但他从千穗子的表情上看出事情不顺利。

“伊藤先生最近说,他改了主意,想要一个男孩子……”

我的孩子长得丑,人家不要,这句话千穗子实在说不出口。千穗子的奶水本来很好,但是想到孩子终究是要给人的,所以生下来没多久就给孩子断了奶。也许因为这个缘故,孩子瘦小的身体皱皱巴巴,奋力挥动小拳头时的样子让人心疼。他把大拇指放在掌心,紧紧攥着双拳,千穗子给他洗澡的时候,总能从小拳头里发现很多污垢。

“看来,不给人家送点儿钱,怕是没人要啊……”

千穗子突然泪如泉涌,她扯下挂在腰间的毛巾,擦了擦眼睛。

隆吉当兵离家已有四年,他和千穗子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太郎,小的叫光吉。隆吉走后,千穗子搬来和隆吉的父母一起生活,不辞辛劳地帮助家里干农活。本当相安无事……可千穗子生性怯懦,一次偶然,没能抵挡肉体诱惑……一旦失了身,她便没有勇气结束那种关系。对于一个年轻女人来说,等待丈夫的四年实在是太漫长了。和丈夫的父亲发生丑陋的肉体关系,再无知的女人也知道,这一行为与走兽无异……何况是毕业于实用女校的千穗子。她不仅和父亲有越轨行为,还有了罪恶的果实——一个女婴,这无疑是悲哀的命运。孩子还没有出生,战争就结束了。每当看到复员兵,千穗子和与平都感到罪恶的报应。婆婆阿松中风,已经五年卧床不起,家里人的目光用不着担心。可是,一想到自己将挺着丑陋的肚子和丈夫重逢,千穗子就感到痛心彻骨。别人家的妻子都在盼着丈夫早一天回来,千穗子却在祈祷丈夫晚一天、再晚一天回来。可谓雪上加霜,现在千穗子淡忘了和丈夫一起生活的日日夜夜,对整日厮守在一起的与平的情感却变得浓烈起来,千穗子为此痛苦不堪。如今,隆吉变得模糊不清,像一只气球飞向了虚空。与平和千穗子都是属虎的,一雄一雌两只老虎,在栅栏里咆哮着翻云覆雨的一幕幕,让千穗子浑身发烫。她没有用和年轻男人谈情说爱的口吻和与平私语过,两人之间也没有任何密约……他们两人就像偶尔遇到仇敌一样,两个虎年出生的肉体彼此呼唤着对方。与平家有四间房,呈“田”字形。最北的房间铺着木板,当作厨房。厨房旁边是储藏室,里面放着千穗子母子的行李物品。开始,千穗子母子睡在东面六叠的房间里,因每天铺叠被褥太费时间,自然而然,千穗子母子睡到了最适合“万年床”在榻榻米的房间起居生活,每天晚上要从壁橱里拿出被褥铺好,第二天早晨再叠好放进壁橱。所谓“万年床”就是每天都铺着、不叠好收起的被褥。 的与平他们那个六叠的房间里。这个房间只有一个高高的玻璃窗,玻璃已经发黄,脏得根本看不见外面,拉上隔扇,大白天房间里也像黄昏时分一样昏暗。壁橱隔层上摆放着佛龛,阿松睡在佛龛前面,旁边是与平,两个孩子夹在与平和千穗子中间。这样一来,不算宽敞的房间就挤得满满当当。无论冬夏,千穗子总是等孩子们睡了以后才躺进自己的被褥。有时,七岁的太郎早晨会大声地笑话爷爷:“爷爷!你昨天怎么跑到我被窝里来了?你睡觉太不老实了!……”四岁的光吉也咿咿呀呀地问:“爷爷!昨天晚上你做恶梦了?”千穗子在孩子们面前羞得面红耳赤,与平则噘着嘴,把脸扭到一边。与平当然也很痛苦。他开始喝酒,每天晚上总是想方设法出去喝酒。喝了酒,与平就不再是他了,他变得阴郁懦弱。每次喝醉酒回来,面对气哼哼的千穗子,与平总是频频低头道歉。喝高酒的晚上,与平心绪烦乱,顾不得阿松还大睁着双眼,就向千穗子哭诉赔礼。在与平眼里,儿媳千穗子实在太可怜,也太可爱了。隆吉不在身边,千穗子寂寞不堪,她的寂寞和自己的寂寞是相同的。他想像疼爱女儿一样,轻轻抚摸千穗子的背,给她唱催眠曲,安慰她。这种爱怜渐渐变得大胆起来,最后竟萌生了想完全占有千穗子的想法。当然,萌生这种想法并不完全是酒精的作用。千穗子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但她的肌肤像年糕一样柔滑,眼睛明亮有神。她眉毛疏淡,圆脸庞,头发曲卷发红,只有那双褐色的眼睛非常美丽。千穗子在镇实务女校上学的时候,与平就经常在街上碰到她,她一点儿都不引人注目。这样一个跟与平毫不相干的姑娘,后来竟成了隆吉的媳妇。想想千穗子进自己家门至今的前前后后,与平深深感到偶然的命运真让人捉摸不定。喝多了酒,与平总是倒头便睡,鼾声大作。半夜醒来后,他便有一种本能的欲求。黑暗中,他已经顾不得妻子阿松是睡还是醒,思维和行动完全脱节。与平浑身灼热,真想揭去自己的一层皮,他觉得自己是在一天一天地赎罪。一到晚上,他对千穗子怜悯的爱就会达到顶点。白天想要了断一切的决心越强,晚上不安分到了极点的想象就越发像决了口的洪水汹涌而出。对方一旦成了动物,与平心里的悲哀和怜悯就全部消失了。事毕后,他的意识又格外清晰,最终自己对自己反感到了极点。每当他回到自己的床铺想到儿子,深深的自责便涌上心头,他又开始厌恶千穗子这个女人。不仅厌恶千穗子,他竟厌恶每一个人。这种心情使他成了一个更加没有人缘的老人。千穗子在荒川区的某个产院生下一个女婴后,与平就整天靠钓鱼打发日子。只有在钓鱼的时候才是快乐的。与平一个人照顾不了两个孩子,千穗子让与平把孩子们送到了自己娘家。她母亲和姐姐最近在黑市上当起了菜贩子。姐姐富佐子结过婚,但日华事变1937年7月7日,日本帝国主义为实现鲸吞中国的野心而蓄意制造卢沟桥事变,自此日本开始全面侵华。后丈夫被派往前线并战死在中国。姐姐生性好强,女中豪杰,加上没有孩子拖累,便扛起货物去东京做了走街串巷的菜贩子,现在已经有了一些积蓄。没有蔬菜可卖的时候,她就到静冈收购橘子,去信州收购苹果。战争结束后,她继续做生意。但她毕竟不是男人,一次背不了那么多货物。且收购的苹果三次里就有一次被没收。无奈中,她也混杂着倒卖黄酱、芝麻之类的货物,反倒赚了更多的钱。

富佐子很久没有见到妹妹了,所以对阶川家的情况不太了解。母亲阿梅却隐约感到千穗子跟与平的关系不正常。与平脾气暴躁,爱发火,阿梅一直避而不谈这个问题。但是在内心深处,她很为女儿担心。

千穗子生了一个女儿。

千穗子难产,痛苦万分,却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生太郎和光吉的时候,千穗子都没有这么痛苦过。阶川家有两辆自行车,一辆是与平的,一辆是隆吉的。与平卖掉自己那辆,换来的钱交给了千穗子。与平一家是小老百姓,没有自己的土地,也没有多少钱。与平觉得,从积蓄里拿出钱来给千穗子生孩子用,实在愧对儿子,就把自行车卖了。他已经盘算好了,如果问起来,就说被人偷了。

听说生了一个女孩子,与平并没有感到高兴。他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叫霜江,比隆吉小。霜江十一岁上得肺炎死了,如果活着,今年二十三,正值妙龄。

酒劲儿微微上了头,与平感觉有些飘飘然。很快,隆吉即将归来带来的不安消失了,他甚至感到了一种安慰,想早一点见到儿子。与平在广播里听说过自由号运输船,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乘坐自由号归来、一身戎装的隆吉的身影。他和千穗子疯狂的生活,如今也安稳到了该安稳的程度……即便如此,他仍觉得发生的一切不可能秘而不宣地过去。想到这些,与平就像咕咚一声沉到了水底,孤独不堪。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现在没有先前那么绝望。走到河里的时候,如果不是千穗子拼命地大声叫他,他就会在那风中,让自己和渔网一起顺水漂走。

与平一步步走进河里的时候,反倒没有感觉冷。河面上翻滚着菱形的浪花,河面下的流水却平静温暖。远处秧鸡呱呱的叫声传入他的耳膜。与平一步步走向河水深处,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绛紫色的河水在黄昏中一点点染上暗色,虽然溅起的水花很凉,河面反射的余晖却像秋天一样鲜艳。

“给人家多少钱才行?”

与平瞪大深陷下去的双眼,目光一闪,问道。

千穗子听清了与平的问话,却没办法告诉他,那是一个与时下飞涨的物价行情一样惊人的高价。一般要这种苦命孩子的人,都是冲钱来的,家境富裕的给一万,普通家庭起码也得一两千。

“你在报纸上登启事了没有?”

“登过一次,根本没用。登一个用放大镜才能看见的启事就要八十呢。”

私下里千穗子想再去求求伊藤。她心里也着急,但是一天天挨过来,她反倒觉得这个孩子比两个儿子更招人可怜。她对女儿的留恋一日重似一日,不想光为自己考虑而失去女儿。今天早晨刚从产院回来,可现在又情不自禁地想见到孩子。千穗子还有一个想法,她想跟姐姐把事情挑明,让姐姐收养这个孩子。

“我自己有办法解决,爷爷你就不用操心了……”

与平拿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地方。他大大的耳朵下垂,显出老相,但窄窄的额头却很光滑,让人看着还不算老。花白的浓眉下,眼窝塌陷的一双小眼睛红红的。

“你有办法?……那也还是准备点儿钱好吧?”

“嗯,我是这么想的,我想跟我姐姐商量商量,你说怎么样?……还有,在隆吉回来以前,我想出去做工,当女佣什么的也行……”

“哼。那太郎和光吉怎么办?”

一提到太郎和光吉,千穗子无言以对。她发自内心地想,难道你们就不能再重新娶个媳妇吗?她真心祈祷不要让事情发展到血腥地步,也希望隆吉能下决心,重新娶一个老婆。各种思绪走马灯似的闪现在千穗子的脑海里。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从隆吉那里得到同情的施舍,无论是拳打还是脚踢,什么样的惩罚她都愿意忍受。自己这样一个没有骨气的女人,理应受到狠狠的虐待。对于与平,千穗子也恨不起来。就像被砍掉脑袋,身子还在案板上蹦蹦跳跳的河虾虎一样,一种分外清晰的动物性的感觉像蚯蚓一样爬过千穗子的脊背。

风变小了,顿时雨点打在屋顶上,晚春略带暖意的夜风吹进屋来。千穗子盛了一碗黑乎乎的麦饭,坐在咂着浊酒的与平身边,干巴巴地吃了起来。

风向变了,随风传来河水的流淌声。与平把空酒杯放到托盘上,孤零零地看着正在舔碗的猫。

“爷爷,我吃了晚饭,就回产院去了。”

“嗯……”

“你可别胡思乱想。要是爷爷起了那个念头,我也不想活……”

与平眨了眨眼。长腿的蜉蝣循着亮光,在昏暗的灯前飞来飞去。与平五十七,千穗子三十三,此时,他们二人大概都只感觉到了一种近似天真的孩子般的命运……让他们二人害怕的只有隆吉,而隆吉对他们的爱却近似于宗教般纯洁。

阿松那边有了动静,千穗子放下筷子进了里间。昏暗的灯光下,阿松正哆哆嗦嗦地往嘴里送饭,饭撒得到处都是。

“妈,我不知道你醒了。”

千穗子麻利地把托盘拉到跟前,像喂孩子一样,一口一口地喂阿松吃饭。千穗子比隆吉大一岁,是俗话里说的“老婆姐”。不过,千穗子生得小巧,显得年轻。从实务女校毕业以后,千穗子在京成电车的柴又车站当过两年售票员,二十五岁嫁给隆吉前,没有任何轻浮行为。结婚生子,年龄大了,她还是一张娃娃脸。

千穗子和隆吉的夫妻感情很好。隆吉在京成电车当过两三年列车员,后来就一直在家和与平一起种地,也做些土地买卖的中介生意,以此养家糊口。他虽然没有念完中学,脾气也很急躁,但性情豪爽,天性中有让人喜欢的一面。隆吉又瘦又高,走起来摇摇晃晃的,似乎很文弱,其实很结实。有人说他是块当步兵的好料。

本来说吃了晚饭就走的千穗子,还是住下了。

第二天早晨,千穗子睁开眼睛的时候,与平已经起来了。外面春光明媚,朝霞映红了天空,河堤上的青草经过昨天雨水的滋润,绿油油的。苇莺在鸣叫,令人心情舒畅的微风从窗户里吹进来。

与平盘腿坐在炉边,正在数钱。千穗子还是第一次看见与平数钱,感到很吃惊。她默默地走进厨房。

“喂……”

与平叫了一声,千穗子回过头来。与平绷着脸,一边数钱,一边说:

“今天你把这些钱带去,再好好求求人家……”千穗子猜想那钱是与平卖番薯、倒卖鸡蛋、卖河鱼,一点点攒起来的。与平面前有个孩子们上幼儿园时挎在身上的放便当盒的小筐子,里面还有五六百新钞。

“你问问接生婆,看一千行不行……你就说,家里穷,只能拿出这么多钱,说不定人家会帮我们的……”

“好,我现在就去。”

千穗子头发凌乱,只想哭,她抓起裤带擦了擦鼻子,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传闻还在中国的隆吉很快就会回来,千穗子想在去产院前先到姐姐富佐子那里把情况讲明,跟她商量商量。反正长得那么难看的孩子没人要,只好死了让人领养的心,还有什么办法?……她是个孩子,不像给人小猫小狗那么简单。孩子长得难看是一种不幸,但是,近一个月以来,千穗子在照顾孩子时,渐渐没了那种在乎孩子长得好坏的心思,对这个亲生女儿,她越来越爱怜。她有一种冲动,想让与平看一眼孩子。在给人以前,哪怕就看一眼、抱一下。

千穗子生着火,做了一锅面团。她走到后门口,看到绣线菊像撒在绿叶上的大米粒,红色杜鹃花一丛丛地盛开着。雾霭笼罩的河水发出暖暖的浅蓝色的光泽,从防洪堤下走过的孩子们发出喧闹的叫声。这声音让千穗子想到太郎和光吉,不觉悲伤起来。她不能离家出走也不能选择自尽,这全都是为了孩子。千穗子实在感到走投无路。头脑一混乱,千穗子就会产生轻微的脑贫血,现在她直觉得头晕。

千穗子带着粮食和一千块钱回到产院才知道,孩子病得很重,拉肚子。接生婆告诉千穗子,伊藤从别人家要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两岁左右的孩子。千穗子很失望,她把一千块交给了产院,隔了一天又回家,跟与平商量解决的办法。与平很不高兴,好一阵子不理千穗子。

“这都是运气,没办法。看来只好暂时放在产院里了。你能不能也打听打听……我也不是没有努力,实在没办法。”

“昨天晚上富佐子来了,让把太郎他们领回来。”

“哎呀,是吗?……都两个多月了……男孩子又不好带。”

与平说他弄到一些笋,要用拖车把它们和其他蔬菜一起运到东京的黑市上卖。现在他正在打点准备。

“喂,隆吉回来了!”

与平冷不丁地说。

千穗子瞪大了眼睛。

“来信了?”

“嗯。从佐世保拍来的电报。”

与平现在的心情就是挨过一天算一天。千穗子浑身无力,瘫坐在廊子上。正门前面、马路旁边的广场上堆着像小山一样的石料,旁边立着一块很大的新木牌,上面写着“千叶县北葛饰郡八木村村有石料场”。千穗子呆坐着,反反复复地看着木牌上的字。那些毛笔字像虫子一样,忽大忽小。远处传来苇莺悠闲的叫声。

“爷爷,阿隆,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明天就回来了……”

一个脸色黢黑、生意人模样的人走过来,问有没有鸡蛋。与平好像认识对方,他从家里拿出鸡蛋筐,把鸡蛋一个个举到太阳底下,为来人挑选。他挑了三十个鸡蛋放进来人的筐子里。来人放下了一百块,说了声不用找,转身走了。千穗子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毛骨悚然,她好像看到了死神。那个人的一只耳朵像花蕊一样缩成一团,没有耳垂。

“哎呀,这个人怎么让人看了不舒服……”

千穗子站起来,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与平打点好东西,把拖车绑到隆吉的自行车上,说了句“我晚上回来”就走了。

与平走后,千穗子绕到后门,进了里间,见阿松正趴在那里收拾尿盆。

“你要尿尿?”

阿松已经尿完了,不耐烦地摇摇头。她早已骨瘦如柴,但骨子里还透着顽强的生命力。

“奶奶,隆吉要回来了!”

千穗子在阿松的耳朵边上低声说道。已经没有表情的阿松死死盯着千穗子的眼睛,千穗子被她盯得如坐针毡。隆吉一回来,这种安静的河边生活马上就会被剥夺。想到这些,千穗子感到孤独无助,她无法继续呆在婆婆身边,出了房门。正是晚春正午,半晴半阴的温暖的阳光照在河面上。千穗子来到河边,她感到被逼上了绝路,一切都毫无挽回的可能了。“我去死!”千穗子自言自语道。明知道自己不会选择死,但她的心却在呼唤着死亡。她的肉体有足够的信心可以与死亡抗争,心灵却缠住她不放,大声呼喊着——“我要去死!”

眼前春光明媚,田里的麦子绿油油地舒展着枝叶。

千穗子站在长满苔藓、滑溜溜的石板桥上,凝视着滚滚流淌的河水。这条河看多少遍都看不腻,千穗子觉得不可思议,这条江户川从哪里汇集了这么多水,绵绵不断地流向远方。浅蓝色的河水掀起小小的浪花,哗哗地冲刷着河边的泥土。宽阔的河面上,一群蓝尾巴的鸟紧贴着水面飞来飞去。一辆自行车从身后的河堤上驶过,千穗子突然想起了刚才那个买鸡蛋的人。

千穗子很痛苦,因为她无论如何下不了去死的决心。其实,我并没有真的想死,千穗子想。一旦意识到自己并不真的想死,千穗子又悲从中来,用裤腰带久久捂着自己的眼睛。她想要竭尽全力从现在的苦境中挣脱出来……明天隆吉就回来了,千穗子怎么能不高兴?她又能看到露出洁白牙齿的隆吉了!千穗子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和与平的关系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谁也没有刻意要把事情弄糟,也没有想到还会有一个可怜的孩子。在桥上蹲得太久了,千穗子的小腿肚开始发麻。她一跃身跳到桥下的草丛里,用鞠躬的姿势解了手。她觉得很惬意。

(1947)

同类推荐
  • 一个女人的沉沦与新生

    一个女人的沉沦与新生

    冷媚——一个年轻貌美的纺织女,四年前因婚事受挫,遗弃一私生女天赐,被作家郑思渊表哥收养,视如已出,情同骨肉,倍加怜爱,也因此引发不少感情纠葛与悲喜剧,冷媚窥破人生,步入歧路,成为郑思渊笔下的沉沦女,继而与日俱增加淡泊人生,遂堕落为包身女,成了笼中的金丝雀。郑思渊为唤醒冷媚的良知,披肝沥胆,竭尽诚心,此时,杨飘为改编电影脚本,私下与冷媚接触,不意由同情而生爱意虽经郑思渊多方阻挠,仍不改初衷,遂双双坠入情网。两人私奔至黄山,面对一轮喷薄而出的红日,冷媚决计告别昨日,迎接新生,接受了导演的邀请,投身于影片的拍摄……
  •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单亲爸爸催泪奋斗史,爱是支撑一切的力量.梦想用来实现,人生需要逆袭,致我们活得人模狗样的青春。著名培训专家、畅销书作家付遥,著名资本及历史研究学者、畅销书作家雾满拦江联袂推荐。
  • 兵团岁月

    兵团岁月

    一九六九年,北京知青、小提琴神童乔海洋满怀豪情来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不料命途多舛,屡受打击,心爱的人离他远去,师傅意外身亡;北大荒的风雪锤炼了他的筋骨,他在逆境中不甘沉沦,勇敢地向命运挑战,最终实现了心中梦想。作者还塑造了郑红梅、刘北上、叶晓帆、樱桃、老车以及乔梅尘、云燕、郑云光、大嘴连长、冼大牛等一系列生动的人物形象,在他们身上,读者可以清晰地感受那个年代、深切地体味到人问真情。十年风雨,百态人生。真情大爱,感人至深。
  • 后事

    后事

    温亚军,现为北京武警总部某文学杂志主编。著有长篇小说伪生活等六部,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七部。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和《上海文学》等刊物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魂断天堂岛

    魂断天堂岛

    本书共收录历年创作的传奇类故事作品45篇。共分为6个章节,分别是古代传奇、探案传奇、布衣传奇、市井传奇、反骗传奇和海外传奇。题材涉及到读者所喜爱的各个领域,在惊险传奇的基础上,给人以智慧的脑力刺激和享受。特别推荐的是第五章。把一些占片犯罪分子的诈骗伎俩用故事的形式予以披露,使读者不知不觉中得到实效的收获。
热门推荐
  • 古雪泥小说选集

    古雪泥小说选集

    本书所选小说作品多作于西欧拉姆热尔河畔,描写的是早年生活在海外的华人世界。
  • 傲噬苍穹

    傲噬苍穹

    这里没有绚丽多姿的魂力,也没有繁衍到巅峰的斗气,有的只是异界重生,先天的武力。独特的修炼逆天的根骨。
  • 流氓强宠:小老师别跑

    流氓强宠:小老师别跑

    他是集霸道强悍于一身的流氓,她是柔弱坚强的甜心小老师,当某天,两人相遇:肖洛:女人,你竟敢跑,胆儿肥了!苏然眼里泪汪汪:我错了,我该跑得再远点......
  • 月下长醉不复忧

    月下长醉不复忧

    帝玥十里红妆,嫁给她最爱的权力年慕站在城楼上,眼底不见半分凄凉她清楚她爱上了一个胸有凌云志的少年郎这个少年郎可以为她去死却做不到甘于此生平庸她似笑似哭道:“年慕,你知道的,我是多自私的一个人啊……”人这一生啊,终归是要渐行渐远渐无书的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我向来凉薄寡情此为世人皆知……
  • 绝世刀神

    绝世刀神

    刀神大陆,广阔无垠,四周为浩瀚海洋。原名龙魔岛,为入魔龙族所据,岛内人族势微,几近灭绝。三千万年前一名盖世强者斩破虚空降临,以一把紫金屠龙刀将这片大陆上的邪恶龙魔斩杀殆尽。并将自己所修绝世刀法,分为九份分传天下人族,人族感其恩,将这片大陆改名为刀神大陆。三千万年后,一名来自地球的少年,附身成为一名世家旁系子弟,天赋绝佳,却修炼缓慢,唯有父亲留下的一柄断刀为伴。受尽欺辱,即将被逐出家族,少年却偶然发现断刀内另有乾坤,从此青云直上,傲绝天下,为解身世之谜,他踏上征途,一路败尽天下英雄,直达九天!新书等级:刀客,刀灵,凝神刀,霸绝刀,无情刀,灭绝刀,刀尊,刀王,刀皇,刀圣,刀神!
  • 开局继承了十栋楼

    开局继承了十栋楼

    路遇街头采访,顾辉吹了个牛逼,差点翻车。还好绑定了最强收租系统。开局就送十栋楼。“恭喜宿主,你使用心愿石许愿得到一辆法力利拉法。”他开车扬长而去。……“我真有十栋楼,不骗你。”顾辉弱弱道。“穷逼,谁信你!”女友当面分手!“你对本公司造成了重大社会影响,这是一千块,请你赶紧收拾东西走人。”老板拿出一叠钱扔在他脸上。顾辉无奈点了根烟,躺在阳台,沧桑颓废的望着湛蓝天空。“我确实有十栋楼,只不过是诡楼!”叮!您的租金已到账,请注意查收。“您天地银行尾号XXXX的账户,已打款10000000000元,活期余额10000000000元。”“李婆婆无力交出下月租金,献上契约一份,请问是否同意?”
  • 双星逆天下

    双星逆天下

    “魂魅”杀手之王,因为一次任务被组织陷害,和自己的同伴“鬼影”丧命。她是冷相府的废材嫡小姐,性格懦弱、胆小,被人欺负过着比奴隶还惨的生活。当“她”穿越成她。幽冥戒启,神兽一个个自己来当小弟。炼丹炼器全都是神丹神器。当她在大陆玩的风流水转的时候,某王无赖的爬上她的床说:“霜儿,我们回去生猴子吧。”谁来告诉她那个杀人不眨眼,不喜女色的邪王去哪了!!
  • 叹君心

    叹君心

    [清冷上神女主vs卑微半魔男主]她是光明之神,不食人间烟火,却在遇见他后跌入红尘。他是半神半魔,欺骗她,利用她,将她伤得体无完肤,才明白情为何物。哀莫大于心死,曾经的一切烟消云散,她决绝的放手,躲入人界。可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她远离。纵使为奴,纵使折断一身傲骨,只要能赎罪,他便不在乎。——她是帝曦,帝为主宰,曦为光明。他是宫华,宫为禁锢,华为救赎。一个是自古高高在上的上神,一个是内心阴暗成疾的贱种。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往后余生,碧落黄泉,不再负卿。
  • 星际兽夫追妻记

    星际兽夫追妻记

    (新书《福星抱喜》已发布,放心养肥)少将夜明重生到兽人星球。咦,这个星球有点杀马特?萝莉带萌宠,侵家园者诛杀!然而——某军少:“想进军营,先长大吧。”不久——某军少:“媳妇老是找我打架,心好累。”【1V1】军萝×军少=强强联手星际女强,爽甜虐渣,兽夫强宠
  • 全球性博弈

    全球性博弈

    本书以人性讨论为基准,分别研究了中国以及国际社会中的典型国家,重点分析了大量时代性问题,使读者对中国有了一个更加全面的认识;也让读者对全球化的本质有了非常深刻的认识和理解。作者以人性的讨论开篇,给全书奠定了一个哲学伦理的基调。在这种基调的基础上对中国和国际进行了全方面的透彻解读。中国篇中,作者针对中国国情,详细深入地剖析了中国的政治制度,经济科技,文化体育等等诸多问题,在未来,现在,过去三种层次的透视中给读者展现了一个更加全面真实的中国。国际篇中,作者详细讲述了美、日、俄、新、韩、印等国,对各国的政治制度和基本国情进行了全面深入地挖掘和阐述,生动形象地展示了全球化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