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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杜鹃

一个西风呼啸的日子。到了傍晚,麻纪终于觉得有点儿累了。动物园后门前边有个菜店,店前摆着很多小花盆。麻纪看见房檐下挂着一张“出租房间”的牌子,就问店里的一个年轻人,能不能让她看看出租的房间。年轻人告诉麻纪,不是这儿出租,是往东照宫那边再走四五家的一个不大的普通民房出租二楼。年轻人给麻纪带路,把她领到了那里。一个表情忧郁、腿脚不灵活的女孩子出来对菜店的年轻人说了声“谢谢”,然后也不看麻纪,只说出租的是二楼的一个房间,让她自己随便去看看。麻纪一个人上了昏暗的二楼。这房子看起来很旧,隔扇门和榻榻米都有些发黑。二楼有两个房间,尽管门是隔扇,但是因为楼梯在中间,两个房间不相连,所以麻纪感觉挺满意。房间好像已经很久没人住了,里面充斥着一股霉味。麻纪下了楼,问房钱是多少。回答说连电费十元,可以用厨房做饭。虽然麻纪对破旧的榻榻米和隔扇门不太中意,但是这里离大学附属医院不太远,来去很方便,再加上今天风大,天气不好,从早晨就四处奔波找房子的麻纪已经疲惫不堪,所以她想算了,就先租下这儿吧。麻纪押下了五十元定金,然后返回菜店,向那个给自己带路的年轻人道谢。年轻人正在往店门前的马路上洒水,听麻纪说“我已经决定租下那儿了”,只说了声“是吗”,就提着空桶到后面打水去了。

麻纪往动物园方向走了几步,突然心中一动,转身登上东照宫门前的石头台阶,慢慢往上爬。樱花树的花儿已凋谢,长出了叶子。麻纪一边眺望树梢,一边一步步登上绿色隧道下的台阶。狭窄的参拜道两旁立着两排高高的、长了苔藓的石灯笼。麻纪穿过石灯笼夹道小路,走进了东照宫朱红色的、狭窄的大门。可能是因为风大的缘故,东照宫里只有零星几个参拜者。待了没一会儿,麻纪就出了东照宫,向公园方向慢步走去。天色越来越阴,似乎一场大雨即将来临。麻纪觉得累了,就进了一家凳子上铺着红毛毡的茶馆。看了看店牌,见上面还写着凉粉、面条之类的吃食,就要了一碗面条。麻纪走了一天了,一坐下,积压在小腿肚上的血好像一下子涌到了腰间,很舒服。茶馆墨绿色的灌木丛对面有一家亮着灯的料理店,一个学生牵着狗,正吹着口哨从饭店前面的石子路上走过。

麻纪花了两天时间,把家从沼袋搬到了上野动物园后面。隔壁房间里住着一个美术学校的学生,长得小巧玲珑,梳着短发。麻纪指挥运输行的工人搬东西的时候,有两三个男人从她的房间里探出头来,时不时地朝麻纪瞟两眼。麻纪稍微收拾了一下房间,就把算盘放在吃饭用的小圆桌上,开始算这两三天的账,查看存折上还有多少存款。麻纪喜欢算账,算钱的时候是她最快乐的时候。麻纪的存折上已经有两百元左右的存款,她想再干三年就该有五百元了。她陶醉地看着存折,漫无边际地遐想着。算完账,麻纪把存折和算盘放进抽屉里,锁好。计算有多少积蓄,对麻纪来说是一种肉体上的快乐。一张桌子、一个箱子,还有一张做生意用的很大的包袱皮,再加上一些简单的炊具,这就是麻纪的全部家当了。麻纪一般一次煮好两天的饭,从鲜鱼店买块鱼回来,或者烧点儿小菜,吃得很简单。有时候懒得做饭,也去附近的十钱饭馆随便吃点儿。对麻纪来说,没有比金钱更让她感到高兴的东西了。每次算钱的时候,麻纪都要松开腰带先深深地吸口气。她把亮闪闪的银币用纸包好,把纸币和铜币分别放进不同的钱包里,那时的心情简直是一种充满愉快的刺激。麻纪是卖和服料子的行脚商。在老家宇都宫她曾和一个小学教师有过两年的婚姻生活。后因丈夫有了女人,她在家待不下去,就糊里糊涂地跑到了东京。麻纪的左眼下面有一块铜币大小的黑痣,所以她对自己的容貌缺乏自信。她觉得生意能做多少就做多少,钱能攒多少就攒多少,这都是为了自己的将来。麻纪二十六岁的时候来到东京,现在正好有四年了。一到东京,麻纪就经熟人介绍在沼袋的一个三等邮局当了办事员。月工资二十四元,中午有免费午餐。麻纪在邮局干了两年左右,觉得日子过得没有一点儿盼头,也没跟熟人商量,就自作主张离开了邮局。辞了邮局的工作以后,麻纪辗转过几家家政服务人员派遣所,到派遣所指定的人家当保姆。不久,一个有孩子的人家到派遣所抱怨,说那个脸上有痣的保姆不通人情。所以只一年左右,她又离开了派遣所。麻纪曾在当保姆的一户人家学到点儿做和服生意的知识,她突发奇想,萌生了试试这个行当的念头。

那还是在万世桥派遣所的时候,她被指派到浅草马道附近的一个女演员家当保姆。说是演员,其实就是在电影剧场需要加演节目的时候被请去凑个热闹,以此养家糊口——属于那种飘浮不定的女人。女演员带着一个婴儿,和她母亲一起生活。女演员的母亲因患胃癌卧床不起,所以女演员不在家的时候,就是麻纪一个人照料家务。她在那家干了十天左右,就在这短短的十天里,麻纪遇到过几次背着和服上门卖货的年轻女人。那女人走街串巷,送货上门,十元左右的和服料子以按揭形式卖给顾客,货款分三四个月付清。她才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很讨人喜欢。顾客定好要买她的料子以后,她会把下摆里子、衬里料子都配好,在指定的日期里把做好的整套和服送上门来。对于那些不会打扮或懒得费心思的女人来说,这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儿。一天,麻纪问那个女人,做这种生意需要多少资金,还把自己婚姻失败,一个人跑到东京来的经过告诉了对方。没想到,对方很爽快地说,我父亲在日本桥的一家批发店工作,你要想做这种生意,只要交点儿押金,剩下的我去给你办。麻纪又问需要交多少押金。女人说,只要能交五十元,批发店就能赊一批货给你,足够你背着到处卖的。她还教麻纪生意经,比如一身十五元的锦缎料子,第一次先收五元,剩下的分三四个月就都收回来。她还说,顾客大多是像浮萍一样的陪酒女郎,所以必须计算好,第一次就得先把本儿大致收回来,以后几次才是赚头,不然的话,有时候要倒大霉的。“不过,再怎么说对方也是女人,没有太坏的。不管走到哪儿,只要你不厌其烦地去要,最后还是会把钱付清的。做买卖,不能性急。”听说只要五十元的押金,麻纪高兴得心都嗵嗵直跳。麻纪离开宇都宫时,她丈夫给了她七十元,算是饯别。现在这笔钱还剩四十五元。

麻纪离开了派遣所,在年轻女人的帮助下,很快从日本桥的批发店赊了一批将近一百元的货。此时,麻纪感到心情豁然开朗,十分愉快。批发店只有一个要求,开始一段时间,希望麻纪每晚在八点以前把当天的销售额交到店里。万事开头难,麻纪先从在派遣所认识的那些朋友们做起,同时也背着料子到繁华街深处的咖啡馆或料理店拉生意。第一个月等于是白跑了一个月。但做生意不用按点上班,不用听人使唤,麻纪觉得比在邮局上班强多了。她坚持不懈地努力,慢慢开始有顾客了,也有了顾客为她介绍的其他顾客。麻纪身体结实,背着行李走一天也不觉得累。开始的一个月,肩膀还有点儿疼,慢慢就好了。两三个月以后,麻纪渐渐熟悉了生意,有了一些积蓄,对将来也看到了一线希望。这时她才下定决心,搬到上野来住。

麻纪租的房间里没有壁龛,天花板很低,到处黑乎乎的,却有一个壁橱,这让麻纪感到很满意。临街的北边墙上有个齐腰高的窗户,东照宫里的树枝垂在屋檐下,形成一个树荫,麻纪可以从窗户上看到近在眼前的清爽的树梢。这日天气晴朗,正是搬家的好天气。麻纪系着围裙,一边哼着上女校时候的歌儿,一边擦着榻榻米。她盘算着,等再稍微安定一点儿,她就可以回趟宇都宫,把从女校毕业、无所事事的妹妹也接来。

楼下房东一家三口,母亲在坂本町的一家澡堂子收费,儿子是市役所的户籍员,他的妹妹,就是那个腿脚不灵活的姑娘。麻纪看见那个姑娘一直坐在廊子上做针线活儿,不禁暗喜自己搬到了一个绝好的地方。她凑过去问道:“你给人家做衣服?”“是啊,零零星星地做点儿。现在没什么活儿……”姑娘从火上拿过熨斗,放到脸前试温度,怔怔地说。

姑娘显老,其实才二十四岁,说起话来声音很小,很动听。她长得白白净净,头发稀疏。虽然显老,眉眼间却透着清秀。据说,她的腿是小时候让自行车撞坏的。傍晚六点左右,房东的儿子回来了。他端了一盆水,在廊子上哗哗洗脸,大声漱口。他个子高高的,有点儿驼背,有一张很吸引女人的、野性十足的脸庞。不过他待人简慢,麻纪过去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一声不吭地看着麻纪。房东晚上十二点才回来,她真不像兄妹俩的亲生母亲,他们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她脸上的肉嘟噜下来,浓眉窄额,一笑就露出嘴里闪闪发光的金牙。麻纪对这个看上去待人热情、实际上很冷漠的房东没有什么好感。

只有四坪大的小院子里有个架子,上面满满地摆着二十几个花盆。架子下面潮乎乎的地上爬着灰菜和地光钱草。厕所旁边摆着一个破旧的小石灯笼。房东住的楼下,包括门口的那间,一共有三个房间,每个房间都那么昏暗。六叠的正房里放着一个镶金属边儿的旧衣橱,显示这家曾经的富足。至于那个美术学校的女学生,到现在还没有露面。

搬过来两三天以后,麻纪吃腻了自己做的饭菜或小饭馆的饭,就在傍晚散步的途中走进一家炸豆腐店,她还是第一次一个人到这种地方吃饭。一想到有两百元的存款,麻纪就喜不自禁。饭店里没有想象的那么灯火通明,有一对夫妻,身边放着一个大旅行箱,显然刚从上野车站下车。还有两三个近郊的艺伎模样的女人,侧身坐在榻榻米上,正在可以折叠的小圆桌上用餐。她们见女佣把麻纪请了进来,就用尖刻的眼神看着她。麻纪心里很不舒服,知道她们是在嘲笑自己脸上的痣。长期以来,麻纪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承受那么多人的目光变成了她的一个义务,无论走到哪里,她都要承担这个义务。十七八岁的时候,每当遇到人们异样的目光时她都很受刺激。可是现在,她已经不像以前那么难过,她有了一种近似宗教般的达观。她仍旧不忘时时刻刻暗自发誓,要攒到足够的钱,然后到一个安静的、没有人打扰的地方,过修女一样的生活。

麻纪和丈夫的婚姻可以说是一种“同情婚”。单靠同情维系的夫妻关系是极不牢固的,所以麻纪早有精神准备。麻纪受过女校教育,生活也并不窘迫。父母死得早,姐姐、姐夫继承了家业,照料生意,所以在家当姑娘的时候麻纪过得还算悠闲。她家一直做农具生意,在兵营附近的户祭町有个店面,虽然不大,生意却很稳定。

上女校时,麻纪打算毕业后当幼儿园老师,所以每天晚上去高等农林专科学校的表哥家补习功课,并且在那儿认识了正雄。正雄是表哥的朋友,在以大谷石闻名的城山村小学任教,是一个基督徒。麻纪还听说,正雄的父亲在鹿沼的一家制麻公司工作,职务还比较高。一月十五日春渡祭宇都宫二荒山神社每年一月十五日举行的祭祀活动。晚上,麻纪和表哥、正雄三人去二荒山神社看田乐舞。马场町到处搭着临时舞台,一个挨一个。那天晚上月亮很好,人们的耳边不断回响着庙会特有的笛子等乐器演奏的音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正雄和麻纪不知什么时候和表哥走散了。天气很冷,两人被人群推搡着来到神社门前。这时,正雄邀请麻纪,问她要不要去大谷看看。“现在几点了?”“才八点,还早呢……”说着,正雄就扶着麻纪的肩膀,带着她穿过人群,飞快地向汽车站走去。因为是春渡祭,所以那天连军道两旁的樱花树下都挤满了人。

麻纪眺望着车窗外的月亮,月亮高高地从裸露在寒风中的树梢一晃而过。她坐在正雄左边,怀着一颗孩子般恬静的心看着窗外。公共汽车上还坐着四五个回大谷的女孩子,麻纪能感觉到她们不时把视线投向自己。她们不同于正雄的冷冷的视线让麻纪脸上发烫,觉得那个痣变得更加明显。姐姐常说,如果你脸上没有这块痣,简直可以去当演员了。麻纪讨厌别人谈论她的容貌,一听到别人议论,她的心里就像翻江倒海,非常气愤。

正雄和麻纪在大谷下了车,经过大谷寺他们也没有合掌祈拜,径直朝采石厂深处的一个个石洞走去。那天晚上没有风,夜空很平静,但却寒冷彻骨。一家家房檐低矮的采石工人家里漏出昏暗的灯光,传出醉汉的叫声。正雄问麻纪是不是很冷,把一条黑毛线围巾围到了她的脖子上。一股男人的气味扑鼻而来,麻纪突然感到一阵激动。正雄来到一个很深的石洞跟前,突然像吟诗一样地口中念念有词,且像做体操一样有力地活动身体。石洞里有一汪积水,像个小水池,小小的月亮倒映在水面上。正雄在坡道上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他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小声问麻纪,想不想和他结婚?还是个学生的麻纪双腿发抖,说不出话来。你要跟我这样的人结婚?你疯了吗?麻纪忘了回答正雄的话,弯腰蹲了下去。这里是大谷石的产地,几丈深的采石窟集中在坑洼不平的山路一侧,就像龋齿一样露出黑黢黢的洞口。

麻纪说她是第一次来这里,抓住正雄的胳膊探头往里看,只见深深的洞底有一丝亮光,就像山谷中的一盏灯。石洞那么深,足以让麻纪双脚颤抖。这时,正雄突然抱住身材高大的麻纪,给了她一个吻。麻纪一时惊慌,又有另一种意义上的惊讶,便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看见正雄那鹰一样的目光正盯着她的脸颊。麻纪突然感到脸上像着了火,悲从心来。她说了声“不”,推开正雄撒腿就跑。正雄在后面,对着在山路上奔跑的麻纪不停地呼喊,但麻纪根本不理会他。她跑到山后面的隧道入口处,弯下身子,迅速拿出小镜子照自己的脸。月光下,左眼下面的痣显出一块圆形的阴影,颜色虽然没有白天那么鲜明,但它就像一个悲伤的图案给麻纪的脸上留下一片阴影。麻纪突然想起,在学校同学们常常戏弄地叫她邮戳,令她倍觉伤心。麻纪心升怒火,简直想去找父母算账了。正雄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看着自己,麻纪感到他的表情里深深藏匿着成人的某种心理。麻纪躲在一片枯草丛里,像鱼刺一样扎人的枯草围在她的腰间。麻纪眺望月亮,心想再没有比这更残酷的惩罚了。她心里充满了无法用喜欢还是讨厌表达的悲哀。麻纪还想,人们一定会笑话她,说有缺陷的人都是傻子,容易让人得手。麻纪越想越自卑,今后再也不想见正雄了。她对着镜子里的那片阴影,用力按下去。这颗痣长期以来经受了种种磨难,最终变得像一块溃烂的伤疤,大面积地阴沉沉地趴在麻纪脸上。

远处山顶上,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大声唱着歌,风驰电掣般向山下的大谷寺方向驶去。正雄找到了躲在枯草堆里的麻纪,又一次伸出双臂,想抱住麻纪的肩膀。麻纪摇了摇头说“不要”,她的头发触摸着正雄的下颌。正雄把脸埋在麻纪的头发里,过了一会儿说:“你为什么那么害怕?我和其他男人是不一样的,我是跟女人的灵魂结合。只要你愿意,我就去和你姐姐提亲……”正雄就像站在舞台上的演员一样,一字一顿地说。麻纪深深地感到,自己就像好几天没吃东西的野狗一样孤独无助,虽然想咬住猎物,但以其弱小的力量连站都站不稳。

麻纪把胳膊肘放在小圆桌上,想起这段往事,发了一会儿呆。她故意背对着那几个尖酸的女人,透过细格子窗,眺望着云母般闪闪发亮的不忍池。窗外的花草送来一阵清爽的微风。艺伎们要了很多菜,大声说笑,吵吵闹闹。麻纪要了一碗酱汤和一份炸豆腐,就着白米饭吃了。本来是很好吃的饭菜,可麻纪突然觉得饭菜在嘴里如同嚼蜡,无滋无味。自己过得这么节俭,又能换来什么幸福呢?……背后的几个女人叽叽咕咕笑闹着,和那几个下贱女人比起来,自己显得多么寒酸。麻纪觉得自己很可怜,就像在马路边上饮水的那匹马,有谁知道它的孤独呢?麻纪现在的生活就像那匹马,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吃完饭,交了钱,麻纪沿着不忍池边信步而行,公园里的树和不忍池的水都很恬静。

星期天一大早就下起了大雨。麻纪很不情愿在这种天气出去做生意,但她还是在包袱皮外面裹上油布,打点了行装准备出发。这时隔扇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酒井桑,在家吗?”哗的一声隔扇门被拉开了,美术学校的女学生站在门口往里张望。麻纪正在用条带捆包袱,回过头来问:“你有什么事儿吗?”女学生说:“啊,也没什么事儿。今天下这么大的雨,我想请你到我那儿喝杯茶……”女学生还说楼下的兼盛先生也上来了,很热情地邀请麻纪去喝茶。“下这么大的雨,今天你别去了。”听了女学生的话,看着窗外阴暗的天空,麻纪泄了气。经不住女学生再三邀请,麻纪到了她的房间,只见除了楼下的兼盛以外,还有一个年轻男人,两个人都靠着墙,伸着腿坐在那里。女学生说她买了葛粉膏,把黄颜色的葛粉和白糖放在盘子里调和。女学生的朋友则说:“怎么样?咱们不要争论了,谈点儿轻松的话题吧。”楼下的兼盛把烟卷叼在嘴角,讽刺道:“轻松的话题,好啊!要是你想讲讲你约会的经历,那我就洗耳恭听了。”麻纪拘谨地端坐门口。“你再往里坐坐,对他们不用客气。他们喜欢争论,经常是这样的。”女学生一边招呼麻纪,一边拿出一块脏手帕,啪啪拍打着撒在榻榻米上的葛粉。远处传来钢琴声。女学生房间很脏,油腻发亮的坐垫和榻榻米上到处沾着颜料。褐色的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毕加索的《斗牛士》,一望便知是从哪本杂志上随便剪下来钉上去的。风一吹,毕加索的彩印就呼呼地从墙上鼓了起来。女学生给麻纪倒了一杯温吞吞的红茶。楼下的那个男人原来叫兼盛,麻纪心想。突然,兼盛用郑重其事的口吻说:“又四郎桑,芭蕉有这样的俳句,‘路旁木槿花,马儿口中食’。这种技巧,和你刚才说的俳句就像绘画里简单的素描,这个简单到底是什么意思,让我听听你的高见吧。”兼盛边说还边耸着肩膀。“兼盛桑,你又来了!又四郎桑的话也没有恶意哟。谁不知道芭蕉是个了不起的人……”

“你别插话。女人一插进来,我们的谈话就乱套了……”

兼盛拽了拽深蓝色碎白点和服的下摆,搭在盘着的腿上。又四郎不抽烟,只顾埋头吃葛粉膏,他说:“释迦牟尼也好孔子也好,皆为人也。你没有必要说芭蕉了不起,素描没什么了不起吧。你硬要那么夸张地把芭蕉……跟我说的‘不过是小作品’这句话扯到一起,那我也没有办法。兼盛桑,‘蛙跃古池内,静潴传清响’,这首俳句很有名,可我根本不喜欢。这张毕加索的画儿比它强多了。以油画组比喻芭蕉俳句,差不多是二号作品吧……反正,俳句这种像咸脆饼一样的东西,我是搞不懂的……”麻纪看着又四郎,觉得他长得有点儿像表哥。据说他前一段时间被招入伍,但马上又被退了回来,现在还留着光头。他身穿让人感到沉闷的深蓝色西服,但是因为长得清瘦,这身打扮也显得很利落。女学生姓濑尾,方脸大眼睛。她时不时从男人们的谈话中退出来,跟麻纪聊这聊那。“你这么年轻就出来做生意,真不容易啊……”麻纪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觉得心情愉快。这里没人窥视她的脸庞,大家都把目光投到各不相干的方向,谈天说地。又四郎坐在一个脏得发亮的红坐垫上,靠着墙,眯缝着眼看着麻纪问:“听说你是行脚商?”麻纪回答了他的话,然后又告诉他,这种不是真正的生意人做的买卖很难做,经常遇到麻烦。又四郎饶有兴趣地听着麻纪的话。过了一会儿,兼盛深深叹了口气,看着天说:“无聊透了,这雨下得真讨厌。”一时,麻纪他们也静静地听着充斥整个房间的、拍打在输水管上的雨声。又四郎从濑尾的书架上拿出一本画册认真看着说:“看来兼盛桑和我都不能说是幸福的知识分子啊!”“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反正现在这种情况,我们要不就是做点儿力所能及的学问,要不就是干脆到殖民地去,好好混个新兴公司的职员干干,那可能才是我们的幸福。实际上,现在的生活很不安定不是吗?……这样下去,我会慢慢对自己失去信心。说是只要画出好画儿就行,可身边的事情越来越捉摸不定……我倒想干脆上前线去算了,可就连这也做不到,真是一筹莫展啊!”濑尾刚才就一直对着镜子剪刘海,听了又四郎的话突然嗤嗤地笑了起来:“干脆我们一起去华北吧。反正兼盛桑将来靠市役所一天一元的失业救济也没法生活……”

到了中旬,天气开始闷热起来。这天,麻纪下了好大的决心,走进大学附属医院。候诊室里挤满了脸色难看的妇女和孩子,人声嘈杂,窗外传来工地上打铁锤的声音。麻纪领到挂号牌,坐在窗边等护士叫她。候诊室里有秃头病人,皮肤像老人一样皱皱巴巴的孩子,也有被烫伤、半个脸红肿痉挛的女人,麻纪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光景,就像到了戏院的后台。轮到麻纪了。今天是免费诊疗,她被带到了一间教室里。一进门,身穿白色上衣的学生们一齐把目光投向麻纪,宛如一股刺鼻煤焦油流淌过来。麻纪觉得学生们的表情就像进入敌人阵地一样冷漠无情,让她感到很不舒服。身穿白大褂的皮肤科教师让麻纪坐到椅子上,开始用德语说着什么。麻纪必须面朝学生们坐着,这让她感到一种即使求神拜佛也无用的绝望。麻纪低着头,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教师好像写了一些什么,然后让麻纪把脸转向自己这边,用冰凉的手摁了摁那颗痣,他的手冰凉彻骨。年轻的学生们目不转睛地看着麻纪。麻纪受到这种对待,很伤心,厌恶让她感到一阵恶心,浑身都被汗水浸湿了。简短的检查结束后,护士把麻纪带到了一个明亮、舒适的房间,房间的墙、玻璃橱、桌子都是白色的,玻璃橱的圆孔里还插着很多烧瓶。护士用一根橡皮绳紧紧捆住麻纪的上臂,抽了一管儿血,推进一个烧瓶里。在光线的作用下,麻纪的血像葡萄酒一样鲜红透亮。麻纪感到受到了嘲弄,一种令人躁动的情绪在她脑子里打着漩涡,转来转去。出了医院大门,气愤涌上麻纪心头,我绝不再走进这个大门一步!麻纪甩了甩左臂,一种发麻的隐隐约约的疼痛传递到她的大脑。

吃过午饭,麻纪仍然心中郁闷,就背起包裹,打算去浅草,到剧场的演员休息室转转。她在田原町下了电车,背着沉重的包裹,向六区方向走去。天气很闷热,麻纪的后背上满是汗水和灰尘。不管是什么事情,只有金钱才是救世主。不管多苦多累,自己只要攒足了钱,就不再追求任何幸福。麻纪边走边这样激励自己。不知为什么,这时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在市役所工作的兼盛的身影,觉得脸上发烫。

演员休息室里,那些女演员们几乎是赤身裸体,有的在睡午觉,有的在看杂志,都显得懒洋洋的。“你又来了?这个夏天我都打算光着身子过了。现在是非常时期,谁还要和服……”一个年轻的女演员一边说着风凉话,一边动手帮麻纪把已经被汗水浸湿的行李拿下来。这个剧场一半演电影,一半表演节目,只有七个女演员。麻纪在休息室的一角摊开自己的货物,那些睡觉的、看杂志的就像被鲜花吸引的蜜蜂,一个个围上来。刚才那个说风凉话的年轻演员拿起一块印有粉红色竹叶的绉绸,搭在赤裸的肩膀上,站在镜子前面说:“阿纪,你看这块料子做一件长内衣是不是很合适啊?”其他人有的要薄棉和服,有的要长内衣,麻纪一下子做成三笔买卖,心里松了口气。一个叫樱桃的老演员紧盯着麻纪的脸说:“你可真是拼命赚钱啊!唉,这张脸,怕是嫁不出去吧。”麻纪早已不在乎人们怎么看她,故意用手绢擦了一下脸。

傍晚,麻纪来到合羽桥,顺着松叶町的路慢慢往家走。在电车道上,她意外碰到了兼盛。麻纪上前打招呼:“你刚下班啊?”兼盛穿一套灰色春秋装,听见声音吃惊地回过头来,看着麻纪说:“原来是你呀?”他的表情并不友好,却随着麻纪的速度放慢了脚步。他就是这个脾气吧,麻纪心想。那是一个刮着南风的阴沉沉的黄昏。兼盛手里提着一个包,里面好像装着书。麻纪关切地问:“每天工作,是不是很累?”兼盛回答:“工作倒还比较轻松。”两人从善养寺町向两大师方向信步而行。这条路虽然绕远,但是很安静。他们二人无意中选择了这条路。兼盛说:“你很有精神啊。”听了这句话,麻纪突然觉得肩膀上的行李变得很重,她心里充满好奇,很想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怎样看自己。“是啊,是很有精神!没有精神我吃什么?不干活,我就没有饭吃……”“那倒是,谁都一样。可是,你是女人,你就没想过结婚?”“结婚?”麻纪反问了一句,没有回答。麻纪刚搬过来的时候,半夜常常听到动物园里传来的乌鸦或猴子的叫声。这叫声让她联想到自己凄惨的人生,曾经情不自禁地像孩子一样放声啼哭过。现在兼盛直截了当地问她对结婚有什么打算,听到猴子叫声的那些个夜晚的孤独又回到了麻纪的心头。

一天早晨,又四郎来了,坐在廊子上。兼盛没去市役所上班,也坐在薄光斜照的廊子上,头戴一顶适于在海滨戴的草帽。“我现在也开始慢慢领略俳句的情趣了。你听,‘万物皆荒芜,柿树枝叶繁’,据说是一个叫蓼太的人写的,可以算二十号作品吧。”“我不知道你那套理论,反正啊,俳句就是块咸脆饼。”兼盛从衣橱上拿下一个白色水盘,用一个铁瓶往摆在里面的一个拳头大小、坑坑洼洼的黑石头上浇水。麻纪和兼盛的妹妹贵佐子在聊天儿。又四郎问往石头上浇水的兼盛:“那是什么?”“这个?石头啊!”“石头?是有理论的石头?啊?”兼盛换了水盘里的水,然后像孩子一样露出调皮的微笑说:“这叫水石,也叫京都鞍马石,耐寒气,是好石头。哎,这也是和俳句差不多的东西呢。”又四郎愕然地看着兼盛手里的石头,麻纪也呆呆地看着水盘。这块石头形似一头卧牛,表面上长着点点青苔。兼盛一边用湿纱布啪啪地拍打着石头一边吸烟,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石头的美学,佩服!佩服!水石这种东西,有等级吗?”廊子上有些热了,又四郎坐进搭在房子外面的竹帘里,问:“听说这种天然形成的水石等级相当高。我是因为父亲喜欢,受他的影响,我也玩玩儿。像我这种人,摆弄摆弄石头,倒也有点儿乐趣。我不像你,不会画画儿,也不是写俳句的料。”麻纪默默地看着突然变得明亮起来的小院子。又四郎突然问道:“二楼的濑尾还没回来呢?她上哪儿旅行去了?”兼盛似乎不太高兴,默不作答。麻纪问:“今天市役所休息吗?”他也不理会,只从阴郁的眼底放射出一束灿然的光芒,他一心一意地往石头上淋水。贵佐子端来沏好的粗茶,又四郎喝着茶冷不丁地说:“我想去台湾,你们说怎样?”兼盛嘴里含着搪瓷杯,把脸转向又四郎说:“噢……那把我也带去吧!”“开什么玩笑!我自己还顾不过来自己呢,再带上你,绝对不行……”“你去那儿干什么?”“干什么?去碰运气,抓命运呗!运气好的话便想组织一个画社……”兼盛把水盘放到地板上,从外间拿出两三张地图来,对又四郎说:“哎,台湾很远的,你还是别去的好。”“不去?不去留在这儿又能怎样?也没心思学习……前两天我买了一束花儿,画了两三天,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又四郎说到这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露出健康洁白的牙齿。

快到中午的时候,二楼的濑尾回来了。她告诉大家,她去了镰仓的一个朋友家,在那儿玩了两天。她把带回来的片濑豆沙点心连包点心的竹叶一起摆在大家面前。又四郎一边大嚼着点心,一边问濑尾镰仓的海滨怎么样。“我也是好久没去了,七里滨海滩还是很漂亮的。已经有人海水浴了……又四郎桑,我画了两张八号的画儿,你帮我看看?”濑尾穿着一身白麻套装,往房门口走的背影透着一种不纯洁的性感。她把两个画板放在大家都能看见的地方,一个放在隔扇门那儿,一个放在衣橱旁边,然后问兼盛要了一支烟叼在嘴里。两张画儿画的都是海。也不知道她效仿了哪家流派,天空的颜色就像是直接从颜料管里挤上去的一样,堆着一团团活生生的湛蓝。兼盛认真地说:“这天的颜色和海一样。”麻纪也呆呆地看得入了迷。又四郎走到画儿前,一脸羡慕地说:“你用这么好的颜料啊!你是不是还攒着鲁弗朗的颜料呢?”

麻纪回到二楼,清点物品,拨着算盘,非常仔细地把每天的收入记到账本上。麻纪感到那个曾经有理想、想当幼儿园老师的自己,现在像梦一样离她远去。清好账后,麻纪坐在窗台上,眺望着东照宫里深深的绿茵树梢,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和兼盛一起走过合羽桥时炙热的阳光。自从上次去过以后,麻纪就再也没有去过大学附属医院。她觉得自己的血很可怜,不知道它在那个研究室被怎样用于试验。麻纪拿出一面镜子,放在桌子上,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容貌。她像往常一样,用一只手遮住黑痣,由于睡眠充足,她的皮肤很有光泽,小巧的鼻子上浮着凝脂,眼睛清澈有神,方方的额头也很明朗。可是,当她把手从那张洁白的脸上拿下来时,本来以为很小的癍点,成了一个比想象大得多的污点,一下子改变了她的容貌。痣呈现出极不健康的蓝黑色,麻纪冷冷地想象着用水果刀切开腐烂的梨核时的快感。

一天晚上,麻纪很晚才回来,正好碰上兼盛母子在争吵。麻纪悄悄上了二楼,看见濑尾站在楼梯口偷听楼下二人的争吵。“你回来了。刚才贵佐子可……”濑尾进了麻纪的房间,小声说:“贵佐子有男朋友了,你猜是谁?就是又四郎!又四郎要去台湾,贵佐子说她也要一起去,就开始准备行李。这些年来她自己攒了点儿钱……兼盛很赞成她去,可她母亲嫌事先没有告诉她,大发雷霆……又四郎也是,找那么个有缺陷的人……”麻纪把身上的包裹放到门口,觉得心跳得很厉害,她想,腿脚不方便的贵佐子,要跟着又四郎去台湾,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麻纪还听说,兼盛不顾母亲的反对,刚才已经把贵佐子送上汽车,让她去东京车站了。楼下传来兼盛母亲尖厉的叫声:“你们以为你爸爸不在了,就可以两个人合伙欺负我。我这就去养老院,不要这个家了!”过了一会儿,楼下传来格子门被粗暴地打开的声音,好像是兼盛出去了。麻纪很饿,也很累,她关上隔扇门,倒头躺在榻榻米上。她打开桌子的抽屉,把电灯拉下来,趴在那里算钱。麻纪把零钱放到坐垫上,尽量悄无声息地数着。肮脏的钱,发亮的钱,散发着铜臭的钱,麻纪像孩子一样把它们一个个排成队,心想,兼盛往石头上洒水,我这可要比他快乐好几倍。明天这儿有进项,后天那儿又有进项,麻纪拨拉着算盘,陶醉在自己的思绪中。每次数钱的时候,麻纪总是从这儿联想到那儿,想象力变得极为丰富。此刻,她又在盘算,先攒够五百元,然后到郊区租个门脸儿,开个化妆品店或是杂货店?还是买块地种田?麻纪就这么不着边际地规划着宏伟蓝图。

夜深了,四周静悄悄的。隔壁的女学生好像也已入睡,悄无声息。麻纪把账本放进抽屉里,开始整理今天从批发店拿回来的鲜艳的花布料。屋檐下刚才就传来了醉汉东倒西歪的脚步声,这时麻纪听见兼盛小声叫她的声音:“酒井桑!酒井桑!”麻纪急忙打开窗户往下看,只见兼盛仰着头,身体摇摇晃晃的。“能不能给我开一下门?”麻纪马上跑下楼,给他打开门。个子高高的兼盛伸手抓住挂在门上的铃铛,不让它发出声响。

“对不起!我被扫地出门了……亏了你的房间还亮着灯,多谢了!这么晚了,你还在学习啊?”

“没有,只不过还没睡……”

“只不过吗?我也只不过是想喝杯酒。要是方便的话,我能不能到你房间里坐坐?”

麻纪小声说了句“请吧”。兼盛上了二楼,满嘴酒气坐在窗台上。麻纪拿过蚊香,放到兼盛脚边。“贵佐子真的去台湾了?”“嗯,是真的。对她来说,这可真算是壮举了。又四郎人不错,他不会让贵佐子不幸的。腿脚不灵便的贵佐子自己说出来要去,说明她肯定认真考虑过。贵佐子不喜欢出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去浴池,她从来不出去。我们搬到这儿也有十二三年了,贵佐子连一次动物园都没去过……”大概是酒后话多,平时沉默寡言的兼盛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他好像对濑尾极为不满:

“她在我和又四郎之间周旋,戏弄我们。这下被贵佐子占了上风,那个闺秀画家也该重新认识一下男人了。”

兼盛还说,他很想为追随又四郎而去的妹妹放声高歌,为她祝福,但现在夜深人静,不能唱,感到很遗憾。兼盛下了一趟楼,把那个摆着水石的水盘端上来说,他想先把这块石头寄放在麻纪这里。他不客气地喝着麻纪水瓶里的水说:

“我就像霍顿督人一样,困了就睡,饿了就吃。我现在活得和一只貘没什么两样……我虽然不是又四郎,但最近也是很想上前线。喜爱这种石头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时代!不是达观的高人,在这个时代里不可能不感到苦闷。又四郎说他是去台湾抓住命运,依我说,他是背负着命运到台湾的。他说要在那儿干出一番好事业来,可我真不知道现在什么样的事业才是好事业。”

第二天麻纪九点才起来,濑尾和兼盛的母亲都已出门,不在家。兼盛在挨着房门的那间屋子里睡得死沉死沉。大概昨晚没睡好,麻纪有点儿头疼。她到楼下厨房,用凉水洗了洗脸,这时她感到自己对兼盛的感情就像站在一个山巅上,达到了一个极限。平时贵佐子住的房间现在收拾得干干净净,显得很空旷,早晨的阳光掠过竹帘照在榻榻米上。动物园里传来野鸟的叫声,听起来很遥远。一想到贵佐子去了台湾,麻纪的脑海里就浮现出身上流淌着新鲜血液的女人的身子,是那么美丽。又四郎是一个有几分少年气息的人,贵佐子的肌肤也散发着一股水果般浓烈的芳香。

麻纪收拾好行装,出了门。贵佐子是贵佐子,我是我,我得拼命攒钱……今天,麻纪要给永称寺旁的一家送货,就先到御行松附近,到以前去过两三次的一家小饭馆吃午饭。附近一家有人出征,国防妇女会的五六个太太们肩上斜挂着写有口号的宽布条,打着阳伞站在小饭馆前面的风铃店前。麻纪突然想起兼盛说过的想去打仗的话,看着桌子上的杜鹃花发呆。正雄是应该服兵役的,也不知道他去了没有……事隔很久,眼前的情景让麻纪想起了离别的丈夫。麻纪要的干烧鲹鱼和豆腐汤上来了,跟着汤锅过来的四五只绿头苍蝇嗡嗡地在饭桌上飞来飞去。啪的一声,一只苍蝇被麻纪打翻在饭桌上。麻纪先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的动作,然后才把被打死的苍蝇扔进桌子上的金鱼缸里。没一会儿,逃到远处的苍蝇又飞回来了。麻纪没滋没味地嘬着鲹鱼架子。“万岁! 万岁! 万岁!”饭馆前突然变得嘈杂起来,麻纪交了钱,出了饭馆,给出征的人送行的队伍正穿过大街。

晚上,麻纪大汗淋漓地回到家,看见兼盛穿着浴衣,正坐在灯下的书桌前看书。“我回来了!真热啊!”麻纪走进厨房,打水擦汗。兼盛理也不理麻纪,抽着烟。麻纪以为他生气了,偷偷朝他看了一眼,见他并没有生气,正埋头在书里查找什么。麻纪洗了脸,浑身清爽地坐在兼盛身边问:“你在干什么?”兼盛说,光靠市役所那份收入无法生活下去,所以他接了一个校对温泉旅行指南手册的活儿。兼盛面前桌子上摆满了红墨水瓶、稿纸、字典、地图。兼盛突然问道:“你觉得濑尾这个人怎么样?”“什么怎么样?”“她那种性格的人只会给男人找麻烦。那种权术家还真少见。前几天她又在动物园和别的男人幽会……又四郎开始也很喜欢濑尾,没少往楼上跑……”“他来得那么勤吗?”麻纪暗自期盼贵佐子和又四郎的热情能保持它的美丽动人。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和兼盛单独在一起,麻纪既害怕又高兴。十一点的钟声响了,可还没有人回来。兼盛说有点儿困了,到厨房去喝水。麻纪说了声那我给你铺被褥吧,就开始在门口的房间里给兼盛铺起了被褥。渗透进枕头里的男人头发的气味让麻纪有种久违的感觉,心一下子抽紧了。兼盛默默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咔的一声拉灭了灯。

第二天晚上,兼盛静静地来到麻纪的房间。濑尾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直没有回来。麻纪关了灯,用尺子顶住隔扇门。麻纪在被子里轻声说道:“我以为你不会到我这儿来的……”兼盛把麻纪的手放到自己脸上,麻纪能感到男人心脏剧烈的跳动。

“你母亲知道了怎么办?”

“好办!我们结婚。”

“她肯定会反对的。”

“她不会的……”

就在两三天以前,麻纪还在盘算攒够了钱,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生活,现在,她觉得那个想法很可笑。“我有两百元左右的积蓄,我们把它都给了你母亲吧……”兼盛沉默着,也不做回答。向兼盛吐露了两百元积蓄的秘密,麻纪眼里突然充满了眼泪,就像做了好事被人赞扬时一样,她的眼泪滚滚而下。兼盛一边给麻纪擦着眼泪,一边说什么时候我们两个人一起去旅行吧。麻纪没有说话,但是心里很高兴,兼盛对她的感情不是那么浅薄的。

不知不觉天亮了。一缕淡淡的光透过细白布窗帘照进屋里来,麻纪把一块手帕叠成四折,盖住那块痣。兼盛睁开了眼睛,一时吃惊地环视着周围。当他看到麻纪时,一把揪下她脸上的手帕,扔到被子上说:“你用不着这样!”他拿起麻纪的手,放到自己头底下。

麻纪出去做生意,背着大包裹到处跑。但一想起来,她就马上给在市役所上班的兼盛打电话。傍晚,两人就到约好的地点碰头,然后找个地方吃晚饭。有一次,两人经过古中墓地,兼盛穿着西服,帮麻纪背着那个大包裹。麻纪说:“人家看见了会笑话你的。”“谁想笑就让他笑去!”兼盛在川上音二郎的铜像前停下脚步,让麻纪在那儿等他一下,然后背着大包裹进了公共厕所。麻纪看着他的背影,拍着手大笑。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笑变成了哭。她呜呜的哭声引得在墓地宽敞的道路上散步的几个学生回过头来,奇怪地看着她。见有人看她,麻纪急忙躲到了铜像背后。墓地上空呼呼地刮起了风,麻纪感到心情舒畅,在风中她很想变成一只鸟,展翅飞翔。

濑尾好像觉察到了兼盛和麻纪的关系,经常对兼盛说些刻薄的话。兼盛的母亲大概也心知肚明,表面上却装不知道。她最近也不去澡堂干活了,整天在家瞎忙活。

今天,麻纪和兼盛在车坂的小吃店见面后,来到上野公园。他们走到一家音乐学校旁边,看见围墙里的教室灯火通明,窗户里传出孩子们的歌声。麻纪停住脚步看着那所学校,沉默了一阵以后,突然对兼盛说:

“我以前想当幼儿园老师来着。”

“那为什么没当呢?”

“也不为什么……”

“生活问题总有办法解决的,起码你可以利用晚上的时间学习学习吧。”

“嗯。不过,就算学了,我这个样子也当不了老师……”

麻纪想起当保姆的时候,孩子们总是用毫不掩饰的目光盯着她的脸,所以她觉得,放弃当幼儿园老师的理想是对的。

又四郎到台湾以后给兼盛来过一两封信,兼盛告诉麻纪:“又四郎说他在一家制糖公司工作,根本画不成画儿……”麻纪心想台湾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台中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是不是很热?”“那当然热了!贵佐子叫我也去,我怎么会去呢。再说,我母亲又是个那么固执的人……”麻纪却在幻想着阳光明媚的台湾风光。“要是能做出从京城落荒而逃的事儿来,我还会像现在这样屈就当个户籍员吗?”兼盛毕业于庆应大学三田校区的经济系,今年三十岁。他出生在新潟,有股东北人争强好胜的劲头。他不是又四郎,命运似曾向他微笑,他却没有把握住,现在仍是得不到重用。“要不你也去台湾,怎么样?”最近,麻纪对生意越来越没有热情,在家休息的时候多了,积蓄也所剩无几。麻纪搞不清楚她到底把钱都花到哪里去了。五月二十九号,取了十五元,那天干了什么?对了,和兼盛去千叶了。六月三号取了三十元,这笔钱麻纪用兼盛的名义寄给了台湾的贵佐子。

走着走着麻纪觉得有点累了。她并没有随意指使兼盛的意思,只是看看天已经黑了,就停下脚步对兼盛说:“你帮我拿一下包裹吧。”也不知道为什么,兼盛突然发火了,用粗暴的口气说:“今天我不想拿!”兼盛的话和态度,让麻纪有种橡皮筋一下子被扯断的感觉,脊背发凉。对麻纪来说,兼盛的这句话比直接说“我讨厌你”更有杀伤力。长期以来的、习惯性的迷茫,又回到了麻纪的脑海里。有一次兼盛说,现在的这种状况让他觉得很累,当时麻纪没弄懂他是什么意思。于是,麻纪烦躁地说了句:“行,不用你拿!”就撇下兼盛,一个人往家里走去。进了房间,放下行李,打开灯,麻纪突然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她用力踢了一脚包裹。她的脚被软绵绵的包裹弹了回来。麻纪索性蹲下,把行李弄得骨碌碌乱转,嘴里还说着:“什么呀!那种人……”“今天我不想拿!”兼盛的这句话让麻纪觉得他的心深不可测,是个很可怕的人。

濑尾带着朋友吵吵嚷嚷地回来了,她打开麻纪的隔扇门,很感意外地说:“咦?就你一个人?”见麻纪靠在行李上发呆,说了句:“待会儿你过来吧!”就关上门,回自己房间去了。隔壁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传出濑尾高声、幸福的笑声。濑尾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她仿佛在用笑声炫耀自己安稳、幸福的生活。

出发前,麻纪给兼盛写了一封很伤感的信,这也是她写给兼盛的第一封信。自从发生那件事儿以后,已经一个星期了,麻纪和兼盛还没有碰过面。内心深处麻纪不想出远门,即使跑得再远又能怎么样?她还从来没有单独住过旅店,光“旅行”这两个字就足以让麻纪感到人生的空虚。

“你为什么不肯见我?晚上那么晚回来,早晨又不知什么时候就走了。我给你市役所打电话,你都不肯接,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很寂寞,什么都不想干。请您见我一次吧!不久,我真的要走了!”麻纪把这封信寄到了市役所。

把信发出去的第二天早晨,麻纪无意中看见濑尾和兼盛一起往外走,她不由得从二楼大声叫道:“兼盛!……”濑尾回过身来挥了挥带着白手套的手,兼盛连头都没回,大步朝清水町方向走去。麻纪的双腿不住地颤抖,她下了楼,瘫坐在门口。兼盛的母亲正在房间里往竹花筒里插紫色的菖蒲花儿。麻纪问道:“兼盛桑去哪儿了?”“濑尾桑给他介绍了一个教英语的工作。今天是星期天,所以他让濑尾桑带他去。”“是吗?”麻纪进了屋子,走到正在插花儿的兼盛母亲身边。“最近你的生意怎么样?……现在物价这么高,真是不好过啊!前几天我在澡堂子还听见男人们议论,说欧洲大战的时候,德国的物价每一星期都猛涨,就那样好几年他们也挺过来了。可是,我们这里怕是坚持不下去。也是,现在物价涨得这么厉害……”麻纪嘴上“是啊,是啊”地答应着,心却在连头都不肯回的兼盛身上。

傍晚兼盛一个人回来了。麻纪很想下楼问问他英语教师的工作怎么样。兼盛嫌母亲在水盘里种了鸭茅草,正嘟嘟囔囔地发脾气。一层薄薄的鸭茅草在白色的水盘里长出了绿芽。兼盛在贵佐子常坐的地方躺下,说:“实在不行了,我也去台湾,白糖公司也好,什么公司也好,都行。我也是三十岁的人了……”“你真该考虑考虑。现在世道越来越难,你念过大学,到现在都不想一点儿办法,是不是有点儿太看重自己了。”兼盛翻过身来,趴在榻榻米上,从烟灰缸里找到一个烟头,放进嘴里点上。“你看人家酒井桑,女校毕业,现在不也是做生意嘛……”麻纪突然觉得脸上发烫。

兼盛显然对当英语教师没兴趣,每天从市役所回来,仍像以前那样伏在桌上写东西,一直到深夜。天气热起来了,麻纪对行脚商这个职业越来越不满意,她收拾了一下剩余的货物,拿到批发店全部处理掉了。没过多久,麻纪没有跟兼盛打招呼,也没有告诉宇都宫的姐姐,只身一人去了台湾。她有一种感觉,觉得只要到了贵佐子身边,就可以安详地死去。麻纪知道,看见自己去台湾找他们,又四郎和贵佐子肯定会大吃一惊。但她觉得现在只有又四郎和贵佐子才能理解她的心情。人们可能会笑话她,说她的恋爱很可笑。那就让他们笑话去好了!麻纪要用所剩无几的几个钱来装点自己孤寂的人生。

麻纪在神户坐上了前往台湾的客船。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惊讶地看着麻纪的脸。麻纪就像一片落叶,在波涛中慢慢地飘向远方。船上有很多士兵,乘客们说,他们是到台湾伐木的工兵。船上很热,麻纪的脑子乱成一锅粥,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但是,有一点麻纪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她不需要任何命运。这给麻纪增添了一分勇气。

第五天早晨,船终于抵达基隆港。海港的上空晴朗无云,天上却下着雨。麻纪乘坐的客船周围挤满了红色或蓝色的小舢板。小山丘上的房屋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个个屋顶都像一面镜子,闪闪发光。雨下下停停,直到麻纪下船。麻纪在船上拍了电报,此刻,又四郎已经在码头上等候她了。又四郎穿着灰色的立领西服,在栈桥上向麻纪挥舞着手中的帽子。又四郎黑了,显得很有精神。他接过麻纪的新旅行箱,说:“刚接到电报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是谁呢……”麻纪脸上露出了幸福的表情,她努力做出一副刚结束一次漫长无聊的旅行的样子。“累了吧?兼盛还好吗?”“嗯,很好……”“从他的来信看,他好像不太好啊。他还在市役所工作吗?”“是啊。工作还很热心呢……”又四郎从口袋里掏出两三天前收到的兼盛寄来的明信片给麻纪看,上面写着:“我也十分疲惫于现状。不管是什么,如果有适合我干的工作,写信告诉我。我已经下定了决心,熊肉也好狼肉也好,我都吃!”麻纪看着明信片,眼泪眼看着就要落下来了。东京那么远,一想到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兼盛了,刚才那种幸福的表情一扫而光。

为什么不跟兼盛好好谈一谈以后再来呢?看完明信片,麻纪就像被扔出鸟笼的小鸟,一时恍惚不安。“今天我不想拿!”我应该相信兼盛,把这句话理解为单纯是“今天不想拿”就好了。麻纪想起他们二人去千叶寒川时的情景,兼盛专门带她去那些可以避开人们残酷视线的地方玩儿。兼盛这种温暖的爱情让麻纪终生难忘,就连基督徒正雄都没有这样仁慈的心灵。又四郎把麻纪带进一个靠海的咖啡馆,坐在她对面,用很认真的口吻问道:

“你是以一种什么心境到台湾来的?”麻纪笑而不答。

“谢谢你寄钱给我们……我是看了兼盛的信才知道的。我们当时别提多高兴了。现在成了拿月工资的人,总觉得一天很漫长,特别怀念在东京的生活。”

在麻纪眼里,花盆里的橡胶树和海枣等热带植物散发着殖民地的情调。天花板上白色的电扇上系着一条长长的绸布条,在又四郎的头上飞舞飘动。又四郎要了一杯苏打水,站起来去看墙上的画儿。麻纪悄悄掏出小镜子,照了照。也许是天热的缘故,那里是一块令人作呕的黑斑。这个样子,除了死还有什么办法?麻纪把吸管送进嘴里,猛地吸了一口。

当天晚上八点左右,麻纪到了贵佐子前往避暑的北投温泉。又四郎说别墅是公司一个朋友的,他们借住一下。麻纪他们乘坐的汽车沿着榕树繁茂的山路向上爬,探照灯不时划过夜空。麻纪看着明亮的探照灯光问:“敌机不会来吗?”又四郎苦笑着说:“不会的。这里防守很严,敌机飞不过来……”蓝色的光柱掠过山丘上一座座别墅。贵佐子听到汽车的声音,已站在了门口迎接麻纪。迎来远道的客人,贵佐子很高兴,她用依然可爱、动听的声音问:“累了吧?饿了吧?”又四郎很自然地抱住贵佐子的肩膀,往屋里走去。麻纪突然非常羡慕贵佐子。四周异常寂静,麻纪脱口而出:“会不会有土著人啊?”贵佐子一边给麻纪倒冰柠檬水,一边说:“我刚来的时候也这么说。我也和你一样晚上到的。阿又还笑话我呢。”麻纪充满好奇地环视着这间铺着榻榻米的西洋式房间,木台上放着又四郎的画具和四五本书。“我哥哥还好吗?”“嗯,挺好的……”“我妈是不是还在生气?”“倒也没有。现在她每天在家待着。你母亲还很博学呢。”听麻纪这么说,贵佐子也说她母亲一直就是那样。夜深了,贵佐子带麻纪去附近的旅馆泡温泉。温泉灯光昏暗,乳白色的水温乎乎的。旅馆的构造和内地指日本国内。一模一样。贵佐子害羞似的拐着腿走进浴室,麻纪故意打开窗户,把目光投向深深的黑夜。麻纪自己最清楚他人怜悯自己的缺陷有多难受,不被人注意又有多么高兴。麻纪大声对贵佐子说:

“明天又四郎就回台中了吧?”

“是啊,坐明天一早的火车走……”

贵佐子比在东京的时候显得轻松、愉快得多。又四郎虽然觉得公司职员的生活并不很幸福,但也说起码是“一只脚站稳”了,也算一种安身立命。贵佐子就在这种安身立命中像植物一样焕发着旺盛的生命力。又四郎还说,他拿出上战场的决心离开了绘画,但是面对美丽的景色,他还会像孩子一样无法抑制想作画的冲动。

“你一定在为我担心,在想我到底去哪儿了。我终于来到台湾了!台湾是个好地方,清晨的台湾更加美丽,美丽得令人吃惊。山上生满了红、黄、紫色的繁茂的枝叶,让我着迷。我是来找贵佐子的。其实我是想,见到贵佐子以后,再给你写一封充满怨恨的信,然后去死。在我的一生当中,这可算是一次声势浩大的旅行。现在,我已经没有多少钱了,但是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不幸。虽然钱不多,但我要用它来装点我人生美丽的最后一个瞬间。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虽然很有钱、很美丽,但却没有一丝美好的回忆。我真心为自己在如此遥远的地方,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死去而感到高兴。当你看到我的时候,我也许已经成了一副白骨。请你至少在心里说一声,她曾是个漂亮的女人。现在是晚上,很热,是干爽的热。这里一天下两次雨,雨过以后又是晴天。夜很深,但我一点儿都不感到寂寞。明天早晨,当我看到这封信时,一定会觉得它无聊透顶,所以今天晚上我就坐人力车去把信发了。这个旅馆附近的路两边有很多叫相思树的美丽的树木。相思树,多好听的名字啊!昨天我们三人坐汽车从北投温泉去一个叫做士林的村落,从车窗望去,能看到很多榕树、猩猩木,它们的美丽让我感动不已。出生在宇都宫那样一个寒冷地方的我,来到了如此遥远的地方,仿佛在梦境中一般。这里是台北南边的一个叫平东的城镇,离台北很远。我们是跨过下淡水溪铁桥来到这里的。又四郎桑昨天刚调到这里的制糖公司工作。旅馆的院子里种着槟榔树,从我的房间望出去,庭院的景色很美。一过下淡水溪铁桥,满眼都是香蕉园和甘蔗地。路竹、楠梓、弥陀这些站名,对于将赴弥陀净土的人来说,是勾起某种向往的幸福的站名。我说这些站名很有意思,又四郎桑就告诉我还有更有意思的,比如莺歌、红毛什么的。这里的天空湛蓝湛蓝的,晴朗的天空经常下雨。请把我房间里的东西都送给你母亲,无论又四郎告诉你什么消息,你都不需要担心我家那边。因为和这封信一起,我也给家里写了一封简单的信。我姐姐一定很伤心,可是一切都已无法挽回。请多保重!”

写完这封信,麻纪让旅馆的人帮她叫了一辆人力车,去找邮筒发信,她要亲眼看见这封信投到邮筒里。一个小理发店竟然卖邮票,玻璃店门上贴着一张招收内地人学徒的广告,这张广告让麻纪尝到了一丝望乡的伤感。陌生的台湾话、二胡的音色都勾起麻纪的乡愁。街上很黑,有些台湾人开的店还亮着灯。探照灯刺眼的光柱不时划过夜空。麻纪坐在人力车上,仰望着探照灯蓝色的光芒。贵佐子很生麻纪的气,嫌她到了这里还要住旅馆。可是麻纪盼望孤独,她想一个人静下心来,给兼盛写封长信。麻纪被逼到如此绝境,反而感到自己身上涌起了一种凝聚了上千人力量的充沛的活力。麻纪不由得想起春渡祭那个晚上发生在大谷寺的一幕,麻纪感到不可思议,对于正雄,无论从肉体上还是精神上她都没有感到任何痛苦。但一想到兼盛,她的感情就像被电流击中,传遍全身。

回到旅馆,麻纪钻进白色蚊帐,察看钱包里的钱。里面有两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和一些零钱。麻纪把纸币抚平,紧紧盯着上面的数字。她几次试图记住上面的数字,那数字就是不肯往她脑子里钻。她的脑子空空如也。数字像烙印一样印在她的眼里,但是在她的脑海里,那些破碎的回忆放射着火花。麻纪怀着一种悲伤的心情,审视着这两张最后追随在自己身边的二十元纸币的价值。远处传来天气预报的声音,一阵寂寞袭上心来,麻纪给又四郎家打了一个电话:“你们已经休息了吗?”电话那头传来又四郎愉快的声音:“最近我失眠,正发愁呢。明天你早点儿来吧,贵佐子说她要给你准备很多最好吃的木瓜。今天难得收到了濑尾女士的信,信上说她和朋友去了赤仓。她还说,兼盛非常担心酒井。这段话挺有意思的,我给你念念:‘兼盛养成了一个新习惯,每天一从市役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酒井的房间里,躺在里面不出来。真是滑稽。酒井小姐到现在没有音信,兼盛的母亲说她很可能是回宇都宫了,可兼盛不知道她在宇都宫的地址。请代问贵佐子好!今年我也要好好干一场。给你寄去一本郁特里罗的画集和我们画室出的《铁斋号》。又四郎桑,铁斋从八十岁开始出了很多可被称为神品的作品,所谓大器晚成,你就拿铁斋来安慰自己吧……’”麻纪手拿听筒,听说兼盛整天躺在自己住过的房间里,为他的这种爱情大感震惊。又四郎还念了许多信里的内容,但是,麻纪只听清一句话: 兼盛整天躺在她住过的房间里。

(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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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觉醒来穿越成反派?这剧本不对!还抢了人家的妹子?又有一个强势的姐姐?剧本更不对了!居然还有主神空间,诸天万界?我一定是在做梦!吴明淡定地木着脸,继续着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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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亿梵为了摆脱小北漂的日子,答应了008做任务可是一个一个任务,为啥有一个男人了,好像还赶不走的亚子亿梵:姐夫(小声叫)男主:怎么了,小姨子亿梵:我姐在家嘛(超级小声)男主: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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